我马上就要把我们之间最后发生的一点事情告诉你了。我现在感觉很累,也许再过几天,你就要记录下我口授给你的遗嘱了。
可以说,直到一七九七年,我们之间发生的事都没有什么好讲的,只要随便打开一本爱情小说就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真要说起来,大概也只有一七九四年,我一意孤行执意入侵万诺维基的那段时间还有些东西可以说。朱安诺告诉过我,就在进军万诺维基的前夜,他还曾经说起过我的这个决定之愚蠢。“莱斯辛德·佩特洛斯迟早要让我们都完蛋!”这是他的原话,而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结果谁都明白,可以说,在万诺维基的失败是最令人绝望的失败,即使是和那场埃特坦特战役相比也是如此。在这之后我们大吵了一场,然后一切照旧______如果莉兹没有像我说起那件事的话。
不管我想不想承认,我已经老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花姑娘了。尽管我的头脑依旧清醒,尽管我的容貌对许多人仍旧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但我已经完全不能像以前一样无所顾忌了。我们仍旧是情人,我们仍旧都不打算结婚,可我们身边的人不一样,比如莉兹。她比我小整整九岁,一七九六年,我已经年近三十,她却还是个不过十八岁的青春少女,正是谈情说爱谈婚论嫁的年龄。用海特德斯某位贵族的话来说,她的那双不带一丝褐色的绿瞳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没有一个男人能不被那种山茱萸一样纯洁的目光俘虏。我本来想让她嫁给奥洛纳的王子或是德莫利亚的大公,没想到却都被她拒绝了。“我亲爱的莱丝,我不愿违背你的意志,但我实在无法违背我自己的意志。”那个夜晚,她这样告诉我,“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我的心上人就在国内,就在特西嘉。”
“那么,莉兹,你心里想的究竟是谁?”我已经完全排除了特西嘉所有到了结婚年纪的贵族公子。莉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从来没有回应过他们炙热的目光,甚至连最短的一曲华尔兹都不愿意和他们跳。
“我爱了他六年,直到现在这份爱意还是没有减淡过一分。那个人就是我们海特德斯的利剑,尊敬的蒙泰达斯·克莱顿德尔元帅,从十二岁开始,我的心就已经被他完全占据了。莱丝,你曾经说过,如果我以后依旧爱着他,就一定让我和他结婚。现在我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还爱着他,我希望你可以兑现承诺。”
我僵在了原地。莉兹不了解任何的被贵族津津乐道的八卦传闻,因此自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早在六年前,她就已经告诉过我,她喜欢的人是蒙泰达斯·克莱顿德尔,当时我只当她是童言无忌,虽然答应了如果她长大之后依旧喜欢他,我一定让她和他结婚,但那句话在我眼里也只不过是个玩笑之谈。我从不认为她会真正喜欢一个脾气暴躁、像小孩子一样的乡巴佬,但却没有想到,六年过去了,她却还记得我不经意间说出的那句话。
看看,多么讽刺啊,从一七八七年到一七九六年,我和他度过的九年时光,居然被我自己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否定了。我和他可以做君臣,可以做战友,可以做情人,却惟独做不了夫妻。我一直在为自己考虑,总是认为只要能和他这样继续下去就好,根本不需要考虑以后会怎么样,却没想到以后总会来,我总要面对以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为他考虑过,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不能像这样一直一直迟迟不结婚。我告诉我自己,我该为那个一直为我考虑的人考虑了。九年的感情也好,情人的关系也好,都应该放下了。他不能不结婚,我也一样。我应该兑现承诺了,虽然我并不愿意。
“东方有句古话,君无戏言,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这件也不例外。”我勉强挤出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根本没有在意这件事,刚才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与感情根本无关,“我马上就让克莱顿德尔和你订婚,你们可以真正像恋人一样相处,到了一七九七年你们就结婚。”
我忘了莉兹接下来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她那雀跃的样子。九年,我喜欢了他九年,却一直欠他一句我喜欢你。我没有机会说这句话了,我只能看着莉兹挽住他的手一遍遍向他说这句话了。
我真的把君无戏言这句话贯彻到底了。莉兹真的和蒙贝洛订了婚,她穿着点缀着百合花的长裙,芙蓉面上略施粉黛,笑容宛如壁画上的天使。我习惯了他穿着军装或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在看到他穿着传统的礼服时我竟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刺眼。
我一直微笑着,按部就班地说出我花了一夜时间相处的祝福话,然后一个人灌着索然无味的香槟,一遍遍告诉自己我该放下了。他没有和我说话,我也一样。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来找我,我猜测他是在和美丽的未婚妻享受只属于两个人的温柔时光。不知为何,我一直对他喜欢来打扰我的习惯极其不满,可当他真的不来打扰我的时候,我却盼望着可以看见他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孩子一样的脸,盼望着可以被人重重拍肩,然后回过头去揉乱他的头发,哪怕只是和他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一架也好。再次见到他时,他那没心没肺的笑消失了,找我也仅仅只是为了军队上的事。他公式化地叫我陛下,没有玩笑,没有调情,我也只是叫着他克莱顿德尔元帅,好像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交情。现在想想,如果那一天我能把欠他的那句话还给他,也许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然而真正到了一七九七年,我却因为那场战役被流放到了厄德蒙特岛。随我去到那座岛屿的军官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朱安诺,一个是他。
我知道朱安诺对我的心意,可我却无法积极的回应他。在厄德蒙特岛的那几个月,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但也没有说过要回去。后来,朱安诺为我争取到了回特西嘉的机会,并向我承诺一定会和我一起回去,继续效忠于我的。“我绝对会回去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能陪我一起回特西嘉去。”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事实证明,如果我这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他凝视了我一阵才开口:“是。”
他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一阵怅然若失。“蒙贝洛。”我小声叫着他的爱称,他在一瞬间停下,甚至马上就要回过头来了。然而他却没有回过头来,他就这么离开了。
我们没开一枪就回到了特西嘉,但接下来迎接我们的却是更加严峻的考验。精锐部队的折损,将领的二心,其他国家的虎视眈眈,都是拦在我面前的大山。我从未后悔回到特西嘉,却也反思过,我当初不顾一切回来究竟为了什么。
埃特坦特战役打响之前,我向莉兹承诺战争结束之后一定让蒙贝洛和她结婚。就在战争前夜,我们还在一起商讨军队上的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既然天时和地利都已经让贵国的军队占尽了,我也就只能利用人和了。
“蒙贝洛。”我这样叫他,看着他的眼睛。
“陛下这是何苦呢?”他讽刺似的扬了扬嘴角,“我只是一个手下而已。”
“没有什么。”我按了按太阳穴,“给我拿到胜利的果实。”
他显示出意料之中的模样。
“还有,”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着,“给我好好活着,不准出事。”
他微微一怔,但笑容仍旧讽刺:“您就这么希望我和公主早日成婚吗?”
“不。”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将来我总有一天会后悔的,“蒙贝洛,你还不明白吗?我喜欢了你九年,从一七八七年在泽西顿的那个晚上开始就已经喜欢你了啊。”
“……我只是一个乡下人,配不上陛下。”他忽然开始用拇指在食指上滑动了,我知道他在说谎。
“我想放下,所以让莉兹和你订婚,但我是放不下的。”我一口气说出了我想说很久的话,“我喜欢你,一直一直喜欢你,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话能和你讲。”
他沉默了,我和他一起沉默,所有想说出的话最终凝结成了一颗一颗的眼泪,一点一点流下来,让我根本无法控制。
“喂喂喂,莱丝,别哭啊。”蒙贝洛很明显地慌乱起来。我曾经听他说起过,他最怕看见喜欢的女人哭。他一时不知所措,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叫了我的爱称。“我也喜欢你九年了啊,你让我和莉切尔订婚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我只是玩玩而已。行了行了,莉切尔不会喜欢我这种人的,也只有我能受得了你,我要是不要你还有谁能要你啊。”
“听好了。”我深吸一口气抱住他,平稳了自己的语调,“不许离开我。”
他无奈似的笑笑:“好好好。”
接着,我就这么看着他为了我而死。他不知道,如果我们之中终究会有一个人死掉的话,军队都会溃散,我们都会失败。
我剪下了他的一缕头发嵌进怀表里,安抚好他的家属,看着穿上黑衣的莉兹哭成泪人。回到特西嘉的第一个晚上,我让所有仆人出去,然后让眼泪打湿了枕巾。我欠他一条命了,我真的让他完蛋了。
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一个觊觎妹妹未婚夫的无耻女人。
再后来,贵国的军队攻入了特西嘉,我最终选择了第二次退位。我给海特德斯带来的苦难已经够深重了,我不能再让那些年轻人去打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斗。
柯里昂,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你出去吧,我累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