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是一座山的名字。
顾名思义,这座山便是山水师的传承之地了。石头做成的山门已经存在了不知多久,布满了斑驳的苔痕。若是着意要追根溯源,只怕连千年时光都不止。
不过虽然这座山傲然地伫立了数不清的年月,它却依然不怎么为人所知。山水师似乎只存在于说书先生们的老生常谈中,这座山也唯独因其中一处村落才有了些许前来赏景的游客。为何?说到底还是因为山水师的传承与别的宗门世家都略显不同。好歹同为千年传承,依大家族的规矩,那都是要靠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一直维系其从很久之前便流传下来的功法秘术,继而扩张家族影响力,日积月累之下才形成了一方诸侯的庞大势力。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山水师则显得颇为寒酸,说来别不信,这样一个古老的传承和职业一代竟然就一个人。加之山水师一脉几乎只与峨眉通婚,更鲜有把一大家子都带上山的习惯,那不妨试想一下:这样偌大的一座山,就算住了三代山水师,也不过二手之数,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山头看起来永远那么冷清的原因。
但山水师也不是什么山村野夫不与世俗交流。从古至今一直以来为数不多和山水师一派维持着友好关系的,大约只有峨眉和武当两派了。
武当和山水师算起来都承的道家一脉,因此两家不时也会切磋切磋。武当通常会派出掌门的亲传弟子,而山水师则自然只能派出最小的一代弟子了,在预先定好的场地——通常是樊江畔——办个擂台,比一比哪家的弟子更胜一筹。山水求精武当财多,就这样打了不知多少年也没分出个你高我低,久而久之反倒使得两座山头亲近了许多。
峨眉山上倒是有佛有道,只能说是半个道家,但一来因其离山水很近,二来当年山水老祖和峨眉掌门曾有过一段往事,再算上几代峨眉和山水的联姻,这两座山可比武当和山水都要亲密,实在算得上是相互扶持缺一不可了。
时光飞逝,如今的峨眉掌门成为了如霜师太林含霜。作为天下五大门派之一的掌门,想要成为她座下弟子的人数不胜数,但她却从未收过其中任何一人。唯一一个算得上是亲传弟子的...大概只有十数年前那山前的一个女婴了吧。
尘仙正靠在躺椅的背上,手中轻轻摇晃着酒葫芦。听着晃郎晃郎的撞击声,他没有瞳仁的眼睛一直望着山门怔怔的出神。半白的头发被风吹的有些蓬乱却毫不在意。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拿起酒葫芦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口,伸手抹了抹嘴,晕晕乎乎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
。。。
山水之下有一村,其名亦为山水村。
山水村是一个好地方啊,依山傍溪环境清幽。尽管山水这座古山多多少少会让人觉得有些畏惧,但慕名而来的游客依然络绎不绝。既然是在山水山下的,它的掌柜自然就是每一代山水师的资历最老的长辈了。金盘便是如此,算一算他已经做了掌柜这个位置十几年了,这让他这个老头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感慨时光流逝。
那时的金盘头发还没有花白,胡须也还没有垂胸。他的弟子妙运天更是方才四十出头,依旧意气风发。两人合力倒也是将这山边一小村经营的有声有色。人们路过这座山头总是会被出尘的环境吸引,不论是老百姓还是江湖侠客抑或是王公贵族都是如此。长此以往,不知不觉间也将山水村这个名字带到了尘世间,成了无人不知的存在了。
妙运天手里端着一杯茶,递到了正要拔开葫芦塞的金盘面前。
“师父,少喝点酒,多喝些茶水吧。”他有些担忧的看向金盘那已经摩挲的有些光亮的酒葫芦说道。
“哎,这茶能代替酒吗?酒才是男人的浪漫。”金盘不以为意,推开了妙运天的手,犹自拿起了葫芦。
“师父啊…”妙运天见自家师父又不听劝,一时气急:“您要是走得早了,那这村店该怎么办啊?”
“诶,少咒你老师,听见没有?”金盘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使劲向外拉扯着。
“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都已经四十多了还没找到个弟子,光有个女儿有什么用?你难不成还舍得让一个女孩接受山水师的传承?是想让咱们山水师这一脉就此消亡吗?”金盘眼睛一瞪,胡子一立,真真是不怒自威。
这怎么就又开始催人找徒弟了呢?妙运天就算疼得直咧嘴心里也禁不住一阵无奈:“哎疼疼疼!师父我就开个玩笑,您哪能这么早就没啊,您那可是寿比南山福寿绵绵龟年鹤寿万寿无疆啊!”妙运天忙不迭把自己这些年祝寿的套话一口气都说了出来,免的一会再被惩罚扫落叶。
“哼!算你小子识相。”金盘哼了一声又坐回了椅子上,挥挥手对他说:“快走快走,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去迎客?”
妙运天闻言看了下太阳,赶紧一溜小跑着出了村门。跑着跑着,他苦着个脸,嘴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唉,师父又不听…”
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哒哒的近了,打断了他的埋怨。
一个气度不凡的男子驾着一匹十分疲惫,但仍能看出是个汗血宝马的座驾渐渐靠近了山门。妙运天整理了一下仪容表情,对着坐在马背上的男子招呼了一声。
“山水村,要住店吗?”
男子勒住了马。他左右看了看,紧了紧怀里。用嘶哑的嗓子说到:“嗯,两晚。”
“好嘞。”妙运天牵起了马向山水村里走去,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显得十分沉重。这男的骑了多久啊?瞧瞧这马都累成什么样了。妙运天看了看满脸疲惫的马儿,不禁有些心疼。
“那个...有僻静一点的地方吗?”进了村子,马背上的男子忽然说道。
妙运天想了想,回头答道:“有,在北边。”
“那就去那里吧。”男子似乎松了口气。妙运天应了一声,突然发现男子怀里竟然抱着一个婴孩,想来不会超过一两岁。妙运天回过头向北屋走去,但心中不禁有些奇怪,若是孤家一人如此这般长途跋涉倒也不算特别稀奇,但带着个婴儿?尽管心中已经疑窦丛生,但他面色如常,仍旧笑着对男子带进了村门。
“这是北屋,整个村子最角落的地方,想必是小孩子不喜喧闹吧?”妙运天指了指一座木屋。确实周围连一户人家也没有,只有环生的竹木绕了一匝又一匝。他想着眼前男子既然如此小心,那正好做个顺水人情,把这间卖不出去的屋子给他,一石二鸟。
果然,男子显得很是满意,稍稍摸了摸怀中便掏出了八两银子递到了妙运天的手中,低声说了句谢谢抬腿进入了木屋。
这人钱就放怀里的?妙运天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银两,脸上除了惊诧却未见得有多么喜悦,来山水村的人可没有多少是这样行色匆匆的。但很快他就将这种感觉置在一旁,继续去招呼客人了。
日子从很久之前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已经习惯了,或者说,他没必要去改变。
时间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总是过得飞快。夜幕似乎眨眼间就代替了白昼。妙运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自己的小木屋里给女儿绘声绘色地讲了首《江湖逸闻录》里的故事,抚了抚不知不觉已经睡着的女儿的头发,又离开了自己的木屋,来到了距离北屋较近的茅草房过夜。
他睡得一向很沉。
直到被一阵人声吵醒,他才注意到远处传来的火光。透过木窗,火光被割碎成了一块又一块,斑驳的照在他身上。他赶紧披上了衣服跑回了家中,发现自己的女儿仍然在熟睡,并没有被惊醒,这才吻了一口她的额头,出门轻踏石板跳到了对面的屋檐上,再次点地又越过了数里的距离,很快便到了火区。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还是对的,这里是北屋。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火焰甚至比白日的阳光更要刺眼,妙运天不得不动用内力才能支持下来。
“嗯?”他吓了一跳,这火竟然逼出了他的内力?
他在原地稍微有些踌躇,咬了咬牙还是冲入了火场。尽管烟尘有些遮人视线,但他仍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天住店的男子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是那样单薄。他依然怀中抱着白天的那名婴孩,在滔天大火中,他自己身边并没有内力护体,反而小孩子的周围包裹住了一层有一层厚厚的障壁。
霎时间,妙运天作为一个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全速冲到了被大火灼烧的显得狰狞的男子身旁,拍了拍已经神志不清的男子,他感觉嗓子有些干涩。
没了啊...这人已经。
但男子还是缓缓抬起了头,看向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一句话:“辟闾…无殇…走…”他用已经焦黑的双臂将手中的孩子递了过来,妙运天赶忙接过。男子似乎笑了笑,身子再也站不住了,晃了晃,他眼中的精芒消散,整个人终于无力地倒了下去。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减小哪怕一丁点内力壁的强度。
妙运天抱着手中的小家伙,又为他套上了一层内力。这是他第二次感到怀中这样沉甸甸的。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被大火吞噬的身影,他摇了摇头,离开了火海回到了自己的木屋。轻手轻脚的打开了门,将仍自熟睡着的孩子裹在挨着自己女儿身旁的被里,妙运天又出了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火扑灭,向姗姗来迟的金盘说明了下情况,听过这个故事,金盘也不禁有些唏嘘。送走了师父,妙运天重新回到自己家中,躺在了两个小娃娃身旁,用了比扑灭火焰更长的时间才渐渐睡去。
这一夜的事情很快便传开了,峨眉山第二天就派人来帮忙打理灾难后的地方,武当也随即带来了许多物资,但看着眼前已经一点都看不出原样的房屋只能望之兴叹了。那夜火势本就滔天,被人们一夸大自然更加可怕,从那以后再来的客人就少了,起先是那些王公贵族们不再入住,后来连平常老百姓也都很少近前。索性,金盘和妙运天直接便将这屹立已有数百年的小村关闭,倒也乐得清闲。
妙运天依旧收留着那个婴儿,他和自己的女儿一起成长,玩耍。瞧着那个小孩渐渐的会爬了,会说话了,听到了那声清脆稚嫩的师父,他觉得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
尘仙——或者还是叫他妙运天吧,眯上了眼睛缓缓直起了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将酒葫芦随意搁在竹台上,也不管洒出来了多少,一步步踱向了山阴处。
那里有一棵古榕恰巧长在了北屋处,生长得十分茂密,遮天蔽日。
他摸了摸粗壮的树干,也不知到底是对谁说道:
“出去玩…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