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内,曾经的姐妹,现在的君臣,按照权力的秩序默然坐于各自的位置上,空旷清冷的大殿内,甚至连侍卫和宫女都没有。沉默的空气中,只有索尼娅一条条有序的询问声。
和往常一样,海柔尔面对着索尼娅,显得有些紧张。她感到嘴唇有些发干,湿润清凉的殿内空气反而让她有些后背发凉,连呼吸都不自觉地粗重了几分。
索尼娅对自己妹妹的小小异状仿佛视而不见,仍然端正地坐在主座的茶案之后。不过,这时候她可没有看“闲书”,案头上已经堆满了两摞公文,她从右边那堆中拿起一份,乌黑的眼睛从上面快速扫过。随后拿起笔来,在书面上龙飞凤舞了几下,然后翻开了下一份。
“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终于,在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之后,索尼娅冷不丁地开口了,海柔尔紧绷的神经被吓得一惊。
“都办好了,圣辉教的宣教使(职责类似于国家的大使)已经同意我们的紧急交涉请求,暗卫副统领罗德曼带队,交涉使团估计五到六天后就能抵达教都。”
“墨菲安排好事务后,今天中午就会启程前往米德海拉。”
“只要教会不是铁了心要开战,我们应该能在打起来之前坐下来谈。”
在接到莱娜通过远程讯息魔法的紧急回传消息之后,索尼娅在第一时间就召见了海柔尔,给军情处下达了任务。
在帝国外交院那群人还在忙着收拾一大堆公文然后讨论对策之前,如同女皇臂膀的军情处,已经按照她的意志,踏上了破局之路。
“嗯。”索尼娅连抬头的意思都没有,仍然在批阅公文,对海柔尔这一大段的陈述,用这么一个简短的鼻音就算是给出了回答。
不过,海柔尔却没什么不满,相反,反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整个人的紧张情绪都消弭了不少。
然后,殿内一时间竟然就没了下文,沉默,对海柔尔来说,还夹杂着让她有些恐慌的气息逐渐蔓延开来。
等了大概一分钟,发现索尼娅还是没什么反应,海柔尔开始萌生退意。
不过,就在她刚准备起身告退的时候,女皇却猛地抬起了头,带着一点点戏谑的目光就直直的盯着起身一半的海柔尔,让后者一时间有种不知坐立的慌乱。
“耐心,海柔尔。吾给你说过很多次了,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这才一分多钟而已。”
洒脱的将一份改好的公文扔到左边,海柔尔纤细的手指夹着笔杆,轻轻地敲了敲桌子,眯着眼抬了抬下巴。海柔尔立刻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
“给吾谈谈你的看法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换个人也许会愣住,不过海柔尔却知道,索尼娅这是在询问她对这个突发事件带来的局势变化的看法。
海柔尔虽然明白她的命令,却不太明白她的用意。
这是对自己的警告?
可是一来没必要这么隐晦,她对自己一直都是把话说的很清楚的;二来,自己也没做任何挑战她权威的事啊···
经验还是不足的海柔尔,一时间竟然就这么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回答。
等她回过神来,想起来面前这个人的性格,一种恐慌笼罩在她的心头。然而等她咬着嘴唇悄悄打量索尼娅的时候,却发现后者只是用一种道不清意味的眼神看着自己。
海柔尔没有再去继续思考这个眼神的含义,稳定了一下心神,恢复了正常状态。
“陛下,当前的形势对我国来说的确非常不利,不过,我以为,我们的重心还是应该放在南线。”
“首先,最大的前提是,我国目前虽然兵力强盛,而且训练、装备、军纪都保持得很好,却囿于财政,出现了有兵难调的情形。于此情形下,可小打而不可大打,宜精兵救急而不宜大军围剿。若可和,绝不战,这是我们应当考虑的大原则。”
“然后,从实际上来说,目前对全国安全造成威胁的,维列人为首,因为他们已经深入我国土,攻陷数城,屠我民众。无论如何,他们这支深入的孤军必须被消灭,对国内民众是一个交代,在国际威望上也是必要的。”
“西部及北部的亡灵应为次之。看起来它们的规模目前还不大,而且非常分散。但是亡灵的行军能力和扩张能力都远超任何种族。而且,从目前已有的统计来看,亡灵这些零散亡灵造成的伤亡,已经逼近两万了。如果不管,早晚酿成大祸。故,对亡灵,也应该动手清剿。但考虑到目前我国的财政,除非它们自己出来和我们集中决战,彻底剿灭不太现实。只需控制其规模和蔓延速度,保证东部钱粮大省和西南大平原不出现问题即可。这样在军事需求和财力上,可以达到一个暂时的平衡。”
“最后,才是北疆的问题。”
“陛下,恕我胡乱猜测。北疆的问题,多半不是教会有意为之。换成十年前,如果我国连遭天灾,国库空虚,他们挑事南下开战是有可能的。但是现在,他们自己也陷入了大规模内战,最精锐的圣殿骑士团全部陷在了贞德的叛军那里,打了好几年,至今看不出胜负,而边境只有十个军团的护教军。他们的财政是比我们宽裕很多,但是他们的运输线却更加漫长,中间还有一直反教会的温彻尔曼海三国威胁。这种情况下,安稳地保证百万人的充足后勤,并不现实。而温彻尔曼山脉以北,是绵延的热带雨林,气候湿热,疾病多发,产粮产矿少得可怜,自给自足完全不可能。”
“我想,但凡是一个正常的决策者,这种情况下都不会选择挑起事端。要是弄不好,两线作战弄巧成拙,贞德的叛军打进了教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相反,双方都不动手,边境的百万护教军,至少有二三十万都是平叛不力的时候,可以救急的预备军。”
说到这里,海柔尔缓了缓节奏,观察着索尼娅的神情,语气十分谨慎:“陛下,不知,我说的是否有些许道理。”
索尼娅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对于海柔尔的问话也不表态,只是淡淡地道:“继续,细节一点。”
海柔尔收回目光,心里皱了皱眉,实在是揣测不清自己皇姐的意思,于是只好继续分析:
“据我所知,现任的教皇奥托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这一点,陛下比我要了解的多。因此,我不认为北疆的事,真是教会所为。幕后应该另有其人,不过具体是谁,我目前还没办法凭空猜测。总之,北疆,应该不会有大战。”
“因此,我们目前要做的事,其实变化不大。对内,赈灾安民仍是首要的,民心稳固,钱粮充足,什么都好说;其次,是剿灭已经快抵达边河的维列人,夺回并守住南疆防线;最后,是军事遏制亡灵的蔓延。对外,除了快速的秘密接洽,应该首先对外宣布我们和平处理的意愿,这样,就算教会真的有什么想法,内战拖累加上国际舆论,他们也就不可能真的动手了。在这之后,在教会正式表态之后,我们还要公开派出调查团,把这一套走完。只要能稳住北疆,避免和教会的全面战争,使团和之前冲突中的小亏,都可以先放下。至于真相如何,反而是次要的。”
带着有些忐忑的心情,海柔尔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想法,再次悄悄打量,索尼娅的目光却和自己四目相对,海柔尔心中一惊,赶紧埋下了头。
“嗯,不错。”
终于,索尼娅给出了自己的评价,让海柔尔心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近两年来,这样的问话,越来越频繁,到现在,除了这种大事,很多时候索尼娅还会突然召见自己,拿出一个具体的问题来询问。
如果自己和索尼娅是亲子关系,并且自己被立为皇储的话,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但是,恰恰相反。自己不是她的继承者身份,而是和她同一代的姐妹关系。
这样一来,自己越是了解、参入越多的政事,对自己来说,就越危险。
现在的海柔尔,早已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海量政史典籍的苦读,如履薄冰的多年政治生活,早已经让她明白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索尼娅,不一定算得上明君,但毫无疑问是个称职的帝国皇帝,但这也就意味着,她绝不会是一个一般人意义中的“好人”。
她对权力,对皇位有一种毒瘾般的追求,任何挑战、干涉她权力的行为,都会被她以残酷的手段加以摧毁。而自己,作为她的妹妹,本来身份就十分尴尬,还和前朝莱恩菲尔女皇有着很好的关系——即使是单纯的亲情——甚至血腥政变中,自己能活下来都和莱恩菲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索尼娅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自己彻底放心?
当初,她把军情处交给海柔尔,是为了自己。但是,海柔尔自那以后,竟然性情大变,不去看王子与公主,而是研究战争和政治,她难道会不知情吗?但是,她没有收回权力,甚至于海柔尔主动要求放弃她都没有同意,同时还默认了这些事情的发展,到现在还开始让海柔尔参与实际政事。
海柔尔每每想到这些事,心头都是一阵一阵的发凉。她发现,即使自己成熟了那么多,对皇姐的想法,却一点都不明白。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保持着最大的恐惧的。
现在海柔尔经常做一个梦:一群大臣在博德森的指示下,用莫须有的罪名,栽赃自己谋反,理由就是自己违反祖训,深度参政,还死抓着军情处不放,然后把这个消息公开,在帝国上至内阁下至平民的各种谩骂声中,这个嗜血的皇姐把自己叫到永乐宫,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虽然这是梦,但是难保不会成为现实。博德森的想法她看不透,皇姐的想法她看不懂,而自己又势单力薄,这让她怎么能安稳的睡着!
“···海柔尔?”
在海柔尔走神的时候,从天边悠悠的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让她一个激灵——该死!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敢在她面前走神的!
“陛下,我在···”
索尼娅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兴趣:“你在想什么?”
“额,回陛下,我在思考刚才的回答有没有什么不足之处吗,我才疏学浅,生怕坏了帝国的大事···”
“哼哼!才疏学浅···好一个才疏学浅啊···你在书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嘛。”
“陛下···”
“好了,罢了,你下去吧。”
海柔尔有些惊愕,抬头看着索尼娅,不过没敢说什么,提心吊胆地行礼,离开了这座成为了她痛苦回忆和梦魇的宫殿···
目送着海柔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索尼娅才收回了目光,重新拿起一份公文的同时,用带着斗气的特殊韵律敲了敲桌面,下一秒,她身后的阴影里出现了一阵不真切的蠕动,一个全身漆黑的瘦削男性身影从**现。而即使站定在那里,他的身影还伴随着一种不真实的扭曲,仿佛这里的这个人只是一阵青烟。
“陛下,有何吩咐?”
他戴着一张奇异的白色面具,这让他本就低沉的嗓音有些沉闷。
“去北疆,帮我看着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