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沵落聊了几分钟,韶熠便停止了谈话,向韶泠看了一眼。
“走吧。”
韶熠把枪刃上的包袱丢给沵落,沵落接住后掏出一个方块把它放入其中——包袱被缩小了数倍。
“去看看那支猎人小队留给我们的羚羊犄角。”
“欸……?”
沵落皱了皱小脸,一脸的不情愿,“你们去吧,我刚才那么辛苦,现在已经很——”
然后她看见了韶熠笑若春风,轻轻地丝丝拂过面颊——带来刺骨的冷意。
“我知道了……”
沵落打了个寒颤,面色一白,战战兢兢地跟在韶熠身后。
一小段距离走过的时间很短,三人又回到了那片沾染了 鲜血的草地。
缕缕血腥之气肆意地飘散在空气之中,一些血液显露出一种干涸的殷红。
猎人小队没有掩饰这的血腥味,有时候,毁尸灭迹的方法很多,不一定要亲自动手。
原本那头三度邪兽倒地的地方还有一道浅浅的凹痕,周围还散落着一些杂乱的草屑。
阵阵清风从四面八方轻轻拂来,草屑四散飞舞。
周围毫不掩盖的鲜血晶莹地从翠尖上缓缓滑落,坠入土间,滋润着青草。
羚羊的尸体已经被猎人们层层切割,尽数带走——不,并没有,他们还留下了一些“残渣”。
凹陷之中,笔直地竖立着一根修长漆黑,带有分叉的犄角。
那是羚羊的双角之一,隐隐浮现出漩涡状痕迹的羊角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般的质感。
犄角的末端旁,肆意摆放着一节晶莹之中带着丝丝晦暗的脊椎骨,上面还沾染了几缕血丝,而且末端比起前端,要小一些。
“啊咧?”沵落看见还有留下来的部位不由一愣,“还真有东西留下来啊?”
韶熠挑了挑眉,他走近拔出没入地面的羊角打量了片刻,没有发现任何裂纹或断裂。
他有些好奇,为什么一向以“贪婪”著称的,宛如鬣狗般的猎人们,会留下这样完好的三度邪兽犄角。
韶熠把犄角向后一抛,一直看着他检查羊角的沵落看见笔直向自己飞来的犄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从怀里掏出传虚魔块丢在地上,她已经算好了犄角下落的位置。
不过,就算没有准确地落在方块所在的位置,她也可以把它捡起来在塞进去嘛。
反正沵落不想自己去接,她觉得那样太危险了。
看着犄角不差分毫地落在方块顶部,传虚魔块散发出淡淡的,微不可查的微弱幽光。
羚羊犄角瞬间消失,沵落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韶熠打量着这条尾椎骨,韶泠的剑坏了,正好可以请学院打造一柄更好的给她。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留下这根尾椎骨?
那个手中有一把圣炼枪的贵族公子手中应该会有一个传虚魔块,里面也一定会有一些有价值的物品。
总共卖出的钱应该已经足够他们金盆洗手了,他们没有道理再去做人人喊打的猎人了。
可他们为什么还要留下些东西,没有人会嫌金币太多,况且……
可能再过个几十年他们都不会再见一面,所以,是心血来潮,还是施舍,亦或是想起曾经的岁月而以一个前辈的身份对后辈给予的鼓励?
韶熠忽然想到了这支猎人小队中,那个玲珑的小女孩。
难道是为了她么……
不过这总是一件好事,脊椎骨也很完整,没有任何缺口和断裂。
他向后一丢,沵落小心翼翼地用脚移动着魔块,脊椎骨准确地落入魔块之中。
韶泠投来的目光中,除了几丝无言,还夹杂着几缕淡漠的怜悯。
韶熠的鼻子嗅了嗅,这一片空气中的血腥味很浓厚。
解剖羚羊以及那几具尸体身上还在汩汩流出鲜血,这股能刺激某些生物兴奋不已的血腥味愈发刺鼻。
就连风,也无法瞬间将其吹散,恢复以往草原泥土翠草的清香。
不过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诱饵,韶熠环顾四周。
目前看来,还没有野兽被这股浓厚的血腥味吸引过来,这是个机会。
有沵落和她手中的暗枭在,他并不担心会错失良机。
但是……或许还可以做到更好?
韶熠仔细地观察着四周,他不相信这帮贵族公子会无知到,提着一把刀就嗷嗷直叫着冲向那头三度邪兽。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几个微不可见的小小凹陷,它们被周围的青草遮挡着,但还是被韶熠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捕捉到了。
他走了过去,那是几个捕兽夹。
捕兽夹很明显已经被触发过,死一般地收敛着倒在草地里。
韶熠把这些捕兽夹放到那几具尸体周围,重新掰开这些合拢着的尖锐牢固的铁牙,小心翼翼地用许些草屑掩盖住。
韶熠的表情很认真而且兴致勃勃,以至于会让在一旁观看的沵落产生一种错觉。
一种……看一个孩子兴奋且一丝不苟地包装着自己即将送出去的、精心准备的礼物般的错觉。
这很奇怪,但当沵落看见韶熠嘴角勾起的那缕清澈狡黠的微笑时,她恍然明白了那种奇怪的错觉是怎么回事了。
或许对韶熠来说,那真的是一份精心包装的礼物。
不过收到这份礼物的人是否高兴,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看着几乎与周围的翠绿融为一体的捕兽夹,韶熠满意地点点头。
捕兽夹上生涩的钢铁气味也被青草挤出的汁液掩盖,这是为了防范某些动物灵敏至极的嗅觉。
韶熠打了个哈欠,手指无聊地在短枪枪杆上敲打了几下,转过身。
现在需要的是等待,但他觉得,现在需要休息。
“找个安全的地方睡一觉,猎物的哀嚎足以把我们吵醒——如果你睡得不像猪一样死。”
韶熠晃晃悠悠地走向十几米外一个土丘,不,那顶多算一个小小的凸起。
沵落一听可以睡觉,兴奋地跑向那个凸起,韶泠静静地跟着韶熠身后。
她几乎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热情——除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以及复仇。
“哦,对了。”
韶熠找了个睡着舒服的位置,蹭了蹭,随后安逸地闭上眼睛,“沵落你不能睡。”
“为什么!”
沵落刚刚躺下,柔软的草垫让她舒适得不想起来。
“你是狙击手。”
“可……狙击手也是人啊!”
“你做过什么?”韶熠问,他仍然闭着眼睛。
“呃……”
沵落想了想,她的确只开过两枪,一枪击碎了土块,一枪抢了个羊头。
虽然看起来毫无作为,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很有用。
“我们能得到那头三度邪兽的牙齿、犄角、脊椎和心脏都是我的功劳!”
“那是暗枭的功劳。”
韶熠淡淡地说道,韶泠在他身旁轻轻躺下。
“和你有什么关系?”
“……”
沵落张了张嘴,的确,没了暗枭,她什么也做不到。
或许她更本不敢在韶熠面前脱下斗篷,或许在她脱下斗篷确定她没有武力后就直接杀人夺宝,没了暗枭,她……
等等,沵落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反驳了。
“可没了我暗枭顶多是一根烧火棍!”
“我也可以。”
韶熠的话语中多了几分慵懒,暖暖的阳光撩起了他的睡意。
“我不信!”
沵落直立起上身,琥珀般的眸子牢牢盯着韶熠,她觉得这是个机会。
“你相信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
韶熠的声音渐渐微弱,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地晒着太阳——再说他的确不会。
“乖~”
“你……”
沵落轻噬嘴唇,看着韶熠在光下渐渐柔和温润的脸庞,她忽然想一拳揍上去,揍他个血肉模糊。
“你不讲道理!”
“嗯……”
韶熠轻轻应了一声,“既然起来就不要躺下了,去守着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性格这么恶劣还不讲道理……还把我吓得……简直罪大恶极……我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会主动要求加入他们……我自己又不是不行……”
沵落碎碎念着,遮住右眼的乳白头发一颤一颤的,从传虚魔块中取出笔直修长的暗枭。
她重新匍匐在凸起顶端,通过瞄准镜锁定着那几份由韶熠“精心包装的礼物”周围。
韶泠轻巧地呼吸着,轻薄的眼睑遮住了淡橙色的眼眸。
平稳地呼吸声充斥着那片小小的空间,一股淡淡的轻灵幽香从她微启的樱唇中飘出。
那是华莎花的香气。
光线缓缓移动着,直到第一声尖锐刺耳,但却转瞬即逝的嚎叫声把韶熠吵醒时。
太阳已经渐渐变为赤黄色,浮云层层蔓延着,一缕缕冷风不断轻拂着面颊。
韶熠微微一晃脑袋,意识瞬间清醒。
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仍在熟睡的韶泠,她怀中抱着那柄长剑。
韶熠如刀锋般笔直锋利的唇瓣渐渐勾起弧线,狐狸般却又干净纯粹的笑重新被韶熠戴上。
“几只了?”
他看了看天色,大概已经过去了一两个小时了,这不可能是第一枪。
他感到有些迷糊,这对兄妹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这次实在无聊,况且还有沵落在。
“五只。”
沵落没有看韶熠,她依旧透过瞄准镜瞄准着陷阱周围,“已经可以了吧,我的腰欸……”
韶熠轻轻站起坐到仍然匍匐着的沵落身旁,看着那几具尸体旁多出的几具野兽尸体。
两头落单的鬣狗,一只个头干瘪的凯若特狼——可以看出它已经有些岁数了——一头瘸腿的年幼影豹以及一只个头较大的狐狸。
就是这头狐狸踩中捕兽夹发出的嚎叫把韶熠惊醒,也只有这只狐狸踩中的兽夹。
不是说它蠢,而是其它四只野兽,在还没踩中兽夹之前就已经被沵落狙杀了,它们的尸体都倒在距离兽夹十几米的距离外。
韶熠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轻轻把手放在沵落的腰间。
沵落自然感受到了腰间的异样,身躯瞬间紧绷,她在那霎那就紧张起来了。
“干得不错,沵落。”
韶熠的声音中有一种奇特的韵味,那是一种最为澄澈柔和的孤寂,“这是你的报酬。”
他放在沵落腰间的手指缓缓挪动着,修长笔直的五根手指准确按在合适的穴位上。
丝丝酸痛感从韶熠手指下钻出,而后便是温暖的舒适感。
沵落听到有奖励,就忽然有些兴奋,她扭动僵硬的脖颈看向韶熠,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什么报酬?”
“伸手。”
“是什么什么什么?”
沵落听话的伸出右手,她有些莫名的雀跃和亢奋。
韶熠摘下身旁的一缕草尖,轻轻放在沵落的手心中,脸上戴着的笑容愈发清晰。
“我的认可——虽然只有这么多。”
“……”
“你很棒。”
沵落静静地盯着手心中这缕微小的草尖,眼眸悄悄地轻扇着,眸子里渐渐多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光泽。
“真的吗?”她抬头看着韶熠。
“你猜。”
韶熠在笑,虽然从见到他起,他就一直在笑,可沵落却觉得那笑容看久了后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幻感。
朦朦胧胧,就像一副面具,掩盖着他真正的表情。
但这一次,沵落从韶熠的笑容看出了真实感。
不似往常的温润柔和,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荒芜。
冰冷无情的尘土沙粒肆意飞舞着,仿佛一位绝世戏子舞出了一场万物虚无,世间死寂。
戏子最终幻灭,尘土沙粒化为死寂,勾勒出亘古不化的苍茫,苍茫之中,是死一般平静的孤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在笑,却像心脏碎裂 一般哀伤?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有三个人,却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人独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是草原,却恍若荒漠般万物寂寥?
沵落死死攥住手心中的那一缕草尖,晶莹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溢满了她琥珀色眸子。
此时的韶熠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以为自己宛如虚幻,可这种真实太沉重了,几乎要把沵落压垮。
她宁愿韶熠再戴上那副柔软虚幻的狐狸笑——直到她能完全承受并包容这样沉重的真实。
“别露出这样恶心的笑。”
沵落颤抖着,就连声音,也一起颤抖着。
韶熠没有在意。
这是他想让沵落看到并感受到的——
一丝丝属于他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