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淅沥沥地下,一道闪电从阴沉的天空中劈落,中河的大水越发汹涌了。连着天际的波涛从看不见的北方涌来,一层接着一层扑向了北都城现在脆弱地像纸一般的城墙。
因为没有城门的阻拦,白色和浪花裹着黑色的黏土争先恐后地挤入这个曾经富丽堂皇的都城,就像数以万万计的农民挤入中宋国的皇城南阳。
这个数百年难得一见的灾难彻底摧毁了原本准备就不足的北都城。在城内的百姓们才察觉到了这里是彻底的死地,除了被冷死之外就是被涛浪混着泥沙卷入没有边际的远处。与其呆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带着家产逃走。
所以这些反应迟钝的人们都行动起来了,他们扶老携幼,带着自己家里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朝南门逃去了。在这个时候,人与人之间总算没有了等级的隔阂。仆人和地主没有区别,没有富人和贫民没有差距。他们相互推攘着,幸存下来的壮年男子都回到了家人身边,左手拉着年轻貌美的妻子,右肩膀上扛着大大小小的木箱。没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可能是妻子的嫁妆,可能是私藏的一点偷税粮;妻子背着年纪小小的孩子,孩子的脸被倾盆的大雨淋得脸色苍白,身体发抖,但是孩子咬着牙,没有哭出声来——灾难让多数孩子提前懂事了。
富人们在贫民中间很是显眼:他们身上穿着鲜艳的丝衣,但是这种原来很轻薄的衣服因为淋了雨和贫民们的麻衣一样沉重。这些富人们大多数人都挺着大肚腩,他们当然没有力气去抗他们用脑子得来的银子,所以他们两手空空,这个时候他原来信赖的仆人管家小妾婢女都离他而去了,这些可怜的富人口里骂骂咧咧,但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顺着百姓们的逃跑路线撤离。显然,象征着富贵的大肚腩成为了他们的累赘,这些富人很快就被人潮甩到后面去了。
富人和百姓们在齐腰深的大水里艰难地跋涉,潮水从北门涌进来,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卷着泥沙浩浩荡荡地冲进正街,两丈高的巨浪像一只巨兽的嘴巴,仿佛要把所有的百姓都卷入它的口中。
人群都听见了这令人恐惧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骚动起来。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朝街边上挤去了,带着不可名状的恐惧,动物的求生本能让所有的“动物”都朝两边散去。
大水涌过来了,不可阻挡的水墙淹没了所有还在正街上来不及跑开的百姓。一时间,呼喊声,尖叫声,哭泣声,怒喝声充斥了整个北都城。
绝望!绝望!绝望!现在北都城的百姓们满脑子都是这个词语,不幸的人们连喊叫都来不及就被大水包裹着的石片撕成碎肉,幸运的人们却在哀叹自己不幸的亲人。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不少人也被撞击在小巷转角处的水流击倒,跌在水底的石头上,然后再也站不起来。这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累赘,男人们抛弃了他们扛在肩上的木箱和袋子,女人把孩子粗暴地横抱起来,紧紧地跟在自己的男人后面。那些衣着华丽的富人大多数已经失去了生命,黑色的大水里隐约可以看见缕缕红绸。
一道惊雷劈下,蔡司奕沉默地站在北都城最大的青楼的屋檐上,这座青楼位于正街的尽头,在这里可以很完整地看见两丈高的水墙袭卷正在逃亡的百姓。
老鸨和女子们在中河涨水的时候就已经撤空了,这座偌大的建筑物一下子空了下来,床上遮羞所用的彩帘被阴风蹂躏成各种形状。
不远处喊声震天,但是蔡司奕眼神冷漠,好像死去的不是他要保护的人,而是一群毫无相干的虫子。一身黑布长袍的仆人也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如今他不再低着头,他骄傲地仰起脸,深红色的眸子如血一般艳丽。
蔡司奕冷风如沙一般刮在他的脸上,但是他纹丝不动,像一个矗立了千古的大树。
“大人,大水已经冲过来了。”仆人看向男人,没有丝毫慌乱的神情。
“我很讨厌你这一副掌握全局的表情,每次看见我就想挖掉你的眼睛。”蔡司奕仍然绷着脸,望着大水朝他们脚下的青楼冲来。
水流撞击在青楼支撑用的柱子上,脆弱的纱门挡不住汹涌的潮水,直接被卷进了浪潮中成为了漂浮物的一部分。
黑色的水在旷大的厅堂里打着旋,想一条腾水的蛟龙四处寻找着出路。
仆人被猛烈而突然的撞击震得晃动,蔡司奕仍然挺立着,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飘扬了起来。
“该行动了吧?把门关起来。”仆人看了一眼蔡司奕,说。
“北都城,多好的一个城市。”蔡司奕没有理仆人,只是喃喃地低声到,“今天,她就要完了。”
“对啊对啊,多好的城市,有这么大的青楼,有这么宽的大街,有这么清澈的河流,从今天起,她就不复存在了。”仆人踏了踏脚下松动的砖瓦,也深深地叹息。
“这不是你所期望的么?”蔡司奕猛地回头,他的眼睛呈无神的漆黑。
“没有啊,这么美的城市我怎么可能想摧毁她?”仆人低头笑了笑,眼睛的瞳色越发瑰丽。
“真是一个恶魔。”蔡司奕转过了头,望着已经被浪潮吞没的正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毕竟我们共事过。”
“名字?”仆人仰起头想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朗,“叫我公孙雨吧,你知道公孙雨是谁吧?”
“谁不知道,一百多年前随着先王四处征战后来因为叛变而被车裂的公孙雨。你原来这么随便吗?看来你真的傻了呢。”蔡司奕摇头笑了,“我叫杨勇,宋宣武王,幸会。”
“没有和你开玩笑的,那个一对两千的公孙雨。”仆人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变得狰狞,杀气从他身体深处漫出,“那个被车裂的公孙雨。”
一阵狂风吹过,两人的耳中充斥着暴怒的吼声。没有人说话,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北都城驻军头领蔡司奕参见公孙将军。”蔡司奕首先发话了,他跪了下来,头埋在胸口,“能与大人会面,是小的三生有幸。”
“你不感到惊讶么?我在这里,而不是在棺材里。”公孙雨的身形放松了,蔡司奕这才察觉到眼前这个人并不魁梧,甚至有一点驼背与虚弱。
“想必将军也不会告诉我。”蔡司奕笑了,笑得凄惨,“真不知道这是有幸还是不幸。”
“是一个人,他让我重生了。”公孙雨轻笑,他放下了将军的架子,甚至走过来拍了拍蔡司奕的背,“他,让我永远活了下来。”
“走吧,去把门关上。”公孙雨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从六丈高的屋檐上一跃而下。
现在轮到他发号施令了。
这座城里,除去没有能力行动而被抛弃的老人之外,唯一没有动作的就是刘府里的所有人了。
厢房已经变成了水池,所有的仆人已经不分尊卑跑到高堂上去了,而甄淑安静地接纳了所有的人。
刘广明仍然沉睡不醒。甄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激了刘广明,她只是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巨响,然后蔡司奕就扛着刘广明回来了。如今所有的百姓都开始了逃难,她一个女人家根本没有一点主意。
甄淑安静地坐在床头,右手环抱着幼子刘希林,左手抚着丈夫的额头,黑色的水在她脚下晃荡,不时溅起的水滴打湿她的裙摆。
不是她不着急,她很害怕,听着外面震天的喊叫与哭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蔡司奕和刘广明会这么在意城中的百姓,这种绝望的喊叫声,足以刺穿每一个人的心灵防线。
一些老婢女们发现,自从刘广明和蔡司奕回来过后,女主人就再也没有蹲在门槛上扔石子了,可能是为了照顾主人。
甄淑的心完全不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她的脑袋里想的全是把她丈夫扛回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他的腹肌和身材,也不是他的气质和外貌,只是因为他,她,他们之间的情缘。
甄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泪聚集在她的眼睛里,一切都变得模糊,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穿着浅棕色的麻衣,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山头上,嘴里轻声念叨着什么。
再也忍不住,首先一滴泪划过她的脸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甄淑用衣袖遮住眼睛,无声地啜泣起来。
“奕哥哥,为什么你会连我也忘记了。”甄淑喃喃地说,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在自嘲。
“我从小记性就不好,家里没钱,父亲请不起大夫,不知道我记性那么差的原因,所以我经常忘记一些东西,但至少我还记得那个一直和我玩耍的青梅竹马。在我十六岁那年我来到北都城,成为了一个民兵,经过六七年的拼搏走到了驻军头领这个位置。我有权了,我富贵了,有女人来倒贴我了,可是我却连她也忘记了。”蔡司奕和公孙雨在西边的街道上游泳,蔡司奕一边喘着气一边给公孙雨讲述着,“我觉得我好混蛋啊,为什么我会在那种万人骑的身上过那么长的日子,明明在家乡,就有一个比她们漂亮那么多的女孩,我却忘记了,我甚至忘记了我有一个家。”
蔡司奕的语气很平淡,就像一个第三方故事转述的人,这故事并非他的,他吐出一个流进了嘴里的小石头,发出低沉的笑声:“将军不要嫌弃我说这么多啊,毕竟有一个能听我发牢骚的人还真的难见。”
“没关系,我听着呢。”公孙雨倒没有嫌弃,他眯着眼,神情兴奋,“你讲到海枯石烂我也会听下去的。”
他们正游在之前刘广明来的路上,这里的水已经不是齐肩了,一脚下去完全踩不到底。
“话说真的不用找分散在城里的驻军吗?虽然死了大部分,但是至少还有百人存活啊。”蔡司奕再次问道,他已经问这个问题很多次了,但是每次公孙雨的回答就是“我一个人就够了”,的确让人很摸不着头脑。
“那百人如果跟着我们反而是累赘,我一个人就能关上那座城门。”公孙雨摇头,他们已经离登上城墙的泥阶很近了。
“怎么关上?将军你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和潮水对抗啊?”蔡司奕喋喋不休地追问。
“你看着吧。”公孙雨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笑了笑,“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是不能解释的。”
泥台阶已经彻底崩坏了,完全看不出台阶的模样,坑坑洼洼的泥坑像一个又一个陷阱。
“这里怎么上去啊?”蔡司奕失望地说,虽然他本来就没有对这里有太大的希望。
“走上去就好了,不要怜惜你的鞋子。”公孙雨首先攀住了城墙缝,脚率先才在松软的黏土上。墙缝间的硬泥已经彻底解脱了,整个北都城墙已经摇摇欲坠。
说完他就才在了泥台阶上,用力之大在黏土上踩住一个足有一尺深的脚印。
蔡司奕没有选择,他慌忙跟了上去。
这条泥路并不好走,往上走一步就得向下划五寸,不得不说能借这条路攀上城墙的人都是不一般的好汉。蔡司奕不敢伸手去抓墙缝,如果力气用大抓下来一块小石头,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城墙坍塌下来,那么北都城就彻底连一点遗址也没有了。
公孙雨到时不害怕这些,他手脚并用,红色的眼睛通澈如血,三步并两步就攀上了六丈高的城墙。
这里离北城门还有一些距离,雨水打在蔡司奕脸上,冰冷的温度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为什么要爬上城墙?
蔡司奕慌忙的手脚停下了,他呆呆地看着站在城墙上俯视着他的公孙雨,一股无名的恐惧从他心里升起。
“快上来。”公孙雨就像没有看出他的表情一样,反而是笑了笑,“下一波大水就要来了。”
蔡司奕不敢爬了,他的身子渐渐地下滑,黏土没过了他的小腿。
“你要放弃么?那么我一个人去关城门咯。”公孙雨抱着胸,微笑着看着蔡司奕的脸。
“你为什么要爬上城墙?如果你有能力关上城门的话你不应该上去啊。”蔡司奕的声音颤抖,脸色因为冰冷而苍白。
公孙雨愣了一下,笑容从脸上彻底消失了。
“因为啊……”公孙雨瞪着蔡司奕,如血的眼睛在黑暗中越发明亮,“北都城,我想毁了她!”
远处响起暴怒的水声,显然一波巨大的浪潮再一次从中河朝北都城奔来了,与之前的大水不相同的是,这次声音更加震耳了,就像千万骑兵同时高速踏地的巨响。
天色更加黯淡了,相反的,公孙雨的眼睛更加璀璨。
“为,为什么?”蔡司奕几乎发不出声音了,水声盖过了他的说话声。
“我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啊。”公孙雨的嘴唇微动,蔡司奕勉强看懂了他的唇语。
高达十丈的浪潮铺天盖地地扑过来,公孙雨在雨幕中癫狂地笑,声音甚至压过了暴怒的水声。
一切都是他在运作么?蔡司奕明白了,不管是暴雨,还是洪水,还是袭击整个正街的大浪,一切都是这个红色眼睛的人的杰作。
蔡司奕明白了,他闭上了眼睛,眼前的黑暗仿佛被抹去,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山崖上,八岁的他给七岁的甄淑许下了郑重的誓言。
“以后我在外面种田,你在家里织衣,我照顾你,你也照顾我。”
多傻,到了死前他才想起来。
“甄淑。”蔡司奕喃喃地说,一滴苦涩的泪在他眼角汇聚。
十丈的大浪搅碎了这脆弱的城墙,北都城没有抗住中河最后一次发怒,被彻底移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