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王崇山十六年,北都城被暴怒的中河移为平地。
崇山二十年,宣武王杨勇宣布重建北都城,中宋国北部七成壮年男子被强迫带到北都城废墟进行重建。北都城里的百姓几乎没有幸存
唯一存活并被记录下来的只有北都太守刘广明的妻子甄氏和他的孩子刘希林,其余的人像青楼的女子,并无确实记录。
崇山二十五年,北都城重建竣工,劳役死伤万人。
崇山二十六年,新任北都太守苏严上任,北都城内一片萧条,新任太守从水利出发,重修北都,改变北都现状。
崇山二十七年,水利兴修完毕,有百年不坏之势,百姓欢呼,称新太守为善。同时,苏严改治市场,将集市聚集于东,交通方便,规模宏大,北都城经济一片转好。
崇山三十年,北都城户籍恢复十万人口,苏严之子苏密娶北都首贾之女徐氏为妻,百姓夹道欢呼。
次年,苏严之孙苏闫东降世。
崇山四十三年,太守府一夜之内变为空府,太守苏严与其妻子失踪。
崇山四十三年,宣武王下旨,令南县校尉刘希林继其父亲之遗,任北都太守。
崇山五十五年,九月。北都。
刘昭言关上了手中攥着的北都秘史,把它扔在了面前的矮桌上。矮桌上的烛火摇晃着,刘昭言叹了一口气,起身活动略微僵硬的身体,便朝门外走去了。
秋风已经吹过了北都城,原本郁郁葱葱的大树变得苍软无力,黄色的枯叶垂在枝头;风沙卷过,这些早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尸体便随着“粗糙的手”飘落,像玩偶一样被玩弄着,然后又拋弃在地上。
刘府大院里就是一副这样令人伤心的景象,但是刘昭言才没有精力去管这些,他才十一岁,和北都城里成千上万的小孩一样,他也正处于奔跑跳动的时期,他不会像大人一样感叹时光易逝忧从中来,也不会像女孩子一样看花开花落,悲生命的短暂。这个时间的男孩子就应该在大街小巷里抓着树枝藤条朝着对方挥舞,就应该在汹涌流动的人潮里四处乱窜。这是属于他们的快乐,这也是属于他们的自由。
刘昭言不特殊,也不平凡,他比城里所有的孩子都调皮,虽然他也知书达礼,也通读古今,但是他也拔过猫背上的毛,也和城外的野狗打过架,也分尸过蝴蝶,也干过偷鸡摸狗的事。谁叫他是太守的儿子呢?没有人敢打他,他也仗势欺过人,所以每次来教训他的都是北都太守刘希林。
刘希林已经三十七岁了,正值壮年有一手好臂力,听刘昭言母亲李氏李荷说过父亲年轻的时候的曾拉起过八石的力弓,在百步之外射中了长矛的枪杆。但是现在的他已经长出了将军肚,已经发了福,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像一只笨拙的公鸭。
刘昭言出了书房,脚步就轻了起来,他慢慢地走向厨房。厨房在正厅后面,从书房绕过去就必须走过正堂,但是刘希林一天到晚半天都在房里坐着睡觉,虽然说是睡觉,但是他的听觉一场灵敏,每次刘昭言蹑手蹑脚地过去都会被听见。
这又是一次无用的尝试,刘昭言悄悄**地缩着身子从正堂的高阶下走过,果不其然,沉稳的男声就从四扇开的门里响起了。
“言儿,又要去偷东西吃?”
刘希林雄壮但又有一点胖的身影从门里走出来,修理整齐的胡须垂到胸口。
“都是自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刘昭言的身体抖了一下,随后他站直了,笑眯眯地看着父亲,“我只是看书看饿了嘛,吃点东西出门放松一下。”
刘希林捏捏鼻梁,他对自己这个聪明狡猾的儿子毫无办法。
“谁叫你午饭不多吃一点,现在知道饿了?”刘希林瞪着刘昭言,眼睛大大的,“每次喜妈都会在洗完碗后再给你做一点糕点,你自己就不知道懂一点事。”
自己儿子不懂事,是真的,但是又不是真的不懂事。刘希林看得出来,他能发现最近儿子胃口紧缩,原来能吃下三大碗的他突然变成了大家闺秀,再也不是像之前一样把烧好的菜往饭里赶了,而是一块一块慢慢吃,这让李荷和刘希林很是惊讶,问了他不少次,这个儿子又不说,每次要么就是不吃了要么就是跑开了,最后李荷担心得连忙拉住还要询问的丈夫,让他不要再问,免得儿子连最后一点饭也不吃。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每到下午未时这个狡猾的儿子就会带着做饭的喜妈不放心再做的糕点跑出府去了,直到酉时才回来,回来就吃饭,又是三大碗三大碗地吃,问他他也不说。久而久之,这种饮食变成了习惯。
如果说刘昭言念书四宝不好那么刘希林还有理由来教训他,但是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就像文曲星下凡,不管什么古书一读就通,教书的先生也只是需要仅仅点拨一下就能够举一隅而三隅反,简直不像是他这个武夫的儿子。为此他还专门注意过贤妻李荷的动向,觉得她是不是到了外面去寻了一个白面小生过日子,结果发现李荷一天到晚从来不出里府,后院也去的少,她随身的婢女也是天天跟随,没有什么异常。
这样刘希林才放心下来,不仅高兴自己儿子聪明,也高兴妻子给自己这个没读过书的校尉生了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
所以刘希林对自己的儿子毫无办法,动手打他也怕伤着,骂他也没有口才,所以只能瞪着他,第一天小崽子还被他久经沙场的杀气所镇,但是第二天刘昭言就开了窍,再也不怕他瞪了,每次刘希林瞪他,刘昭言就笑嘻嘻的,也不撒娇也不退却,两人就这么僵着,最后退让的总是刘希林。
对啊,自己有一个这么聪明狡猾的儿子,只要他不做对不起家里的事情,他这个武夫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中午不想吃嘛,现在才饿,爹你也不想我在外面放松的时候饿晕在路上吧?”刘昭言眼看就要迈腿离开了,刘希林也只能干瞪眼。
“早点回来你个小崽子!”刘希林哼了一声。
“谢谢爹!”好像一切都是在意料之中,刘昭言没有太大的欢喜,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太阳已经有一点偏斜了。
“我今天会早一点回来。”刘昭言说完便也不躲,直接跑进正堂里,比起绕过这个大房子,还不如直接穿过去。
刘希林看着刘昭言闪过屏风后面不见了,才深深地叹气。这时,李荷从侧房走了出来,她刚才和喜妈正在谈商晚上的菜品,见刘希林垂头丧气一副打了败仗的模样,便走上去安慰道。
“言儿就是这样,你和他两人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当成一场玩笑,没必当真。”李荷轻轻地抚着刘希林的肩膀,三十五岁的她看起来和二十岁的小姑娘一样年轻貌美。
“我不担心这个,昭言能这样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很高兴,毕竟我只是一个粗人,凭着打架做了太守,又凭着打架娶了你,这个家里就没有一点文的气氛,如今儿子这么聪明,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只是我害怕他这聪明用在不正当的地方,那么我才是真的为难啊。”刘希林按住妻子的手,轻轻地摩擦着她柔嫩的肌肤,“他一天到晚都要出去,也没个解释,如果又出去偷东西,又出去和小混混厮混,我又该怎么办?我说他也不会听我的,他性子那么倔,我打他就更是适得其反了。”
“不会的。”李荷温柔地安慰丈夫,“言儿是好孩子,之前做出那种事情只是因为他好奇,孩子的心性牵引着他,你那么严厉地教训他了,他可不会再做出那种事情了,他读过那么多书,比我们原来懂事得早,他能权衡利弊,希林,你不用担心这些,把心思花在这些上还不如运动运动,想你当时多帅啊,手持铁枪骑着骏马,就把我从婚队里抢走了,现在你可能还拿得动铁枪,但是骏马怕是受不了你咯。”做完安慰李荷就取笑起刘希林来了,她捂着嘴低低地笑了起来,刘希林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大肚子,也无可奈何。
对啊,自从那一年开始,他就再也不想碰那把枪了。
厨房一般是没有人在的,烧火的大厨已经到厢房里去睡觉了,每次从那边经过总会听见如雷一般的打鼾声。
刘昭言偷偷摸摸地钻进厨房,灶火已经熄灭了,微微的热气从里面冒出,漆黑的灶洞里还有点点火星。一盘用陶土做的盘子摆在灶台上,盘子上摆着五个精美的白面糕点。
刘昭言心里激动,把五个糕点一齐塞进背包里,特意躬了躬身,把胸前的空间留得大一些,看起来就和平时一样了。
刘昭言转身朝厨房后面跑去。那里有一扇废弃了好久的小木门,门的里面堆满了大块的杂物,从外面是不可能推得开的,刘昭言发现这个地方后,这里就成了他出太守府的重要路径之一。
移开杂物,费了刘昭言不少时间,怀里的糕点也差点被压坏,好歹刘昭言总算出来了,经过吱吱呀呀的木门,面前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刘昭言发出一声解脱般的叹息,回身关上木门,便朝小巷深处走去。
其实刘昭言并不是很喜欢这一条路,要走出去花的时间太多,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没有什么小贼能找到这个废弃的木门,然后乘刘昭言还没有回来的空挡,溜进太守府里偷盗。刘昭言熟练地在交错的小巷里奔走,过了一刻,他便走出小巷,来到了正街。
如今的正街很难相信其曾经被滔天的大水浸泡过,争气平稳的石砖路,高大雄伟的建筑物,来来往往的人群,四处吆喝贩卖的商摊——东市的边缘一直延伸到正街。
刘昭言没有在正街做任何停留,他朝东边跑去,那里人满为患。
宣武王并没有主张盛开夜市,所以一般在戌时夜市就会关闭,那时候就会实行宵禁政策,所有的流浪乞丐都会跑到他们预先准备好的藏身地点去。
没有夜市,所以下午时分东市特别热闹,北都城的十万人口接近十有六七都跑到了这个偌大的集市里面,整个东市成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刘昭言在大人的空隙里穿插,十一岁的他早就经历过市井的生活,也中学会了穿过人群的重要方法,猫着腰,迈着小步,从每一个人的臀部挤过,既不会第一时间被人发现而被修理,还跑得非常快。
果不其然,原本嘈杂的人群更加嘈杂了,不少的直口甚至骂起了人。刘昭言可不管这些,他才十一岁,哪有这么多的想法,只是他下意识地护住胸口塞在包里的糕点,把手蜷在胸前,尽量缩小自己的身形。他知道,自己还有一段路要走哩。
终于在一片叫骂声中穿过了正街来到了人少的小巷,刘昭言高兴得直吐气。
就在刘昭言冲刺准备汇入下一道人流时,一道有力的大手把他从人群里扯了回来。
“好汉饶命!”刘昭言以为是之前谁被他撞了小心眼地来找他寻仇,于是下意识地喊出这一句江湖话。
大手把他提回巷子,俨然没有停手的意思。刘昭言心里不解,扭头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利,放开我。”刘昭言语气中带着不爽,“你提我干什么。”
“少爷,人多危险。”名叫刘利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危险你也不能提我啊!这么多人看着多不好意思。”刘昭言察觉到路人好奇的眼神,心里着急。
“那我放你下来。”刘利也直接,把刘昭言放在自己身后,挡住了路人的视线。
刘昭言落了地,死瞪着刘利,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刘利是刘府的仆人之一,也是最神秘的仆人,一天到晚神出鬼没,在府里一直见不到他人,但是每次到需要他的时候他又会准时出现,刘昭言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秘法能把人移来移去。
“少爷要去找人吧?”见刘昭言不说话,刘利才开口说道。
“找什么人?”刘昭言问道。
“我都看见了,在厨房后门。”刘利脸上露出微笑,像一只得逞的恶鬼,“挪箱子很累吧?”
“你偷窥!”刘昭言吃惊,他想不到这个神出鬼没的仆人还有这个癖好。
“不叫偷窥,只是我在厨房帮喜妈做事的时候看见了。”刘利到是平静,刘昭言可受不了。
“哎呀,你知道了就知道了,有什么,知道我去找人还不让开?”刘昭言瞪着刘利,试图用他身上并不显露的主人身份压倒这个仆人。
“我陪你去。”刘利说。
“啊?”刘昭言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陪你去。”刘利又说。
“你这是何必呢?”刘昭言就差攥刘利衣领了,但是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仆人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我能保护你的安全,而且我不胡乱说。”刘利开始给刘昭言分析起利害来,“如果我现在回去我就告诉老爷你中午不吃饭而下午吃糕点的原因,让老爷来教训你。”
“你你你……”刘昭言睁大眼睛,他彻底把刘利从心里洗刷了一遍。
“所以少爷快决定吧,我等得起。”敢和刘昭言这么说话的仆人也只有刘利了,这三十岁出头的仆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还抓住了刘昭言到的尾巴,刘昭言还真的拿他没办法。
所以刘昭言就看着刘利,刘利也看着刘昭言,主仆之间难得的心理战就开始了,可能是刘昭言先认怂开口,也有可能是刘利受不起这个后果撤回之前所言,总之输的一方就会退让。
“好好好!”刘昭言举起手大喝,“我带你去,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安的什么心。”
“我要保护你的安全,少爷。”
刘昭言被唬得没辙,只能顺了他。两人一起朝东市的中心走去,刘昭言知道,人越多的地方,他要找的人出现的可能性才越大。
东市的中心是一片广场,这里是空下来的,广场的中心是中宋国开国皇帝光仁王杨洎的黄铜雕像,这个仁慈又英勇的国王见梁国国王不查民苦,便带兵起义,从首都南阳开始,朝四面八方扩展领土,最后硬是从四个国家手里夺下了千里土地,开辟了第一代中宋国;后来他的子孙们一直到现在的宣武王杨勇也一直都在朝外扩张领土,三年前中宋南方敌国水静国兵败中宋池城,被迫割地近千里地区与中宋国求和。
这么多年来,中宋国的国王们一直受到百姓宠爱,不仅因为国家政策,也因为他们的祖先被杨洎救于水深火热之中。
“以后我也要成为像先王一样伟大的人。”刘昭言看着杨洎的雕像心里激荡澎湃,饱读诗书的他不可能没有关注过开国之君的事迹,杨洎善良勇敢的故事已经在他心里扎根。
“醒醒吧少爷,你还是先决定回去怎么和老爷交代吧。”刘利用好笑的眼神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刘昭言仅有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