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云里钻出来,把它的光芒洒在整个沧州之上。
远处的中河澎湃着,激流的水声从北都城北方传来。
在茫茫的东市里,刘昭言和刘利就像落入了海里的水滴,被淹没在人群里。
过了东市中心的广场,对于刘利来说早就失去了目标,但是刘昭言仍然是胸有成竹,在大街小巷里奔走。
“少爷,你真的找得到路吗?”刘利又一次停下来打量着两步开外兴致勃勃的刘昭言,怀疑自己会被卖掉。
“我个十一岁孩子都不怕,你都三十老几了还怕我?”刘昭言停下来转身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句子,算是解释,说罢继续朝一条小巷里走去了。
“你在这里走了好久了,有什么意思吗?还是说你在开启一个机关?”刘利狠狠地嘲讽,完全不顾眼前这个小孩的身份。
“她是个人啊,她又不是木头杵在那里不动的。”刘昭言瞪了一眼刘利,“你不准说话,跟着我就不要说话。”
“我还不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刘利耸了耸肩,做出委屈的模样,“第一次见到对保护自己生命的侍卫态度那么差的。”
“侍卫可不会威胁他的主子。”刘昭言反击,同时头也不回地往前赶,“而且你有什么实力?有实力不去作参军为国效力而来我们刘府做仆人?”
“对啊,我喜欢潇洒嘛,当兵的约束太多,放不开。”刘利又转为眉开眼笑的表情,“况且刘府多好啊,主子不多,又好伺候,哪儿有别的府里好呆。”
刘昭言还想反驳什么,在他们右边不远处响起了女孩子的尖叫声。
“洛孊!”刘昭言惊得喊了出来,奔走的速度明显加快,如果不是道路狭窄,他的速度应该和小马驹有的一拼。
“洛孊?糯米?”刘利还在玩味着刘昭言喊出名字的韵味,刘昭言已经转入街角不见了踪影。
刘昭言的右边不远处是一片空地,那里摊位云集,人流众多,是小偷扒手经常出没的地方,所以来这里的人都格外小心。
衣着简朴甚至简陋女孩被推倒在地上,她的手上抓着一块被削尖的石头,这已经说明了她不是哪个家里的普通小孩。
女孩虽然蓬头垢面,但是满脸的灰尘也挡不住她的丽质。此时她溜圆而大大的眼睛被恐惧所充斥,黑色的眸子里都是她眼前这个足足有八尺高的男人的身影。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散开,给男人和女孩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我就猜到有人会来偷我的钱,想不到是一个小女孩!”男人的语气里充满了得意和愤怒,好像他就等着女孩来上钩似的。
“在东市里最可怕的不是强盗和扒手,而是这样子的孩子!”男人指着女孩,短而粗的手指像有力的戒尺。
女孩身体颤抖,样子可怜极了。
“小家伙,让我看看你的石头。”男人粗暴地探下身体,从女孩手里夺走了尖锐的石刀。
“足以割破棉布的石头,看来你对这次行动下足了准备。”男人发出可怕的笑声,“可是你选择的目标是我?是阳光太大了让你错误判断了我的体型?瞧你那瘦弱的身板,你也敢来偷我的东西?”
“我也是被迫的。”女孩柔柔弱弱地说,这一措辞引起了周围的纷纷议论。
“被迫?你难不成还有一个主人?”男人来了兴趣,手抚着下巴看着女孩,把她从上到下全身仔细观察了一遍,“想不到这个小贼还挺水灵,你那个主人真是暴殄天物。”
女孩恐惧地缩了缩身子,她感觉男人的眼神就如一条冰冷的蛇在她身上爬动,恶心又让人害怕。
“所以请放过我,我再也不偷东西了。”女孩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求饶,足以让所有的男人为之心软。
这个男人也不例外。他愣了一下,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处置眼前这个长相动人的小偷。如果他毫不犹豫地一巴掌轮下去,虽然自己会很解气,但是这样的一掌,会在这张好看的脸上留下永远的伤痕。
男人退却了,他看着四周,眼神狐疑。
女孩偷偷摸摸地站起来了,她双手背在后面,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眼睛里的惊恐没有半分减轻,好像男人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
“你……”男人支支吾吾,他心里的锐气已经被扫开一半了,面对如此年轻而动人的小女孩他没有下狠手的决心。
在周围人的议论纷纷中,男人的心终于软了下来。
“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在市上偷别人的东西。”男人做出凶恶的神色,“下次看见了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女孩如同大赦,若有若无的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谢谢老爷。”女孩学着市井里的人作揖,模样别提多别扭。
男人哼了一声,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女孩扭头就走,再也没有半点停留。
女孩快步挤过人群,眼前一片空旷,她像一只老鼠一样钻进小巷里,差一点和迎面跑来的男孩撞在一起。
“昭言?”女孩灵敏地躲过男孩的撞击,原本还想大骂一番市井里的粗口,但是看清来人之后变脸如同翻书,喜悦之情毫无征兆地爬上她美丽的脸颊。
男孩后退了三大步才稳住身体,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地方会冲进来一个如此弱小的女孩。
“洛孊!”刘昭言神色担忧,他拉住女孩的手,围绕着她打转,“刚才听到你尖叫了,没有什么事情吧?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是南巷的那些混蛋吗?”
洛孊把刘昭言拉到面前,不让他乱动。“没有啦,刚才失败了被抓住了,好说歹说才把我放了回来。”洛孊露出甜甜的笑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布衣以示自己没有受伤,“都是我的错,昭言你也不要去啦。”
“不要去偷东西啦,我会每天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刘昭言拉着洛孊走进旁边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也是东市的尽头。那里有一条小溪,小溪连接着城外的中河;桥上有一座石拱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九月的北都融入一片金黄,东市的桥那头便是土价更高的良田,这片良田足有二十亩大,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远处高高的城墙,完全不知道这片良田的边际在哪里。
刘昭言完全忘记了刘利的存在,他拉着洛孊大步走在小巷里,这条小巷没有人走,阳光洒在小巷边的墙上,显得凄清。
“昭言,这次你给我带什么来了啊?”洛孊兴致勃勃地问。
“到桥那边再说。”刘昭言把手伸进内包,又停住了,“到时候全都是你的,别担心我和你抢。”
“但是我好奇嘛。”洛孊也不追问,傻傻地笑了一下,水灵的眼睛在大大的眼眶里转动。
走出小巷,视野一片开朗。眼前是一片草地,青草还没有彻底衰黄,一根根细片带着娇嫩的柔弱;草地前是鹅卵石铺成的河滩,在河滩里夹着的浅浅的水是当年太守苏严所修筑的水道之一。
刘昭言拉着洛孊来到草地上,微微的风从东边的田地里吹过来,撩起洛孊细细的耳发。刘昭言就地而坐,洛孊则跑到河边捧起冰凉的河水擦试着脸上和发上的尘土,她从短短的裤子里取出一根浅红色的丝巾,压在旁边的鹅卵石下。
阳光暖暖的,酉时的太阳失去了午时的毒辣,也没有戌时的阴柔,正是躺在草地上享受阳光的好时节。刘昭言看见一缕缕金色的丝线披在不远处俯着身子洗头的洛孊的身上,就好像神明为她披上了一件光艳但朴实的礼衣。
过了不久,洛孊就抬起头来了,她用丝巾把湿漉漉的头发扎在一起,露出她刚洗过而洁净漂亮的脸蛋。
“有什么吃的呀?”就像一只饿死鬼,洛孊扑到刘昭言的身前,大大的眼睛眨呀眨。
刘昭言从内包里拿出被压坏了的甜点,原本精美的模样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啊。”刘昭言显然吓了一跳,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洛孊,“我跑急了,压坏了。”
但是洛孊没有嫌弃,反而一副看见了什么奇异珍宝的模样,把拿几块糕点如宝贝一般抱在怀里狼吞虎咽了起来。
她已经饿了一天了。自从昨天刘昭言回去,她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
“小心噎着。”刘昭言担心地看着洛孊,生怕她一不小心喘不过气。
“好甜啊好甜啊!”洛孊含糊不清地欢呼,高兴地直踢腿,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这种糕点比东市里别的糕点好吃太多了,这真的是人间的东西吗?这真的是北都城的东西吗?”
“当然是啊,我叫喜妈多加了一点糖。但是糖吃多了不好哦,母亲说我们的牙齿会烂掉的。”刘昭言说。
“相比牙齿当然是甜甜的糕点更重要啦。”洛孊轻声抗议,吃的速度更快了。
这一年,刘昭言十一岁,洛孊十岁。可能是社会,可能是时间,给这两个孩子打下了不可磨灭的深情。
他们的相遇很平凡,也很不平凡。
崇山五十四年,北都城,夏。
夏天的雨来得猛去得猛,乌云呼啦一声聚合在一起,发泄完了身上的怨气又呼啦一声散开。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色的石板上,原本繁华的街市已经空了下来,商人小贩匆忙拉起遮雨棚挡住自己的货物不受雨水的溅湿。不时有骑马的人匆匆驶过,留下一道还没有晕开便已经合拢的水纹。
刘昭言失魂落魄,他从家里逃了出来,因为他和别的市井孩子一样,打架,偷窃,玩乐,这一切被刘希林知道过后直接折下后院里已经枯了叶的柳条,带着猎猎的风打在刘昭言的大腿上,背上,手臂上。柔软的柳条在刘希林手里如同一只听话的毒蛇,每次都能击中刘昭言的痛处,而避开他的要害。
刘希林神色很冷,脸也不张红,一副铁面将军的模样,李荷怎么也拉不住他,任刘昭言四处乱跑,刘希林总能毫不费力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把柳条一次次打在他身上。
最后刘昭言受不了痛苦,如一只发疯的猴子跑出了刘府,朝东市躲去了。刘希林也停止了惩罚,他略微肥胖的身体站在刘府大门高高的门槛上,活像门神降临。
在刘昭言转入小巷的时候他就听见刘府大门狠狠关闭的声音,他的父亲亲手断送了他回家的路。
当时的刘昭言很有骨气,既然回不了家了,那么他就住在街市里,偷鸡摸狗总能活下来。
可是他立下这个誓言不出半个时辰,天空就阴暗下来。层层黑云笼罩在北都城上,足有泰山压顶之势。
此时的刘昭言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地方,太守儿子的身份是不能再用了,如果别人问起他为什么不回家,那么应该怎么解释啊。
刘昭言从正街走进小巷,雨势在这里得到了稍微的减缓,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了。刘昭言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冰冷的温度让他从炽热的头脑中脱离出来。
他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
他失去了他唯一的家。
刘昭言顺着墙壁滑倒在地上,冰冷的水沾湿他的脸颊。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刘昭言一直这么坐着,寒意爬过他身体的每一处。
雨停了。刘昭言回过神来,不对,雨没有停。
他抬起头,头上有一把厚厚的雨伞,挡住了滴落在他身上的雨水,好看的手臂吃力地撑着伞把。
女孩站在雨中,伞檐最终落在了她的额前。雨水从伞边支出的木杆滴落,轻轻地敲着女孩的额头。
“你好。”女孩笑了起来,眼睛大大的,很有神;身上湿透的麻衣贴在她的身体上,衬托出纤细柔软的身躯。
“你好。”刘昭言看着女孩呆住了。雨点落在女孩的身上,像一片新生的叶子受到了冰雹的打击,让人心痛。
“不用管我,你淋着雨。”几乎是不由自主,刘昭言第一次说出了他这生第一次为他人着想的话。
“你在这里干什么?”女孩摇摇头,反问道。
刘昭言的眼神暗淡了下去:“我爹不要我了。”
“那么去我家吧,我家暖和。”女孩蹲了下来,手抚摸着刘昭言的发髻。
小孩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可以吗?”刘昭言像看见了太阳,眼睛瞪大,心里激动起来。
“嗯。”女孩又笑了,她伸出手来,铜铃般清脆的声音在这一刻深深地烙在刘昭言的心里。
这一天,刘昭言十岁,洛孊九岁。
崇山五十五年,九月。
眼前是刘昭言和洛孊依偎的背影,刘利靠在刚才他们跑过的小巷的街口,嘴角微微上扬。
女孩很漂亮,男孩很英俊。这本就是天生的一对。刘利很理智,他站直了身子,转身朝小巷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