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埃拉斯提斯像是炼狱一样的城市废墟之中。
离开S-A03已经超过了12小时,此时的碧拉尔·沃拉斯科中校面色惨白,娇小的身体深深陷进不算宽大的座椅中。索性凭着一个霍克上尉丢给她的大的离谱的头盔才免于头破血流的惨状,但是装甲车的每一次颠簸,碧拉尔都要强忍住从喉咙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僵硬的身体像是在嘤嘤哭泣那般传达出难以忍受的痛苦和疲惫。此时的碧拉尔·沃拉斯科早已没有了鉴赏末世风景的余裕。对于有着不输给软体动物一样的习性,依附于实验室的桌椅为生的碧拉尔来说,当她乘上这辆钢铁战车之时就犹如误入海盗桶的倒霉蛋,注定要遭受残酷的惩罚。
“请您试试这个,长官。”一只纤细的手伸到碧拉尔的面前,磨出厚实老茧的手中有一颗白色的小方块。
“这……是?”碧拉尔慢慢扭过头,第一次正视身边的这位宝拉·苏亚雷斯中士——突击班班长,是某位像熊一样的长官手底下唯一的女性士兵。碧拉尔回想起出发前这位女兵确实有对自己做过简短的自我介绍,不过当时自己也没顾得上细听就是了。
“含氧方糖,长官。”小麦色皮肤的苏亚雷斯中士的笑容确实配得上“灿烂”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恢复些体力也许能让您感觉好些。”
“谢谢你,中士。”碧拉尔拿起方糖,含进嘴里。糖块接触到舌尖的瞬间,压缩的高密度糖粉突然顺着唾液融化。甜蜜味道刺激着味蕾,碧拉尔感觉到自己饱受苦难的身体被注入的丝丝力量缓缓地滋润。
“也许通常认为坐在车中没有多少活动,其实身体在不知不觉已经消耗了很多能量。”苏亚雷斯中士一脸认真地说道:“也许中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疲劳了。这种时候才最需要补充糖分、恢复体力。如果因此导致身体承受痛苦,也许会影响到当前战况。”
碧拉尔注意到苏亚雷斯中士麦色的皮肤透着红润的光泽,朱褐色的雀斑看起来也是亮晶晶的。即使放宽标准,苏亚雷斯中士也很难称得上是位美人,毕竟像拳击手一样粗壮的脖颈和作战服下隆起的肌肉都与普通观念中的女性相去甚远。然而作为军人,想必这就是配得上“精锐”称号的优秀的士兵所拥有的强壮身体吧。
然而即使是这些常人眼中的“超人”战士,也无力只身与“地狱”对抗。仅仅相隔27毫米的复合装甲,外面是比远离灾难中心的S-A03所在的偏僻角落更加残破和危险的世界。
从基地前往依特妮兰王国首都——蒙多维利亚的秘密路线必须要横穿伊斯曼达平原,途径埃拉斯提斯的城市废墟,甚至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都要在危险的中心区附近徘徊。
百余年的时间里,人类在这片大地上存在过的痕迹每一分钟都在被暴怒的自然伟力消磨成卑微的瓦砾。渐渐的埃拉斯提斯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伊斯曼达平原上的宝石最终沦为用“废墟”一词也难以表述的渣土。
注视着漫无边际的废土,人的眼睛好似被吸走了生机渐渐失去光芒。轮流警戒的士兵在休息的时候大都显露出倦怠的表情,哪怕他们前一会还是机警、严肃的样子。不论多么意志坚强的人都抵御不住疲劳的侵蚀。
碧拉尔·沃拉斯科中校不时会望一眼蔓延到天际线、终年积聚的雷云。望着车队逐渐接近被不祥的黑色所笼罩的前方,碧拉尔此时有种怪异的感觉——装甲车的钢板给予的安全感,拥挤的车厢里这点狭小的空间成为了地狱里唯一拒绝死亡的庇护所。身处凯泽赞维亚大陆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却奇妙的感到安心,就像居住在毗邻悬崖的房子里,时间久了也会渐渐淡忘身边的恐惧。
碧拉尔又打量了一下坐在车长席上的那个人的背影,霍克上尉自从两小时前车队接近中心区的时候下达了全队保持警戒的命令,之后他就像这样一直注视着不断变化的雷达显示屏,一言不发。碧拉尔不会天真的以为那个叫奥列弗·霍克的男人是忍受不住困意在打盹,相反,她知道像霍克上尉这样老练的军人越是沉默的时候才会展现出他们身为战士的真正面貌。毕竟像奥列弗·霍克这样的男人她早就见得多了。
狂风卷起黑色的沙粒,车外的能见度几乎为零。一瞬间,沙石撞击车体的声音如同骤雨大作。此时的车队正在穿越中心区域的外围——在遥远的地平线彼端也能轻易辨认出的黑色屏障。来到屏障近前会发现,无数黑色的沙石被暴戾的狂风翻卷、玩弄,一如它蹂躏伊斯曼达的地表。风力6-8级,高度1300米以上,周长465公里,平均厚度1.2公里,围绕异变中心区域旋转,永远不会消散的黑色风暴带。
凭借着先进的探测设备和士兵的精湛技术车队缓慢地穿过了沙暴肆虐的区域,霍克上尉脸上严峻的表情也不自觉的缓和了几分。
究竟是何时越过这道漆黑的风沙之壁的呢?也许用“掀开门帘”这样的比喻再合适不过了。一百年未曾消散的雷云之下,横陈在前方地平线消失之处、地狱中央唯一幸存的文明遗迹——金河谷地,以及更远处仿若天空坠落的恐怖之物——Doomsday Tornado——如同世界末日的龙卷风。
曾经的伊斯曼达平原拥有一个“珍宝”——镜湖(Lago de espejo),镶嵌在广袤的原野中,宛如蔚蓝的天空遗失在凡间的衣角。不知道第一批选择在湖边建立村落的人们是否是因为沉醉于她的静谧纯洁和七彩的着装而舍不得离去。以前居住在这里的作家总能写出暖心的作品。
“即使在下得稀里糊涂的大雨中,也分辨得清哪里是湖畔的木屋里的温柔的光,哪里是石桥码头不曾灭过的油灯。”
过去,友善的伊斯曼达平原罕见其发脾气的样子,像诗句中所写:“大雨在夜里悄悄路过 像晚归的父亲 不去打搅睡梦中的孩子。”
直到113年前,或许人类的愚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触怒了温柔的伊斯曼达。她不再是温柔慈祥的母亲,像暴躁的亚马逊女战士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龙卷风、雷暴、各种成分不明的致命雨水……昔日楚楚可怜的镜湖从那一天开始彻底消失了。取代她成为平原中心的是从苍穹一直坠落到地面的漏斗形状的黑云,即使站在远离平远地区的山中也可以看见它过于磅礴的身姿。
霍克上尉注视着车外显示器传回屏幕的影像,一边比对脑海中的路线图和相关情报。金河谷地曾经是埃拉斯提斯市的城市中心,由追逐着河流迁移的爱尔普赛人的集市发展起来的繁华商业区。百年前,当灾难尚未降临伊斯曼达平原的时候,金河谷地承载了一片片街区和那些形形色色、风格迥异的建筑。主街道——金河大道的上方笼罩着上个世纪世界最大的街道天顶,在这条不足12千米的道路上数不清的摩天大楼比肩而立。即使不同的建筑之间依然留存狭窄的巷道,但是行人头顶上方几十米还有纵横交错的连廊通道。
金河谷地曾经展现人类建筑文明和商品经济繁荣盛况的集锦,如今却变成埃拉斯提斯诸多建筑废墟中最危险的坟墓。
绕开堆积如山的瓦砾和倾斜欲塌的危楼,时刻提防头顶上方摇摇欲坠的钢架,车队缓慢地在废墟中穿行。负责监视车外动静的人都提高了警惕,密切注视着那些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的梁架。
“通过CC-230地点,无异常。请注意CC-216,距离560,倾斜度超过5.0。”收到前方侦查班传回的报告后,霍克上尉一直盯着显示屏,眉头紧皱。为了方便标记需要注意的危险废墟,在灾难发生后前来搜救的救援队使用曾经的街道名称和门牌号对一处处废墟进行了编号,比如刚才所提到的“CC”是香槟巷(Calleja
de Champagne)的简称,后面的数字则是曾经的门牌号。
“队长,监测到中心区域温度异常变化,大气带电粒子浓度上升,推测有极高可能性将发生强雷暴。”通讯员罗兰·伯纳德准尉一边把车载探测器检测到的信息汇报给霍克上尉,一边让双手在操作界面上飞快舞动,“已经计算出雷暴可能会影响到的区域,请看。”说着他把显示屏推到霍克上尉面前,却被上尉推了回去。
霍克上尉赌气似的说:“把数据输入导航系统,重新计算路线。”
雷暴天气,对于生活在依特妮兰王国的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夏秋两季时而发生的一场闹哄哄的大雨。但是,当它出现在如今的伊斯曼达平原时,人类才又一次的觉醒了基因中对自然伟力的恐惧。
伯纳德准尉将数据上传到霍克上尉的操作界面,上尉简单的扫了一眼:“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以现在的发展趋势,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还有40分钟。”他用手指着屏幕中一张新的曲线图上的一点说,“如果我们不尽快离开这里很可能会被吞没。队长!”
“没问题,依原计划前进。”霍克上尉轻轻在屏幕上点了一下,那个令人不安的曲线图随即消失不见。准尉似乎有些焦躁地哼了一声,继续分析探测器不断传回的庞杂数据,车里的气氛又变得严肃起来。
为了赶在雷暴发生前脱离危险地区,车队毫不犹豫的碾过沿途坑洼不平的瓦砾堆。重量超过三十吨的战车全速狂飙的样子或许外人看起来是很有魄力,但是其部乘员却相当的痛苦。碧拉尔能感觉到紧紧攥着安全带扭结的手传来指甲扎进手掌的疼痛,每一次颠簸晃动都在撕扯她的胸口让呼吸也变得难过。显示屏上的数值变化异常迅速,不断有闪烁的红色提示框在屏幕中央弹出。不知什么时候车窗内侧已经凝结了一层水雾,先前穿过沙尘屏障之时看到的光景好像是骗人一般,车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被可怖的黑暗吞噬了。
车队像被狼群追赶的羔羊,在都市的废墟中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