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午夜，是劳碌了一天的人安然入梦的时间，也是夜的眷属们狂欢开始的时刻，但对于两者皆非的人来说，仅仅能够安然无事便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此时，依特妮兰王国首都蒙多维利亚某处的地下隐蔽设施内，一个特殊的房间里，聚集了在这个国家举足轻重的几个大人物。这几位依特妮兰王国的军政界首脑神情严峻，以空缺的首位为中心，长形的会议桌两边绿色军服和黑色西装泾渭分明，形成相互对峙的奇妙情况。虽然环绕在天花板上的冷光灯扫清了房间里的每一片阴影，但是压在每个人眉头上的阴霾却显得越发沉重。
副首相弗朗西斯科·巴蒙德用右手来回捋着垂到额前的一小撮头发，眼睛虽然盯着放在桌面上的文件，可他的目光却总是飘向左腕的手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解释一下现在发生的情况？
巴蒙德副首相已经连续工作了42小时，在高度依赖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当下，已经很少见到像他这样拼命工作的人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堆积如山的文件依然要依靠这位国家的掌舵人之一的亲自决断。被成堆的文件围困在办公室里的第三天，巴蒙德副首相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份内容荒谬的机密文件差点跟陆军装备部的第三份预算申请一起丢进碎纸机。总是一副老好人模样的巴蒙德先生一向自信，年轻时接受过王国最高等级精英教育的他有信心和能力把一切事情总握在手中。所以当他收到机密文件时还以为是情报局长的恶趣味玩笑。
副首相抬起眼睛又一次环视整个房间，浅灰色的墙面据说是某种消音涂层，而它所依附的墙壁在设计时甚至考虑到了数十种安全措施。大约半个小时前，带着震惊与困惑匆忙赶到这个房间的人，有因为无意义的等待变得焦躁不安的大臣，也有旁若无人打起盹来的将军。上周末，在座的所有人还在庆祝国王陛下八十岁寿辰兼依特妮兰王国建国537周年的宴会上享受着顶级的餐点和美酒，而现在，他们却不得不为了王国的存续献上自己的精力和健康。
去年秋季，凯泽赞维亚大陆南端狭长的拉格巴巴半岛（Largbarba）上的小国之一——文德里亚-艾利安共和国（Vendlia-Elian）受到凯泽大陆南方隔海相望的另一座大陆——埃弗莱戈玛上的大国——艾利帕罗共和国的武装干涉，政府军和**武装爆发激烈冲突，战火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方蔓延，甚至依特妮兰边境一带也曾发生零星交火。
短短数月，数千万流离失所的难民纷纷逃离家乡，或是逃往同样风雨飘摇的半岛上其他国家，或是乘船跨越蔚蓝海湾前往凯泽赞维亚大陆东部的国家。然而更多穷苦困难，被战争剥夺了一切的人则徘徊在与依特妮兰王国南部的边境线上，试图寻找一个偷渡入境的缺口。近十年来，大陆的和平氛围使得各国政府力主奉行开放互通的边境政策，突如其来的难民却像汹涌而来的洪水轰然撼动每一个国家的边境大门。
巴蒙德家族起源于王国东南部广袤又炎热的高原，作为早期的开荒者，老乌利姆兹·巴蒙德男爵从上帝那里得到的唯一恩惠就是一片大得毫无用处的土地。占有大片的土地虽然在当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是时至今日，广袤的土地已然成为支撑巴蒙德家族的支柱。巴蒙德家族的烟草产业几百年来为依特妮兰王国贡献出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从价格高昂的优质雪茄到便利店售卖的廉价香烟，一代代巴蒙德家族的人创造了依特妮兰独一无二的烟文化。巴蒙德家族的人不能容忍任何一只蛀虫侵蚀他们视为性命的梁柱。
“如果从初显征兆时就能够有效控制，也不会造成现在这样糟糕的局面。”年迈的赫苏斯·鲁伊斯内务部长依旧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他在议会上的陈词滥调，“暴怒的民众远比邻国的强敌可怕百倍。无论我们现在做什么，产生的结果对王国来说都将十分不利。”
没有人对老鲁伊斯内务部长像是自言自语给与反应。副首相从将军们浓密、凌乱的胡须和自己却越来越稀疏的头发就知道，这些人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
“非常抱歉诸位大人，在下来迟了。”酒红色的西装与凡间里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就像决斗场上两位摆开架势准备生死搏杀的角斗士中间突然蹦出来一个滑稽的小丑，旁若无人地开始表演滑稽的把戏。
突然出现的这位正是所有人焦急等待的情报及国土安全局局长——阿桑德罗·班德拉斯。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很没诚意。”班德拉斯嘴角扬起迷人的微笑，露出亮白的牙齿，“但是，非常感谢诸位在百忙之中聚集到此处。那么寒暄到此为止，让我们马上开始正题吧。首先很遗憾地通知各位，情报泄露已经被证实。没错，诸位将军在藏在S-A03基地的那件东西的情报确确实实已经被泄露给国外势力。考虑到在转移过程中遭到袭击的可能性，在下认为应该尽快派遣增援部队前往伊斯曼达。”说话间情报局长已经熟练的把地图和数份档案及行动命令上传到了会议桌中间的综合作战指挥系统，并用立体投影显示器展示在众人面前。
“任月十日，我局情报人员得到秘密线报：有身份不明的武装人员自本月九日凌晨开始，陆续从我国西北部卡斯加贝山（Castlgabe）卡洛斯峰附近越过边境线进入伊斯曼达平原禁区。”班德拉斯局长把几张黑白照片拖到屏幕中间放大，从这些照片上可以看到数辆重型运载卡车正在通过崎岖的山路，“这是安装在山路旁边森林里的隐秘红外像机拍摄到的照片，时间是从九日22时至十日1时，这伙人分三批绕过卡洛斯峰潜入我国境内。从他们所使用车辆的外观上判断，可能是经过改造的超勒沃斯（Chaolworth）W969D重型货车。通过技术手段追踪这伙人的去向，却发现他们接连到到达伊斯曼达周边不同的地区之后就痕迹就消失了。虽然伊斯曼达地区属于我国境内，但是由于禁区内部的状况实在不是人类所能掌控得了的情况。因此我们只能猜测，这伙身份不明的武装分子一定藏匿在伊斯曼达禁区的某处。”
“至于从车辆方面追查这帮人的身份，我情报局的员工还在努力，但是还请诸位最好别报太大希望。单凭几张监控机照片很难做出准确判断，毕竟超勒沃斯公司的W989是弗雷巴沃联邦贡献给大陆最多的重型运载工具。但是可以肯定这些人绝对不是路过的搬家公司，诸位请看这张照片。”情报局长把其中一张照片放大，画面中可以看到一个头戴面罩的人站在车头前方引导车辆通过狭窄路段，“这个人身上背负的枪支从外形上判断极有可能是卡尼兰联邦制造的PK-69……咳，又是一种大路货。唔，抱歉，请诸位不必在意。我想一般的搬家公司是不会要求员工背着半自动步枪工作的吧？”
“哼！平民出身的特务头目没资格在这里装腔作势。明明连敌人来自哪里都没弄清楚，真是愚蠢！”会议桌的另一边，一位花白的短发像倒竖的尖刺一样的中年将军用正在燃烧的雪茄狠狠碾着烟灰缸，瞪着眼对班德拉斯质问道，“身份不明？查出对方的真实身份和意图不正是你们情报局的工作吗？我不管你是如何利用那个幼稚首相爬上情报局长的位置，如果你不能在这次的事件中拿出实绩，就快从你还未坐满两个月的椅子上滚蛋！”
这位暴躁易怒的将军是被授予“利维坦”之名的王国中将，本名鲁本·冈萨雷斯·哈洛斯，是从中世纪起就缔造了无数的英雄传说的冈萨雷斯家族的这一代家长，现任皇家近卫军团总司令。
“关于对方的情报，在下会妥善处理。”班德拉斯局长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利维坦将军饿虎似的眼神，“根据S-A03传来的消息，该实验基地的负责人碧拉尔·沃拉斯科技术中校似乎是以转移过程中设备需要维护为由，强行安排自己作为技术人员加入护卫部队。这个真是，为所欲为啊！”班德拉斯露出夸张的表情说出最后一句话，让人觉得他事先所有的言行都是为了这一句话的夸张演绎而做的表演。
“胆大包天！ROOM-PA（Recreate Origins and Omnipotent Miracles
Project Agency，重现起源及万物奇迹研究局）的呆子也敢擅自掺和进军事行动？”利维坦将军的脸涨得通红，像是为了替代那不知道身处何处也未曾谋面的沃拉斯科中校，情报局长再一次被当成承受将军阁下怒火的挡箭牌，“难道你们就没有谁警告过那帮呆子不要越限？我当初就极力反对把S-A的管理权交给ROOM-PA的人。真是无法无天！这些缺乏常识的疯子，国防预算的寄生虫！这种时候就应该把他们跟猴子一起关进笼子里去，战斗是军人的领域，我的战场绝不容忍有外行在里面乱窜！”会议桌一侧的几位将军也明显对外人的介入露出不满。
本应该是严肃的会议室却被这两个人搅成一场闹剧的舞台，巴蒙德副首相默默地注视气氛越发奇怪的现场，目光却不经意地飘向右边——比自己更靠近会议桌首位的那张空着的椅子。
在会议演变成无意义的争吵前，巴蒙德副首相扶着额头，抬高声音说道：“冈萨雷斯中将，现在的首要议题是‘那个东西’的安全。请不要把你的个人情绪带入会议中。”
利维坦将军哼了一声，捡起丢到一边的雪茄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质打火机把它点燃，然后用力吸了一口，雪茄被粗暴碾压变得扁平的前端冒出一团明亮的火球。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副首相把手放回桌子上，说道：“各位心里都很清楚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不论入侵者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们有什么目的，当务之急是要确保我国的机密研究成果不会落在别人手里。班德拉斯局长，我们需要你的通力合作。”
“自当竭尽全力。副首相阁下。”情报局长优雅地回答道，“情报局的探员已经安排到周边地区，我们最出色的特工也已经动身前往依特妮兰。”
巴蒙德略微颔首，注视着在场众人：“在座诸位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先说。一队参谋本部直属的快速反应部队正在前往伊斯曼达的途中，这支部队原计划于明日凌晨到达埃拉斯提斯市西南某处与护卫队会合。”王国军参谋总长、获名“阿斯莫德”的王国四星上将——亨利·加西亚用带着手套的右手推了一下眼镜，“考虑到有外国势力介入的情况以及重型装备交火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我认为应该立刻派遣常规装甲部队前往支援。但是，因为受到依特妮兰异变中心的影响，那片地区时常发生通信障碍，使得我们无法与前线保持稳定联络。因此，视现场情况我认为增援部队的指挥官至少应当具有最低限度的现场决策权。”
“抱歉打断一下，阿斯莫德上将，我想问几个问题。”巴蒙德副首相摘下眼镜，直视着会议桌对面的阿斯莫德将军，“据我所知，凡是与S-A实验室相关的行动计划都应该是有国防大臣本人批示，由隶属国防部的特别安保部队全程监护。但是在会议之前我并没有得到国防部任何关于此次行动的报告，而国防部长杜鲁提先生似乎对此事也并不知情。我可以认为存放于S-A03设施内的实验样品的转移行动其实是军方的独断专行吗？”
阿斯莫德将军的圆形平光镜上倒映出立体投影的虚像，谁也无法看到那个男人在两小片玻璃的后面是怎样的眼神。
“副首相阁下，此事确实是由我军方直接发起，签署命令的正是我本人。”阿斯莫德将军毫无起伏的音调缓缓说道，“由于情况紧急，我随即向统帅王国近卫军团的利维坦将军发出协助请求，索性的是很快就得到了回复。因为能够进出伊斯曼达地区的装备除了特别安保部队所配备的少量特种车辆，就只有配属于近卫军团的埃斯普兰迪安（Esplandian）能够胜任。此次的紧急转移行动确实是由于我的独断，此事我会承担一切责任。以己身所负罪孽之名起誓。”
“喂喂，阿斯莫德，你这么说不就像全是你的责任了吗？好歹用的是我的手下，这件事我担一半。”利维坦将军每次说话时口中似乎都会喷出一团烟雾，“话说，那个首相跑到哪去了？那家伙在的话不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了吗？”
“首相先生于数日前前往大陆联盟总部——欧布拉夫特（Opdracht）参加G5峰会，此时应该已经得知了消息。”巴蒙德副首相看向面露不快的利维坦将军，无奈的苦笑一下，“首相不在的这段时间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问题自己解决，我现在就去向国王陛下申请赦令，将这次军事行动转交国防部负责。”
“不劳阁下费心。”阿斯莫德将军的圆形镜片后面散发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气氛，“我持有国王陛下授予的特别赦令，有权调动小规模的部队越权执行紧急作战任务。”
“可以请将军阁下给我看一看陛下的赦令吗？”
“当然。”
阿斯莫德将军使用立体投影将一份电子文件显示在巴蒙德副首相面前。副首相打开自己专用的信息终端验证文件中的加密编码，在确认了文件的真实性之后冲着阿斯莫德将军微微点头。
“谢谢阿斯莫德上将，你对国家忠诚与奉献我将铭于心。那么，班德拉斯局长，我还有一些疑问。”巴蒙德副首相以怀疑的目光直视身着酒红色西装的特务头目，“S-A03的那件东西之所以进行转移，是因为情报局警告其有被抢夺风险吧？那么我想知道，班德拉斯局长是从何得知有人图谋我国机密设施的情报，又为什么没有封堵有可能的侵入路线的呢？”
此时的阿桑德罗·班德拉斯局长站在长桌的下位，左手叉腰，右手撑着桌面，手指在触摸板上愉快地敲敲打打。面对副首相犹如实体一般的眼神，班德拉斯局长只是回以轻飘飘的笑容就轻易接住。
“非常抱歉，副首相阁下。”班德拉斯局长略微躬身做出像古代剧中的人物那样滑稽的鞠躬致歉的动作，慢慢说道，“以在下目前所掌握的权限仅能够调动部分国内资源，外派人员也捉襟见肘、行事被动。此次潜入我国境内的不明武装分子在被我们发现、追踪到痕迹之前就已经进入到伊斯曼达禁区。”
巴蒙德副首相此时感觉异常焦躁，口中像是含着一块灼热的煤炭，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对面前那一杯冷咖啡的欲望，压抑着喉咙中的燥火说道：“这么说，情安局比没有完全掌握这批人的行踪，甚至还让他们在王国境内畅行无阻。班德拉斯先生，你是这个意思吗？”
即使受到副首相严厉的质疑，阿桑德罗·班德拉斯脸上明显虚假的微笑也没有一丝的崩坏。他耸了耸肩，稍稍歪着头，摆出一副跟他的身份不符的无辜的样子，用惯有的轻浮语调说：“就结果来看的确是这样呐。”
说话时，班德拉斯假意注视着副首相，可他的右手还在操作界面讯速地敲打着。
巴蒙德副首相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死结，油亮的前额出现三条弯弯曲曲又深邃的皱纹。眼前的这位情安局长似乎特别擅长拉仇恨，巴蒙德疲惫地闭上眼睛用左手的拇指使劲顶着眼窝。
巴蒙德副首相早就听说过关于情安局长的传闻，这个藉由阿尔瓦雷斯首相提名，甚至据传他是依国王的旨意任命的特务头目，但同时关于阿桑德罗·班德拉斯为人的诸多的负面评价也开始流传开来。起初副首相并没有在意这些，从历史来看，历任情安局局长无不是一时之选，同时也都是个性鲜明的家伙。在依特妮兰王国，情报安全局一直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机构。情报安全局隶属政府部门，在许多方面又与军方存在关联，局长的人选既可以是政府通过常规途径选出，也可以由国王避开议会审议直接任免。换句话说，情安局的内部集合了国内所有的军政势力。法律上只是对国王负责的特殊机构，实则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皇室、贵族、国防部、军方各个军团都有棋子安插其中，情安局内部默许了一种特别的保密主义氛围，同样都是政府公用的员工，可他们往往都不清楚身边的同事是否跟自己做的是同一份工作。
在巴蒙德副首相沉默地思考的时候，会议室里又逐渐变得吵闹起来。
“康塞文迪斯（Conservadores）的边境形势如何？”
“边境警署报告，又发现十多起破坏隔离栅栏的偷渡事件，现已经被驱逐。”
“有必要曾派巡逻队，甚至设立永久监视据点的议题也尽快提交议会为好。”
“这仅仅是你们军方的意见，我们财政部会向议会申请反对建设‘栅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