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从凯泽赞维亚丰饶的大地上诞生的人类第一次将文明的印记刻画在石壁上之时开始，聚落到政权、崇拜到宗教，凯泽赞维亚慈爱的土地平等地接受了一个又一个文明沉淀的历史。大浪淘沙，人类文明的结晶总会以超越后世认知的形式留存下来，成为那个时代的饯别礼。比如说，建成于依特妮兰辉煌时代，有着423年历史的凯泽万神庙。依特妮兰人用恢弘的穹顶接引诸天众神，她与蒙多维利亚这个城市一同诞生，见证了一个强大国家的光荣、衰败和复兴。而凯泽赞维亚大陆上能够于此媲美的传说正是此刻出现在霍克上尉他们眼前的恢弘景象，这是一项由工业文明所成就的奇观。
半个小时前，根据达利士官长的汇报的情况，霍克上尉决定亲自去现场看一看。他让苏亚雷斯中士拖着精神萎靡的伯纳德准尉跟他一起离开装甲车，徒步前往MR（Metro del ratón，老鼠街）的地下深处。无事可做的碧拉尔也悄悄跟了过去。
也许是坚实的土地隔绝了外界的灾难，隧道深处并没有臆想中的残破不堪。在黑暗中走过了大约三百米长的遍地玻璃和碎石的道路，虽然达利士官长的侦查班在开路时留下了坚实的车辙，但是道路两侧在战术手电的强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那里的黑暗依然让碧拉尔感到深深的恐怖。
这段隧洞的尽头，一辆埃斯普兰迪安侦察型，代号“Pez piloto”的装甲车正在那里等待着。
一行人接近那辆侦察车时，突然一个人影从车灯的光晕**现，迎着霍克上尉走来。
霍克上尉摘下面罩冲来者喊道：“士官长，路线已近确认过了吗？”
“上尉，请允许我再次对您的作战计划提出异议。”走过来的人正是年纪稍大的维克特·达利士官长，他在一行人到达之前就已经摘下了头盔的面罩，“目前探明的可通行长度仅有地图上的67%，由于部分隧道坍塌以及一些桥梁严重损毁，实际可供全队安全通过的距离远远达不到这一数字。”
“能有三分之二就很不错了。咱也知道这个办法是很冒险，却是确保任务完成的最好办法。从现有的战力中抽派一支小队护送中校和那东西脱离战场，或许风险要远高于在此地固守待援。但是啊，维克特，你认为敌人会给咱们这样的机会吗？咱认为敌人这一次攻击的迟滞对咱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或许，当敌人再打过来的时候就是最后的决战啦。”霍克上尉走到侦察车的探照灯前，眺望白色光柱刺入的深邃的黑暗，“所以呢？士官长，你应该也早就发现了，那种类人型兵器的性能远远凌驾于咱们之上，被逼入绝境的其实是咱们啊。”
达利士官长沉默了很久，由于两人对话时并未使用通讯器，没有打开头盔面罩的碧拉尔她们并没有听到对话的内容。
“沃拉斯科中校，请你过来。伯纳德和苏亚雷斯中士也是。” 霍克上尉把还在用战术手电微弱的光亮漫无目的地扫射四周的三个人叫到身边，“打开面罩。”上尉吩咐道。苏亚雷斯中士和伯纳德准尉毫不迟疑地执行了，碧拉尔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照做。
冰冷的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碧拉尔被呛得咳嗦起来。阴凉、湿润、充满了霉菌散发出的土腥气，任何人迹罕至的洞穴中特有的气味。难以置信，明明外面早已经是不毛之地，随着镜湖在灾难发生后的第一个十年里渐渐干涸，埃拉斯提斯地表的水分被天空中的异象掠夺干净，用沥青铺设的路面都变得干涩脆硬，剥落的碎块甚至可以用手指轻易碾成齑粉。
碧拉尔获得了解放一般呼吸着，自从三年前来到S-A03研究所那时，她始终都没有习惯那里充满化学药剂味道的空气。而苏亚雷斯中士和伯纳德准尉两个人就没有碧拉尔这样的反应，或者说，两个人是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享受着天然空气的碧拉尔跟着苏亚雷斯中士来到霍克上尉身后，当她背向探照灯的刹那视野里突然一片黑暗。碧拉尔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闭上眼睛，脚下积满尘土的地面松软却坚固，自己伫立不动的身体其实在轻微的摇晃。感受到这些“真实”，碧拉尔像得到了鼓励，慢慢睁开眼睛。黑暗中……不，处在探照灯前面的她们身边早已被溢出的光照亮，而那凝聚若实体的光柱前方似乎存在犹如龙蛇似的巨大物体。
“照明。”霍克上尉吩咐道。
一旁的达利士官长早有准备，他右手举起信号枪对准上方扣动扳机。随即，所有人都听到像是用开瓶器拔出了一个特大号软木塞一样的声响，一道火光的轨迹从士官长的手中往上飞去。这时，碧拉尔终于看清了被黑暗隐藏之物。
一个橘红色的火球从穹顶慢慢坠落，原来侦察车的探照灯也出无法刺穿的黑暗竟是广阔得惊人的地下空间。
“Paso elevado de Metro（地宫立交），也被称为Cerberus Intersección（刻耳柏洛斯的岔路）。地下城市的雏形。没想到，它依然存在。”亲眼所见的景象令碧拉尔惊叹不已，这是工业时代的奇迹，依特妮兰人在埃拉斯提斯名为“鼠洞”的地下建造出当世最宏伟的穹顶结构，穹顶之下广阔的空间中横空架起复杂的立交系统，而且这里也是通达整个城市的地铁的重要枢纽。借助蒸汽的动力而重回巅峰的依特妮兰，她的子民们则以开拓时代的工程昭示她再次伟大。
照明弹带着最后一丝火焰坠落到地下更深处，似乎撞击到地面又弹跳了几次，散落出一些小小的火星之后消失在黑暗中。
所有人都沉默着，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他们有理由震撼，因为祖国、因为依特妮兰的文化、因为人类曾存在于此的证明并未从地狱般的埃拉斯提斯中被彻底摸消。
“伯纳德准尉、苏亚雷斯中士，这就是你们的任务，”霍克上尉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两个人说道，“穿过这里。”
“是，长官……欸？请问您在说什么？”苏亚雷斯中士先是反射性地回应，而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本神情恍惚的伯纳德准尉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呆呆地站着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咱想让你们去执行一个特别的任务，”霍克上尉刻意抬高了音量，“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非得由最优秀士兵才能完成……别用那样眼神盯着咱，苏亚雷斯。好吧，好吧，咱就把实话说了。”霍克上尉做举手投降状，“也许这次咱真的打不赢那些家伙了，但是咱们的任务不容失败。咱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用全队突围作掩护，你们则跟士官长一道保护沃拉斯科中校和货物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并单独返回蒙多维利亚。”
罗兰·伯纳德被拖出装甲车之后就一直在躲避面对霍克上尉，但是此刻的他瞪起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磕磕绊绊地说：“可是……队长，我还……不，我是……”
“遵命，长官！”苏亚雷斯中士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伯纳德准尉，她挺直后背向上尉敬了一个王国式军礼。伯纳德准尉还是一副话到嘴边的不快模样，却也匆忙抬起右手做出跟苏亚雷斯一样的姿势。霍克上尉微微颔首也以军礼回敬。
“那好，接下来让咱们开始说说对策。”丢下一脸茫然的碧拉尔，霍克上尉开始说明他的作战计划。
上尉打开右手的投影设备将伊斯曼达平原的地图投射到地面上。“咱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是MR地点北偏西方向的一条小型隧道，敌人凭依隧道口附近的废墟建筑封锁了咱们的出路。”他指着地图中心偏左位置的一片显示为红色的区域，上尉的手指移动到红色区域旁边的河道上，在一处划了“X”标记的地方停下，“你们都已经知道，既定路线上的自由高乐桥已经变成了那种样子，咱们也只能想办法绕道过河。”说着，上尉的手指开始移动，这次它沿着河道向右划了很远的一段距离然后停在一个红色灯光标示出来的桥梁上，“‘老桥’（Pont-Vieux），它是埃拉斯提斯年代最久的砖石结构桥梁。虽然是一座坚固笨重的桥梁，但是咱也没法对它抱什么期望，眼下只有去碰碰运气。作战计划是这样的——突围开始后咱会引着敌人往下游移动，让他们以为咱们是奔着‘老桥’去的。”随着霍克上尉手指的动作，一条红色的路线从MR的西北角连接到老桥，然后上尉再次抬起手指指向“X”标记左边不远处的另一个标记点，说：“这里有一个泄洪道出口，在对岸还有专供船舶器械下水的缓坡。咱只能给你们三十分钟的时间找到这个出口，时间一到咱就会开始突围。希望你们能够把握住时机。行动开始后你们要关闭所有通讯设备，直到将中校和货物送抵安全区域。就是这样。”
“是，长官（队长）！”
“那好，开始准备吧。”
“请……请等一下！”全程脱离节奏的碧拉尔终于能插上话了，“你们到底再说什么？欸？又要战斗了吗？能打赢吗？欸，这是会输的意思吗？”
“请您冷静下来，沃拉斯科中校。”苏亚雷斯中士安慰道，“仅仅是上尉的战术安排，请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然而，碧拉尔甩开苏亚雷斯伸过来的手，小跑追上正要离开的霍克上尉。
“霍克上尉，你是认真的吗？”碧拉尔紧跟在霍克上尉身后，“上尉的意思难道要自己去做诱饵，让我们离开吗？”霍克上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碧拉尔见他不理睬自己，于是焦急地喊道，“喂！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就这样去送死。跟AME正面对战是赢不了的，凭你们是没办法逃脱……”她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是已经迟了。
霍克上尉突然停下，转身，三两步就逼进到碧拉尔面前。奥列弗·霍克面露愠怒，厉声质问道：“沃拉斯科中校，请您告诉咱AME是什么意思？”
“是……是军事机密！我不能说，你们也当没听见。”碧拉尔害怕似的踉跄后退，可上尉却步步紧逼，“我，我可是陆军中校，我命令你……不要乱来啊！”
“恕咱不能从命，中校！”霍克上尉把碧拉尔逼到装甲车的侧面，他一巴掌拍到装甲车的外壳上，粗壮的手臂挡住了碧拉尔的退路，“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碧拉尔垂着头、缩着脖子，双手护着脑袋，上翻着眼睛楚楚可怜地说：“请，请你不要这样，奥列弗·霍克上尉。你……你吓到我了。”
“就算是装傻也请你务必多拿出点诚意来！关于敌人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霍克上尉贴得更近了，他说话的姿势几乎耳语，碧拉尔的手背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像刷子一样的胡须，“中校，您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对不起！我说，我说就是啦！”碧拉尔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小女孩带着哭腔回答道，“AME其实是‘自动兵装’，Automatic
military equipment——老头……布隆贝格汞动力系统的完美应用，是一种不需要人工操纵的完全自律武器。相信我啦，这才不是说出来唬人的！其实这种说法还有另一种解释：拒绝人类介入的自动机械。因为这套系统的运转效率特别高，机械动作的执行时间仅为人类神经的反应时间的一半。人工操纵会对操作员产生极大的精神负荷，所以‘自动兵装’在其原则上禁止人为干预系统运作。”
“还有呢？”上尉的声音冷酷，似乎只有这点情报还远远不能让他满足。
“还有？哦，陆军也曾立项研究过汞动力系统的自动兵装，但因为成本高昂且不实用，项目很快就遭到废弃。相关记录全部保存在王国立大图书馆内，由ROOM-PA的专业安全人员负责保管。”碧拉尔眼里噙着泪，向霍克上尉求饶，“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自动兵装的相关研究无论成败都会被列为二级以上的机密，以我的权限也不能查阅到更多啦。”
“告诉咱些有用的东西。那玩意究竟有什么弱点？不管是限制、破坏还是摧毁，就没有什么能把它们报销掉的方法吗？”霍克上尉和碧拉尔这种奇怪的姿势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而上尉则是示意他们不要凑过来。
“自动兵装本身是一件很强大的武器，它能够做出人类无法想象的规避动作，因此常规武器几乎难以对它造成致命伤害。”碧拉尔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但是自动兵装只能按照既定程序行动，如果打比方来说的话它就像是神经没有连接大脑的一条强壮的肌肉，仅依靠单纯的神经反射来活动罢了。因此，为了应对实际应用中随时可能出现的变化，就需要在自动兵装耗尽能源停止行动的时候重新写入程序。以埃拉斯提斯的环境，控制中心绝不可能距离前线太远。”
“中校的意思是说，敌人的真身就在附近吗？”
“我，我也不确定啊。总，总之，线索的话只要去找应该就能找到吧？”
“呃，不。好吧，咱就相信中校你的话吧。”霍克上尉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缓和，“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咱？”
“我，我……人家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只是刚刚才想起来嘛。”此时的碧拉尔像个受气的小女孩，不满地嚷嚷着，“总之，我不同意你们擅自去当诱饵。现在可以请你放开我了吗？上尉。”
“非常抱歉，沃拉斯科中校。是咱鲁莽了。”霍克上尉放下手臂，重获自由的碧拉尔也连忙擦拭脸颊上的泪痕，“咱也真是难堪啊。在他们几个看来咱就像是欺负小女孩的恶霸嘛。”
“我，我才不是小女孩！”碧拉尔毫无气势地争辩着。
“这句话等你成长为苏亚雷斯中士那种成熟的女性时再说吧。”
“霍克上尉，我可是中校啊！你要对我尊敬一点，上尉！”碧拉尔刻意把军衔读得很重。
霍克上尉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击道：“非常抱歉，长官！对于忘记您的身份一事，咱深表歉意，长官！”
“那么霍克上尉，你的回答呢？”碧拉尔仰起头却只能看到霍克上尉胡须浓密的下巴。
“回答什么？”霍克上尉用手指挠着络腮胡，目光上瞟，假装张望不存在的天空。
“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碧拉尔抬起手想要抓住上尉头盔上的束带好把他的目光拉到与自己同一条水平线上，却没有成功，“还要继续执行你的那个送死一样的计划吗？”
霍克上尉停下了挠腮的动作，他低下头，让碧拉尔看到自己目中的坚决。他说：“作战计划不会改变，一切考量当以完成任务最为优先。”
“为什么你这人这么顽固啊！真是，真是……”碧拉尔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对这个男人生起气来了，“好吧，虽然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令我讨厌的家伙，从车库遇到你的时候就是，只会做一些让人生气的无聊又多余的事情。”她叹了一口气，像是作最后的赠言郑重地说：“Por favor, lucha por la gente a morir.（请您为人民奉献生命）”
霍克上尉平淡地回答：“Para Santa Fe.（为圣达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