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把左手拈着的白色书签恭恭敬敬地贴在这一章的结尾，很有仪式感地慢慢合上书本的封面。他直起身体，从后背传来噼啪的声响。他闭上眼睛，让背部完全贴合在椅背上。少年慢慢舒了一口气，像得到了无上满足的饱腹之人。
少年把左手从书的封面上移开，慢慢掀起窗帘的边角，透过一道缝隙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远处灰蒙蒙的沙滩和蔚蓝色的海岸线不断向后移动。夏季的阳光落在棕榈树宽大如扇的叶簌上，在它脚下的沙地留下一个瘦高的杀马特的剪影。
运行在这条线路上的列车又以途经这片风景优美的海岸闻名，少年很庆幸自己既读完了上一个章节也没有错过这等洋溢着南国风情的美景。
正当少年放松地任由眼前流动的海洋与沙滩冲走书中的故事驻留在心里的余韵的时候，他突然觉察到身边有一道视线注视着自己。
“啊，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少年连忙道歉，他放下窗帘，通过这道缝隙照射进来的阳光立刻被阻挡在窗户外面。
“不，需要道歉的是我。”少年右侧的座位上是一名衣着考究的老人，“你手里拿着的这本书我也有幸拜读过，一时回想起很多事情。”
“这本安妮·克鲁斯所著的《火枪与白荆棘》？”少年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封面上凹印的文字，又似乎觉得自己在这位老绅士的面前做这种小动作有些不妥，连忙把双手放到小桌板的边缘。
“就是这本书，自从我读过以后就彻底喜欢上了克鲁斯女士的作品。”老人一副满是回忆的表情，“当年这本书发行的时候我还是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十六岁？”
“是的，先生。”少年恭敬地回答。
“最美好的年纪……可以借我看一下吗？哦，谢谢。”老人双手接过那本书，轻轻地放在从前面的椅背放下来的小桌板上。他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造型精巧的小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副折叠金框老花镜。
“唔，已经读到这里了吗？不好意思，你夹上书签的这一页正是我要找的。”老人怀念似的笑了一下，“就是这一段。卢戈西‘杀死了’英格利特，把她变成吸血鬼的情节。我特别喜欢这一段的描写，每次都要反复读上几遍。”
“是的，先生。我也认为这一段对主角内心挣扎的描述非常的棒。”少年应和着。
“用花瓣拟似鲜血的那一段怎么样？”
“妙极了！象征吸血鬼生命的血液完全没有在文字描绘的画面**现，取而代之蔷薇葬礼却像是把女主角浸没在其中，特别是男主角手里揉碎了花瓣，不沾血的手里却是鲜血淋淋的感觉……啊！对不起，我一旦谈论起喜欢的话题就止不住了。”不只是激动还是害羞，少年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呵呵，看来我们会有很多话何以谈。”老人面带和善的笑容，他侧过身体对着少年伸出右手，“约翰·加德纳，很高兴能在这趟旅行中遇到像你这样的一位年轻人。”
“我也很高兴，先生。我的名字叫景太一。”少年握住老人那只满是褶皱的手的瞬间，他感觉到这依然是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粗糙的皮肤还保持着适度的弹性，手指的关节明显却不僵硬。
“景太一？莫非你是埃玟泰斯图大陆（αντίθετο）来访者的后裔？难怪你有一对像是黑曜石一样的眼睛。”自称约翰·加德纳的老人露出惊奇的表情，他收回右手，微微低下头，透过老花镜的上边缘仔细打量着少年。
在老人审视的目光下，名叫景太一的少年不知怎么的态度更加局促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的父亲是埃玟裔，母亲是汉迪萨人。景这个姓氏是从我父亲那里传下来的。”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埃玟后裔在这个国家不常遇到，一不小心冒犯到你了。”老人意识到自己给少年造成了困扰，非常绅士地向他道歉。
“不不，老先生。没有的事。”景太一慌乱地摆着手说，“是我比较害羞，不擅长跟别人交流。”
“呵呵，真是一位有礼貌的孩子。”老人笑呵呵地说，“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杰克（Joke）。我很愿意跟你这样谈得来的年轻人做朋友。”
“那个……我想我还是称呼您加德纳先生比较好吧？”景太一腼腆地说。
“唔，这样也好……”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他说，“这里的光线太暗了，不如给我们来点阳光怎么样？顺便欣赏一下东海岸的美妙风景。”
景太一点点头，刺啦一声拉开褐色的亚麻布窗帘，鹅黄色的明亮阳光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似的透过全密封的玻璃窗倾倒下来，贴着窗户边缘的地方似乎出现了小小的天使阶梯。
“阿嚏！”老人用双手捂住口鼻，打了一颗响亮的喷嚏，随后他一边连忙向周围的人道歉，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蓝色和银白色相间的手帕擦拭双手。
“‘旋光性喷嚏反射’，”老人淡定地解释道，“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了，但是对光线的敏感程度反而更高了。不，窗帘就不用再拉上了。适应了以后，这种被暖暖的阳光晒着的感觉才是最舒服的。”
正说着，老人已经褪下了有细密格子的中灰色西装上衣，露出象牙一般白得刺眼衬衣，他松了松领带结，让这条海蓝色的斜条纹领带随意地垂到他平坦的腹部。
景太一以前从未见到过像加德纳先生这样的老人，若非这位老人像狮子的鬃毛一样柔软又浓密须发已经雪白，额头上的皱纹也在极力证明这个人真实的年纪以外，他衬衣遮挡下面的身体似乎从未向自然的力量屈服过，加德纳的腰板依然挺直，上臂隐约可以看出肌肉的轮廓。
少年的眼神在老人的手背和海蓝色的斜纹领带之间游离，心底有个声音在悄悄告诉他也许面前的这位老人并不简单。
“放松点，孩子。”加德纳伸手拍了拍不知所措的少年，“我们不过是旅途中偶遇的两个克鲁斯女士的书迷，没什么好介意的。”约翰·加德纳对少年鼓励道：“就聊聊你对这本书的看法，我也很想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看待我们那个年代的作品的。来吧，批评或者疑问都可以。不要拘束，让我们随便聊聊。”这位老绅士现在正兴致勃勃，他就像是给要好的朋友推荐了一部自己喜欢的作品，而此时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景太一小声地说：“呃，我理解得远没有您那么深刻，加德纳先生。”
“没关系的，孩子。说说看。”老人微笑着注视着他。
少年试探着说：“就说我刚刚读完的这一章好吗？吸血鬼卢戈西杀死了英格利特，但是这不单单是爱，因为他从心底对寂寞感到的恐惧不是吗？”
“很有趣的看法。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加德纳此时已经摘下眼镜，把它重新折叠起来放回到眼镜盒里，一副作为一个稳重的倾听者的样子。
“卢戈西是一位存在了三百年的吸血鬼，在遇到英格利特之前一直过着远离世俗的生活。就卢戈西自己的说法，他是为了躲避吸血鬼猎人的追杀，尤其是那个处死了卢戈西的‘家长’的强大猎人。为了保命而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但是卢戈西偏偏选择在人烟稀少的偏僻村落之间活动，这一点我觉得很违和。”景太一抬头看了一眼老人像狮子一样金褐色的眼睛，那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少年鼓起勇气说：“我认为卢戈西并不是真的爱着英格利特，至少他没有自认的那么爱着她。”
“何以见得？”加德纳平淡地问道。
“在……在他成为吸血鬼以后就极力避免跟人类接触，这一点我很怀疑。”猜不透这个老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景太一只好努力证明自己不是随口胡说，“卢戈西生前曾是社交名流，他被强大又成熟的吸血鬼所魅惑变成她的同类的当晚，‘家长’就被追踪而至猎人消灭。幸而他逃脱一命，可是此时的他无论是作为吸血鬼还是人类都无法在两个世界中找到立足点。所以，卢戈西逃跑了。他躲了起来，过着既非吸血鬼也不是人类的生活，直到英格利特偶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少年顿了一下，他注意到加德纳的表情从自己开始讲述以后就没有过变化，心里不由得打起退堂鼓来。
事到如今不硬上也不行啦！景太一默默地为自己打气，也不知道是阳光太过温暖，还是因为紧张，少年的头上冒出几滴汗珠，黑色的直发也黏在脑门上。
“其实卢戈西是个骗子，他早已一心寻求死亡，最终会让他覆灭的不是爱情而是寂寞。”少年抛出自己的最终论点，加德纳花白的眉毛不可察觉地微微扬起，“偏僻的村庄人口稀少，如果有吸血鬼活动一定会被很快发现。而故事中英格利特到访那个村落的时候也确实听闻到附近有食人怪物的传言。对于消息灵通的吸血鬼猎人来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立刻聚集在吸血鬼的棺木前，卢戈西为什么能够存在三百年却没有被消灭？是因为村民包庇了他，还是因为他已经强大到任何猎人都不是它的对手？但是我认为能证明卢戈西并不是真的爱着英格利特的一点，恰恰是他三百年来从未对任何女性有如此的执着，以至于不惜冒着失去她的风险把她变成吸血鬼。”
“所以，你认为卢戈西没有真正动情的理由就是他只把英格利特当成慰藉寂寞之心的物品而非一个恋人？”加德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少年的想法。
“呃，是的，就是这样。”景太一低着头，他不知道老人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嘲笑自己的蠢笨。
“这不是说的很好嘛！哈哈。”老人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抬起头来，“你说的没错，主角卢戈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害怕受到伤害因而害怕去伤害他人、对他人冷漠更对自己绝情。英格利特真是个傻瓜，她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窝囊的男人。”
景太一吃惊地望着一脸愤愤的老人，似乎比起自己认为男主角欺骗了女主角的观点，加德纳先生则更激进地认定男主角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
一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借着对“吸血鬼卢戈西”的不满少年和老人之间的相隔的那条缝隙似乎渐渐被填补上了。
“tan yi？是你父亲起的名字？”
“是的，听妈妈说，父亲是从一本在埃玟泰斯图流传久远的经典著作中找到的一篇诗歌的名字。”不知不觉景太一已经跟约翰·加德纳先生熟络起来，两人之间的对话也从讨论共同喜欢的作品扩展到更加私人的信息。
“你这样的年纪就能自己一个出门旅行的在这个时代可不多见呐。”加德纳先生从列车服务那里点了一杯纯净水轻轻地嘬了一口，“从东部联邦来的？看样子你也是要去往伯鲁维卡的新生吧？”
“加德纳先生怎么知道我来自凯泽联盟？”景太一惊讶地问道。
自从凯泽大陆西部几个强大的国家宣布退出联盟之后，所谓的“凯泽联盟”早已名存实亡，而联盟内仅剩的十五个国家则被称为“东部联邦”当然联盟内的人依然会自称“凯泽联盟”，也许这只是出于一种民族虚荣的心理吧。
“呵呵，也不怪你自己没发现。”加德纳先生从自己的皮包中找到一面小镜子递给少年，“看一下吧。”
景太一接过镜子，镜面反射的太阳光一下子照射到他的眼睛。他闭了闭眼，然后睁开。镜子中是一个十六岁的黑发黑眼睛的少年，与平时无异的丝毫没有新鲜感的面孔，然而仔细对比就会发现，少年左边的脸颊似乎比右边的颜色要更深一些。
“我明白了……”景太一把镜子递还给呵呵笑着的老人，从联盟总部的欧布拉夫特（Opdracht）出发，这列横跨大陆的列车始终是自东往西行驶，即使中途因为各国之间铁道宽度不同而换轨，这七天以来一直呆在这节车厢中的少年难免会被晒成阴阳脸的模样。
“既然你是伯鲁维卡的新生，我们也就不得不说再见了。”说着，加德纳先生已经穿上了他那件用了高级面料的有着细密的格子花纹的中灰色西装，海蓝色的斜条纹领带不偏不倚地从雪白耀眼的衣领中间垂下。
“前面是到达学研城市——伯鲁维卡之前最后一站，我要在这里跟你说再见了。”老人伸出右手，友好地握了握景太一慌忙伸过来的手，“很高兴能在旅途的最后遇上你这么一位谈得来的年轻人。”
“我也是，加德纳先生。”少年微笑着回应。
“景太一？你的姓氏是景对吧？不，没有问题。也许我们有缘还会再见面的。”约翰·加德纳神秘地笑了笑，“对了，太一。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夹书签的那一页吗？”
“因为那是克鲁斯女士费尽心力书写的最完美一段？”少年歪了歪头。
“从此以后，英格利特她将不再是人类……”老人的笑容更加显得神秘了。
“加德纳先生我还没有看到后面啊，请您不要剧透好吗？”景太一一脸懊恼的表情。
“我可没说女主角成功便成吸血鬼，然后……”
“停停停，加德纳先生真是太坏了！”景太一做出双手投降的样子，“加德纳先生之前的意思是说，就像是用文字或者语言都很难以描述的风景，但是只要一看到照片就让人不自觉地有‘啊，就是这种感觉’‘我懂你的意思’之类的想法。所以，英格利特‘不再是人类’也是那种感觉吗？”
“这就看你自己的理解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