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时间已至正午，海上从日出时分开始出现的雾气却很反常地没有消散，而是贴着海面渐渐聚集起来形成一道虚幻的屏障，将海上的庞然大物白女王伊莎贝拉号邮轮与伯鲁维卡的海岸分隔开。
邮轮上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已聚集到“中央公园”附近，随着时间的流逝，即使是再迟钝、在没有危机意识的人也应该已经察觉到事情正逐渐往危险的方向发展。
“文森特先生、西蒙男爵，难道我们就不能乘救生艇离开这艘船吗？”一位衣着光鲜的贵妇用近乎乞求般的语气询问，她费尽心机在脸上化的浓艳的妆容正因为她的焦躁变得扭曲起来。
被她叫做西蒙男爵的年轻人背对着这个渐渐变得丑陋不堪的妇人，而身穿色彩热烈的阿罗哈衫的老年男人文森特先生挺着他肥满的肚皮挪动到那位焦急的妇人面前，极力做出绅士的样子安慰她说：“这位夫人请不要因为无意义的恐慌而毁了……呃，毁了你美丽的容貌。刚才我已经向熟识的友人打听过了，救生艇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全部无法正常使用，但是不必担心，有人正在努力联系救援和寻找失踪的船员们，想必无需太多时间我们就可以上岸了。”
背对着那两个人的西蒙男爵则是不屑地努了努嘴，聚集在他身边那些人大多也是同样的表情。他们心里清楚这个叫文森特的老男人其实满口鬼话连篇，因为就在刚才同样是这个一身热带风情的老头亲口告诉了他们完全相反的事实。
西蒙男爵不再理会那个伪善老头的糟糕演技，他虽然是一副佯装淡定的冷漠表情，然而他的右手却像非常烦躁似的不断摩擦着自己光滑的下巴。
从文森特老头那里听来的“事实”和用自己的人脉打听来的情报如出一辙。西蒙男爵毫不理会其他人独自思索着现在的情况。救生艇不是“无法使用”而是“不能使用”，中央公园通往救生艇的安全门都被锁死，而通过别的通道绕行过去的人反馈回来的信息则是有许多全副武装的人正守在救生艇旁边阻止乘客们靠近。当然，知道真实情况的只是客人中的极少数。为了避免引发更大混乱，这些人甚至开始自发地、有组织地管理起不明真相的乘客。
“这些家伙都在搞什么鬼啊！”西蒙男爵在心里咒骂道，“只顾着维护自己的利益竟然可以跟劫持油轮的犯人默契到这种地步！分明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是待宰的猪猡，还没等到屠夫动手它们就已经自行选择好了祭品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千多名乘客中并不都是没有主见的人和阴谋家，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离开伊莎贝拉号，而邮轮被武装人员劫持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开玩笑的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是真的！已经有人试图抢夺救生艇结果被那些人开枪打死了。”
“这里不是伯鲁维卡的海岸吗？依照国际法的永久中立……”
“你傻啊！恐怖活动哪会管你家的法律？”
“军舰去哪了？依特妮兰的皇家海军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救我们？”
“你又忘记‘国际法’了？任何国家的军用装备不得进入伯鲁维卡海岸十海里的范围，而进入伯鲁维卡领海的船舶皆受到伯鲁维卡海洋警卫队的保护。”
“那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反正我们什么也做不到，老老实实地等着被营救不就好了嘛！”
……
互相争吵，独自沉默，激进反抗，消极等待……形形色的人表现出形形色色的姿态，漂浮在蔚蓝色海水之上的白女王伊莎贝拉号究竟将迎来救赎还是会堕入人间炼狱？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担心他们将来的命运。
邮轮上另一处人流密集的区域就是位于中央公园下方的商店街了。不像它的上一层甲板笼罩孕育动荡的阴云和渐浓的火药气味，在这里依旧延续着二十多天以来的狂欢气氛。
餐饮小店顾客爆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乘客接替不知所踪的店员在店里忙碌，自动化的电器设备的好处之一就是——直到你把它用坏之前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它们。
自知命运无法掌握到自己手中的人们聚集到这里，其实他们也知道，自从登上这一艘大船的时刻开始，所谓的命运、人生甚至幸福都已经交到了“掌舵人”的手中。而现在不管将要沉没的是这艘巨轮还是凯泽大陆，无能为力的人只要继续享乐、继续他们登船的目的就算是尽到了自己所有的责任啦。
“嘿，老头子，你看。两个戴面具的女孩子。”
“哟？真的啊。感觉很可爱呐。”
“呸！你个糟老头在看什么地方？我让你猜猜这两个孩子从哪里来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谁家的小孩子在玩什么模仿秀（Cosplay）吧。老婆子，你也别管人家了，冰激凌球要掉下来啦。”
“啧啧，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放任小孩子胡闹。究竟是什么样的家长……哎呀！滴到衣服上去了。”
突然出现在商店街的金色和银色的精灵立刻就吸引了乘客们的注意。也不光是因为她们出现的时机十分微妙，单单是她们身着像童话中走出来的金银妖精一样的闪亮衣裙还有奇特的面具就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除了路人们好奇的目光，当然也少不了纵欲的野兽们等待猎物时目中显露的凶光。
“喂喂，你看那边。有一对金发和银发的女孩子。”一个举止轻浮的男子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毫不避讳地伸手指了指刚刚从他们面前经过的“女孩子们”。
“‘金银的姐妹’？我在船上还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怎么样？要上去搭讪吗？”
“喂喂，我可不是你这样的禽兽。中学？可能还要小一些吧？我也劝你不要去自找麻烦。”
“呵呵，你开什么玩笑？我是那种有特殊喜好的人吗？不过去问一下名字总可以的吧？也许几年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也说不定。”
“你小子想偷跑？没门！还是我……咦？那两个女孩到哪里去了？”
……
商店街，某处无人问津的工艺品土特产店铺里，两件表演用的道具服被随意地丢在柜台上。
“哈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小利奥果然魅力十足啊，引得那些野狼垂涎三尺的模样真是太有趣了。”银色面具的娇小女孩捶着柜台的桌面放声大笑。
莱昂纳多则是蜷缩在桌子下面双手捂着金色的面具死也不肯摘下来。
“啊啊啊！丢死人了。”少年的眼泪几乎从面具里溢了出来。
“哈哈，没关系啦。大不了以后姐姐娶你就是了。”银色面具的女孩熟练地在少年心灵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求你别再提了。”虽然一直被她戏弄，但是莱昂纳多还是会适时反击，“我甚至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也没看到你的长相。莫非你其实名字很难听或者长相很丑？哦，我知道了！你总是口口声声称自己‘姐姐’，其实你绝对是比我小的吧？”
嘣！咚！
少年捂着脑门和头顶新肿起来的包哎呦呦地叫疼。
塑料做的面具上出现了放射状的裂纹，而落在头顶的一记手刀明显更加用力。
“小色狼还想着撩姐姐吗？”银色面具的女孩像笑面罗刹似的盯着他。
“没……没有。大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放过我吧。”莱昂纳多的反击又一次受挫，这令他不禁怀疑自己会不会从此产生什么心理阴影。也许是由于头部受到冲击，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少年暂时忘掉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戴银面具的女孩在更衣室里逼迫他穿上这件羞耻的衣裙，说是为了掩护他不被犯人们找到，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这个怪异女孩的恶趣味吧？少年被打扮成女孩子招摇过市的经历终将会成为他人生中无法洗白的黑历史。
这时莱昂纳多换回了原来的衣服，而戴面具的女孩则把她的银色长发藏进一顶大号的红色贝雷帽下面。之前那种显眼的装扮作为一种视觉上的欺骗术已经很好地达成了预期，现在换回普通的衣着想必就不会引起更多的注意了吧？
“虽然我答应你的要求带你去了那个工艺品展会的展览厅，”离开特产店之前，莱昂纳多还是禁不住说出了心里的疑惑，“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那个展厅里做了什么？难道是偷盗……”
银色面具的女孩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别瞎说！咱可是在欣赏。艺术家的事情怎么能算是偷呢？”
“果然！你是个……唔……”莱昂纳多眼前一黑还以为自己这次终于被她打晕过去，可是他伸手摸了摸脸上就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面具？嗯？”
“好啦，这下你安心了吧？”那是一张稚嫩的小脸，有着依特妮兰人特点的乳白色肌肤和精巧的鼻梁，一双翡翠色的眼眸怯生生地望着他。
“啊！我就觉得你不可能比我年长……哎哟！”少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女孩精确地踢中了他左腿上的同一个地方。
“时间不早了，咱们要尽快行动，必须赶在傍晚之前抵达你所说的‘紧急逃生门’。”
“可，可是，现在船上的情况跟我当初的预判大不相同。毕竟我一开始的目的只是要骗过家族派来抓我回去的保镖，偷偷过境。可是不仅是船上的保镖，还有劫船的犯人，甚至码头上也有父亲的安排的人手。想要逃跑已经是不可能的啦！”少年垂头丧气地说，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准备的离家出走的计划，在终于可以望见终点的时候付诸东流，巨大的失落感像沉重的巨石压迫下得少年难以呼吸。
“安心、安心！只要有姐姐在这些小事统统OK的啦！”女孩踮起脚尖拍了拍莱昂纳多乱蓬蓬的金色头发，“看在你这么努力的分上，咱也忍不住要为你打气了呐。”
“哼！我还没有沦落到需要你来支持的地步。”莱昂纳多突然抓住女孩纤细的手腕，这可把女孩吓了一跳。正当她就要一脚踢出去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莱昂纳多像蓝宝石一般清澈坚定的双眼。
“我绝对会成功的，因为，这是我赌上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一生许下的承诺！”
女孩忘记了挣脱，她像是被少年此刻发出的所气势迷住了一样，少年抓住她的手慢慢松开，女孩白皙的手腕上浮现出微微的淡红色。
“呀！什么嘛！”终于回过神来的女孩像害羞了一样把头扭到一边，却像猫儿一样轻轻舔了舔被抓过手腕。
“咳！我们快些出发吧！”莱昂纳多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嗯……嗯，好！嗯？不对！明明在浪费时间的就是你吧！站住！等等咱啦！”
……
“……请所有无关人员撤离16号码头！重复！因发生紧急安全事件，请所有无关……”巡逻艇上的高音喇叭持续重复清理现场的命令。
在码头上发生混乱之前，伯鲁维卡海洋警卫队的巡逻艇及时出现在附近，身着海蓝色的作战服胸前有海洋警卫队标志的武装警察在港口保安的协助下开始疏散码头上人群。
“胡狼”佣兵团的团长格里菲斯当然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与警员对抗，他一边随着人流，一边从副手手中接过那枚闪闪发亮的百合花图案的镀金袖针，仔仔细细地别在右手的袖口。
在离开16号码头时，格里菲斯又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被雾气笼罩变得神秘莫测的巨轮，然后他又看到了巡逻艇上飘扬的旗帜，嘴角隐约露出一丝微笑。
“‘银月沧海，月下彩虹’这座学院城市的老头子们还是那么浪漫得不着边际。”回过头，格里菲斯呐呐自语道，“利奥，你这小子的霉运简直比你父亲更胜一筹。加油吧！伯鲁维卡可不是一个只有海的地方。”身穿黑色西装的“胡狼”们追随着他们的头领隐没在躁动的人群之中。
巡逻艇的船尾竖起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象征伯鲁维卡这座凯泽大陆上最为独特的城市也是国家的旗帜——苍与蓝的海天之间悬浮着一轮银月，划分天空与海洋界线的是一道七色彩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