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最终以罗兰的自我打断不了了之。
她没能收到想要的回答,我也没有给出合适的答案。确切地说,自打她提出问题的那一刻起我就心里没底:被人纠缠不清,我就是运气再好也不可能碰上——人缘摆在那里,注定了我终究不会跟谁有瓜葛。
“还是算了吧……我自己的事果然还是自己解决的好。”
看不清罗兰的面容,但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慢慢低垂下去了。她很难得地把头上的贝雷帽取了下来,露出一头干净顺滑的长发,双手扣在帽檐里,用拇指划着小圈反复搓动。
但在此之前她双目紧盯的那个方向,我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家伙奇怪得很,连带兜帽的外套几乎遮住了每一寸**出的皮肤,要不是跻身在不受重视的小角落里,多半会被人怀疑成可疑分子。在察觉到我们俩在意的目光以后,他有些别扭地再次压低帽子,在我能去一探究竟前消失在了人群里。
那一个上午,她再也没有提过相同的话题。
……
下午去参加罗兰的生日聚会前,在小咖啡馆里先逗留了片刻。没有点什么饮品或是甜点,只是找了靠窗的角落坐下——这完全是得益于和咖啡店老板交情好的缘故,换作普通人即使不被赶出去也会被店员皱眉相视。
傍晚的小咖啡馆没什么人气,确切地说,到了每周的双休日一直都没什么人气。尽管如此,店里的桌椅还是一如既往擦得很干净,墙上新张贴了文化节的宣传海报,柜台上的咖啡机由于长时间不使用已经断掉了工作电源。我用手杵着下巴望向窗外,在轻音乐的悠扬旋律中,一直紧张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哟,今天没跟双马尾小姑娘在一起?”
我特意没去麻烦店长,他却闲来无事主动找上门来,跨进桌前的空隙随意坐下,把两手搭在脑后往沙发上一靠——和咖啡这种优雅的代名词完全不符。
这也难怪,结束了一天的接待任务,正落得片刻清闲,在柜台前站上几个小时也是不好受的。他身上穿着工作时的白衬衫和西装马甲,领口还系着正式的黑色领结,不知道是忘记解开还是慵懒得不想动手。
“早上跟她去逛过步行街了。”
“原来上午已经约过会了啊!不过一个人待着也好,趁着周末没什么人,可以看看风景独自想点心事……年轻时经常摆出这种自以为帅气的姿势,现在忙活起来根本没闲情啊。”
嘴上是一套,却没有对等的自觉,大概他年轻时的心态早跟如今大相径庭了。店长学着我的样子看了一会儿窗外逐渐下沉的落日,又自讨没趣地把视线收回来, 焦躁地用手指点着后脑勺。似乎是早就厌倦了咖啡店周围的风光,眼神在天花板上四处游离,最后集中在我身上。
“要咖啡吗?现磨的,我请你。”
“不用。”
“给你加双份的方糖。”
“要。”
磨咖啡是干了十几年的老本行了,尽管近几年因为客流量激增已经换上现成的咖啡机,店长还是忘不了手磨咖啡的情怀,置物架上一直摆着那套用了十几年的磨子。当热水向滤纸中磨成粉的咖啡慢慢渗入的时候,他又从头顶的柜子里取出盒装曲奇饼,很熟练地往两个小碟里各都、抖出来几片,掐准时机把刚漏好的咖啡端到碟子上。
走到桌子跟前的时候,他没有直接把碟子搁在我旁边,而是从桌角的边缘处轻轻一推。碟子旋转着沿对角线划过来,不偏不倚刚好停在手边。
咖啡因为滑动的缘故,在杯子里来回晃荡,却正好没有溢出杯壁边缘。冒着氤氲蒸汽的咖啡一滴不洒,看来是很了不起的手艺。
“当店长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这个,还是刚开店没帮手的时候学会的技巧。”
“很有卖点的技俩。”
他很得意地再次坐回我对面,一只手撑着窗台,一只手捏着曲奇饼沾咖啡吃。这怪异的举动一直是他的习惯,只不过不知道味道如何就是了。
吃完碟子里仅有的几片饼干,他又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有种醉鬼灌啤酒下肚的气势。我永远学不到他那样豪迈,即使是加了糖的特制咖啡,也只能小口小口地品尝。
“所以,有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
“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跑到没顾客的咖啡店里,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做下,什么饮品也不点,只是盯着窗外发呆。”
他只是看了我几眼就断然推测,同时换下了刚才开玩笑的态度,转而摆出真心询问的姿态。我捏了捏鼻头,来咖啡店倒没有什么真正意图,不过听了店长的分析,似乎也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要说店长看人准,倒是千真万确。每天跟各式各样的顾客打交道,有时候也要处理投诉之类的麻烦事,解读别人心理的功底也不是盖的。
也有传闻说他学生时代很受周围女生的欢迎,年轻时干过不少轻浮之事——不过最后还是安定下来了,是不是厌倦恋爱不好说,但一定摸透了不少人。
“是罗兰,之前提到有人缠着她……不,原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只是问我被人缠上有什么应对方法。”
“那么,就准是自己遇上不方便说出来的困难了。哎呀,被人纠缠的感觉很不好吧,我以前就经常被女生骚扰来着。”
果然还是谁把这家伙的嘴堵上好了。
“但是说到一半话又收回去了,既没提到具体是谁,也没有向我求助的打算。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幻想……我不好武断下定论,也没法直接帮她。”
“那小姑娘只是表面上很开朗吧,其实心底里想什么谁都猜不透——很像是把好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糟心事都留给自己。”
“……我不知道。”
“别说不知道啊,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吧。”
他说得一点不差,在我这个狭小到无以复加的社交圈里,罗兰无疑是和我交情最多的那一个。从第一次与她的羁绊以来,掐指一算已经过去了半年,一直以来她给我的印象,是那种像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会乐观面对的女孩子。好像天生就只有“笑”这一种表情,有时候会捉弄人的小恶魔。
我真的了解她吗?
我试图了解她,我自以为很了解她,因为是个时刻闲不下来的话匣子,跟她相处久了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知道了很多。
当然有时也会隐约感觉到她在刻意隐瞒什么,即使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内心世界,也好像不愿意麻烦别人去促膝长谈……之前翻看日记本的时候发现的那些她不会亲口说出的秘闻,即使是对最亲密的兰汐,她也没有透露自己的病情,而我能得知这一切也纯属巧合。
将这些一语道穿的,反而是没见过几次罗兰的店长。
“你真的很在意那个小姑娘吧。”
店长换了个姿势,一只手臂撑在桌上,用食指的关节抵住下巴。
“别那么若无其事得说出来啊……你怎么知道?”
“不不不,这个谁都看得出来的。比起揣测你那位朋友,要猜到你是怎样一个想法也简单太多了。”
他一副“根本毫无技术含量”的表情,两手一摊以示无奈。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扭头转向窗外表示默认,店长也没继续追问,当然即使我否认他肯定也不会相信的。他提起咖啡杯嘬了一口,没料到咖啡早就喝光了,无奈又放了下来。
他的双眸显出几分暗淡,思绪纷扰般对杯子里见底的细屑凝视了片刻,紧接着只是转动眼珠子看向我。
“只是,也许你能完成我没能完成的愿望。”
他不经意间叹口气,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出来。我不常听到他叹气,也没在公开场合里见他露出过略显寂寞的神情。
“以前有个一直很在意的女生,到底有多在意呢……大约是坐满人的大礼堂里,十几秒钟就能分辨出她的地步……我书读得不多,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了。总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替代她。”
“这和我听说的可不太一样。在我的潜意识里,你多半是那种做得到两三天换一个女朋友的人。”
店长大手一挥,好像很不屑地只是一个劲摇头。
“怎么可能呢。只是因为一直比较健谈,周围圈子比较大而已,女生多、男生也多……但就像所有的纯情少年一样,对自己的心上人就是说不出闷在胸口的情意。”
“我是幸运的。虽然心理上本能地隔着一层屏障,现实生活中走得并不远。隔三差五会一起出门看风景,或者到附近缺人手的便利打工,晚上天气好的时候,甚至会并排坐在草地上看星星。”
“我心里沾沾自喜,因为我知道虽然两个人没在交往,却已经是许多情侣都嫉妒的关系……她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我不清楚,但隐隐约约能察觉到她多少和我有相似的心境。”
“我本来想,只要一直这样拖下去就好了。”
店长又会柜台去冲一杯咖啡,咖啡豆细细碎碎被磨成粉的声音,夹杂在他娓娓道来的话语中。思绪像潮水一般不断涌出,这是他十几年来一直封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结果怎样?”
“没了。她走了。”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就好像是谈及索然无味的家常一般,他毫无顾忌回到座位上又喝了一口咖啡。
“出国留学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她成绩比我优秀得多,短短一个月,就办好申学的手续跟我道别了。十几年前,哪里有手机啊……到底是回来了,还是继续留在国外,我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找到过一个像她那样称心的人。我的心意啊,她的心意啊,到底怎样都无从知晓了……我愿意等待,却在等待中失去了一切。”
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已经在凝结着深情的独白中逐渐消失。他终于还是正坐,把目光放远在了夕阳斜照的湖面,凭着几分惆怅、几分懊悔的表情,扮演起了他口中年轻时的姿态。
“希望,你能有一个和我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