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一圈湖岸边上，竟然一盏点亮的路灯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只是象征性地点缀了几个装饰用的海晶灯。这种发出幽暗蓝光的小晶体，经过人工的雕琢打磨，被装在玻璃制的灯罩里。前几年刚引进学校，一经发现就受到了不少人的追捧，在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海晶灯下就能对应一对情侣。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短时间的热潮过去，虽然仍然保有几分浪漫的情调，大多数的小晶块早就无人问津。
也难怪这座遍布海晶灯数量最多的小半岛，会被评为校园十大最适合表白地点的榜首了。这份看起来掺杂几分胡闹的榜单，凭着学生之间口耳相传似乎非常流行，究竟是谁先冒出的点子早就无法考究。说起来也挺讽刺，平时近乎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穷乡僻壤，到了某些关键时刻，对几个分外心急的家伙像是如获至宝。
罗兰走在我左手边半步靠前的地方，两手背在身后，脚步轻盈得很。这不光是她身材娇小的缘故，她迈步子的时候步距很短，总是脚尖稍微快过那么一丁点先着地，接着脚踵才跟上来。
要说将小半岛作为散步的场地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那答案就是没有。糕点房冷清，规划的工程师也好像刻意不重视似的将它坐落在偏远的湖边。在时间不算长的溜达过后，两个人很快顺其自然走到位于道路尽头的花圃前。
罗兰把手伸到身前来了，为的是方便在长椅上坐下，她伸直了双腿，脚尖像是有几分节奏地微微挑动。
我因为手插着口袋自然没必要换个姿势，紧随在罗兰后面也坐下来。两个人继续在沉默中静坐了一段时间，在肉眼能察觉到月亮的移动前，罗兰像是有感而发地开了口。
“去年的故事，不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她忽然提及旧事，我顺着她视线的方向也看过去：即使沐浴在夜晚的月光下，也是看不清圆坛里鲜花的品种的。
毋庸置疑，中央花坛周围建起长椅的位置就这一处，不像那时候稀疏零落的薰衣草，这个时节夏花开得尤其繁盛。
“不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呢——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子，就毫无防备地在花坛里呼呼大睡。”
“哎呀，不要说出那么让人误解的话啦。就连我自己也记不得，当初是怎么踏进花坛，又是怎么失去了意识昏倒在那里的……非要说能回忆起什么的话，也只有把我叫醒的你能做到了吧。”
躺倒在芬芳香气之间的女孩子的形象，再一次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事到如今我仍旧无法理解的，是那个意识基本完全涣散的女生，嘴角上隐约显现出的一抹微笑。
“绫泽，我一直想问来着。”
罗兰指尖相扣的双手抬在小腹的高度，拇指紧贴打着圈儿绕动。
“你当时，是怎么想起来要叫醒我的？”
“任何一个看到晕倒的女孩子的人都会跟我做出相同的举动。你应该庆幸你遇上的是我这样一个没多少威胁的家伙，而不是哪个性格乖僻的流氓。”
当然我也没资格说这话，比起性格乖僻来，我就是不能数一数二也能位居前列。这在我看来理所当然的回答，却引得罗兰吃吃地笑了一下。
“你自己也没动脑筋。要是放在现在我还能理解，半年前的绫泽，怎么会多管闲事到叫醒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呢。在那之前，我跟你甚至没有接触过几次。”
她偏过头来看向我，我有些逃避似的抬起头，望向那一轮若隐若现的蓝月。究竟出于何种原因，答案其实一下子就挑明了：对她早就埋在心底的感情，是唯一可能驱使我的动力。只是这个看似懵懂又看似洞穿一切的女孩子，仍然在一脸无邪地提问。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爱护花草？”
“别瞎说啦你！”
实在是随性到不能再随性地搪塞了一句，也不枉我被她娇嗔着用手肘戳一下了。
罗兰倒也没继续追究下去，对我这个模凌两可的回答，她好像非常满意似的，抿着嘴唇没有作声。先前只是略微摆动的双脚，连带起腿部开始更大幅度地踢踏。
“倒是我很想问，我这么一个又死板又无聊的家伙，你是怎么乐意整天跟我相处的？依我看，你该跟年龄相仿的所有女孩子一样，平时聚集在小团体里，周末结伴出去购物，有兴趣的话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而不是跟我这块石头混在一起。”
“怎么说呢，我好像天生就不是那种人。”
罗兰手撑着长椅后沿，也跟我一样抬起头来，可能是去看月亮，又可能不是，因为她紧接着把脖子伸直了，径直看向群星璀璨的深空。
“要在什么小团体里混得风生水起，对我来说真是太难实现了……不如说我在交际圈里就是个小透明，这多半跟失忆症有点关系，不过我原本就这个样，有一两个很要好的朋友，就算是极限了。”
仰头实在是太累了，讲完一段话后，她紧接着又把视线放平。晚间湖边的离岸风，像是有谁在低语，窸窸窣窣地送进耳朵里去。
“我曾经问过一些人。对一个患了健忘症每周都要丧失记忆的病号，大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然我没讲明是自己，只是描述成一个跟我经历一样的可怜虫。答案基本上千篇一律，不是同情就是怜悯——所以我更害怕了，不敢把病情告诉别人，生怕一透露出去就会被当成异常人看待。”
“但是绫泽不一样。说实话，在得知我定期失忆以后你一点表态也没有，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所有放得开的一面，只有在绫泽面前才能表现出来。我很享受，能自由地大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以前完全不是一个样啊……不知不觉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患上失忆症的几率有多小呢，得了失忆症能正常生活的几率又有多小呢……”
“这种感觉，就好像……”
她停顿一下自忖合适的措辞，但最后还是没用上什么华丽的词藻。
“就好像，重获新生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