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使我慌张,因为我看见了那只盛了清水却没有鱼虾的木桶。从荡漾的水波里,我记起自己的责任,看管鱼虾而推辞钓鱼是先前立下的誓,可木桶里连点海鲜沫子都看不到。另外更叫人手足无措的,是我将脑袋支起来才发觉,它原来就挨在罗兰的肩上。
好在这两场误会都迎刃而解。鱼桶的空荡,既不是分神之间叫鱼给跑了,也不是因为一个半钟头一条鱼都没钓上,而是三人安了好心,把钓上的鱼全都放生了。这倒也清净,省得回岸上还琢磨着怎样烟熏火燎地烤鱼——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把钓鱼当做打发时间的闲趣。
至于与罗兰的纠纷,她则以“绫泽一路上都没醒过来,就不怕晕船了”作结,对我是直接倒在她的肩头还是逐渐沉上去的,她愣是一个字没提。这样含糊其辞的解释,反而叫人定不下心,使得晚上她约我去海边散步时,心中多了几分不安和焦灼。
“就当作,补上昨天没一起在海边散步的遗憾啦。”
她是这样说的,待回过神来,两人已经穿着沙滩鞋踱步在夜色笼罩的海滩上。我第一次得以领略夜色笼罩的海景,感受着夹杂着咸潮的海风,让人脸上只觉得瘙痒。哪边是海、哪边是沙,很快就分辨不清了,只是从往复拍打的碎浪声,以及细脚下细沙的翻卷声中,得以确认身子还没有淌进水里。
——倒不是完全没有光。只是暗淡的蓝色光圈,也就仅限于分辨我和罗兰之间的区别。海晶灯,这种发出微光的蓝色小晶体,挂在空中是那样高,一不留心就把它跟繁星混为一谈了。相比起学校里,这里的海晶灯实在是名副其实——既靠着海,又是块晶闪的小物件,十有八九该是它得名的原因。
我和罗兰的散步,单就是散步,尽管我很确信这不是与女孩子同行的正确方式。是否能聊得开、搭得上茬,一向全靠罗兰:她愿意对周遭指指点点、分享自己的故事,或者找我比赛,气氛就免不了活络;要是到了晚上,她换上心思缜密的另一面,我也不好开口去打扰她。
走到半路,她连最基本的这一点都丢掉了。她放慢了步子,但相对的,开了口。
“那边,是什么?”
……
商铺,或者别家的旅店,都有可能。只当那个幽蓝色的小点放大到眼前时,我才对自己的猜测嗤之以鼻,同时,被这不可思议的奇景深深震撼。
临海边,怎么也会有薰衣草田?
一人高的防波小土丘,分隔了一虚一实两重境界。土丘这边,是习以为常的海景;土丘那边,是漫无边际的野生薰衣草,以及千万只放出梦幻冷光的萤火虫。
“好漂亮……”
她的语言里,穷得只剩下了一个词,而我则是一个字也叨不出来,恍惚之间咬上了自己的舌尖。
罗兰奔下了坡,在我来得及跟上她的步伐前,脚下一滑栽进了花田里,随着萤火虫慌乱地四处飞散,以及草丛里三两下的响声,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半人高的野生薰衣草,像个温柔而沉溺的陷阱,瞬间将她吸进了这个海边的童话故事里。
“罗兰?罗兰,你哪儿去了?……啊!”
我竟有些焦急地扑上去找,在也被这巨大陷阱吞进去前,被突然从草丛里窜出的罗兰扮着鬼脸吓了个趔趄,侧身用手去撑却落空倒在了离罗兰半步的地方。
两个人,全都躺倒了。
仰头向天,是一种虚幻而富有美感的视角。萤火虫的冷光,成了空中移动的星;开得正旺的薰衣草,成了林间挺拔的枝条;而我们两个,成了这微雕世界里的矮人。
守护着这方天地的,是罗兰爽朗不止的大笑。她的真笑,是笑被扮鬼脸吓得绊倒的心急,在这片异世界里,倒听起来讨人喜欢了。
半晌,她不笑了。用手指去挑动伏在薰衣草枝头的花蕊,挑动巨人国里古树的枝头。
“绫泽,你喜欢花吗?”
她没有扭过头来,而是专注在薰衣草枝头的花蕊、花蕊背后萤火虫的尾灯、尾灯背后远在另一个世界的月。
她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不清楚她还有没有咖啡馆那天的记忆,但我确信,那天我不是这么答的。可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思。
“如果是薰衣草的话,有那么一点喜欢。”
她没有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开口,取而代之的,她神秘的微笑更浓了。
“好美的场景,一生都难得见到几次呢。”
躺在酥软的野草地上,她的手从枝头移开了,而去探向光芒闪烁的萤火虫。这一下惊扰了湖边的飞虫,都成群结队地四散开去,仍然定格在空中的手臂,现在更像是指向无尽的星辰深空。
“要是有情人在这里共度时光,一定是很浪漫的事。”
“……是啊。”
“好希望能和喜欢的人在这里接吻。”
“……”
我的心中,怎么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你觉得怎样,绫泽?”
“呃?我。嗯,我……觉得很好呢、很好……”
“哈哈,你那是什么反应。”
她不躺了,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我索性定在地上,让草丛遮去不知何种原因略微发烫的脸。
“只不过,明天没法来了呢。”
“为什么?”
“你没听说吗?天气预报里说,明天要下暴雨,台风什么的,果然是说来就来,没人抵挡得住的呀。再能回到这片薰衣草田里来,该是几天之后呢。”
她的话,像是藏着什么隐言。但我见不到她面向海边的脸,只能从略微变沉的声线里,判断她心情的变化。
“……遗憾?”
“什么啊……”
“我是说明天要下暴雨。”
“……算是吧。”
顿了三五秒,她用着更加细微的,人耳难以捕捉的音量又补了一句。只因为薰衣草田里静默无声,我才得以听清她的低语。
“越是敏感、越是胆怯,是越希望暴风雨快点降下来的吗?”
“但不知暴风雨什么时候降下来,又究竟担不担得住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是她原本从《人间失格》里摘下来的。而太宰治在写完这本书后,就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