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医学上是这么称的。
这就是指,一个昏迷已久的病人,在将死之前,突然清醒或表现出异常的兴奋状态。
对于罗兰来说,她就是一个回光返照的失忆者。
她的完全失忆不是死,但那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的抛弃?在过去的种种回忆消失殆尽之时,我、她、我们拥有的、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捆成一个肮脏的团,随着记忆之线的断裂,掉进阴沟里去了。
她的生命,失去了张力。
她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在不断失去张力,直到如今耐不住韧劲彻底崩塌,我该是覆上那最后一根稻草的人。我本以为威胁着罗兰的象牙塔的应该是冠伦,因此无时无刻防着他,不料最大的威胁竟是自己。
同样富有张力却似乎时刻会断裂的,是临海的雨。
雨将我浇透,滂沱地倾泻在我身上,它似乎能把一切罪孽洗涤。我手中抓着伞柄,但它派不上用场,因为雨伞是给那个女孩子留的。我像一个疯子,在沙滩路上狂奔,追赶前面同样疯狂的,罗兰。
我的身形与海面不过几米之远,波涛翻滚着,亮出狂傲的獠牙要将我吞噬。但我不能让它吞噬,追上罗兰是我的使命,到那为止海浪不许、也不能动我一丝一毫。
她停了,她缩成一个小点。这小点越发变大,我看到了颤抖着蹲在防波堤上的她。
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啊,全被摧毁了。
萤虫不再,唇亡齿寒。当一株株笔挺的野薰衣草被风暴朽折、玩弄,那个曾经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梦幻世界,被命运的风暴无情摧毁,只留下堤岸那一头,现实的巨浪还在滔天扑过来。
折断的是薰衣草,折断的也是罗兰的精神支柱。
我的伞撑开,遮在她畏缩着的身子的上方。她刚换洗的衣物依旧湿透,我喘不上气依旧淋在雨里。伞是没多大用处的。
尽管我仍旧大喘气,尽管停下脚步使我感到寒气逼人,我仍竭尽全力喊出一点沙哑的音调,好让它不被雨声浪声盖过去。
“我不在乎!”
她的头机械地扭过来了,眼神中夹杂着惊恐与混乱,仿佛我是即将吞掉她的野兽。她的面庞上,混着一点雨水还是泪水的什么东西,已经分辨不清了——但我知道她是从来不流泪的。她只有笑。
我在身上胡乱地摸,从已经浸透的裤子口袋里颤抖地摸出那样一朵黄花。它已经完全浸透,但我小心翼翼地保全了它的完整,将它当做救命稻草。
“这不是你在花艺社送我的那只徽章吗?你不敢相信吧,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这真是非常没有绫泽风格的作风!但是唯有这一朵是特殊的……”
“看到它我能想起你,想起那个爱笑的女孩子,想起那个喜欢捉弄人的罗兰,想起那个即使被病魔缠身但依旧保持乐观的你……如果我的生活已经黑暗得彻底的话,唯一那一点光明里就只有你还存在着啊,罗兰!”
最后一个叹句被我发得软弱无力,因为我的眼角开始抽搭出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来。这点液体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这真是非常羞耻的实话,也是非常没有绫泽风格的作风。
罗兰呆呆地盯着那一抹黄色,看它在风中摇摆,看它几乎要粉碎而硬是没有粉碎。她的嘴唇,开始微微地颤动。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还有一年还是半年,我不在乎是八小时还是八个星期,即使只剩下今天这一天,我仍然愿意跟你过习以为常的生活……你把事实隐瞒着,不就是希望你、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和从前一样平常而融洽吗?”
这是她尽力保守秘密的意义,因为只要平衡被打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被十二周以后埋着的那个定时炸弹所阻隔。在这一点上,她古板,不肯退让半步。
这真是非常没有罗兰风格的作风。
她的眉毛颤动起来了,她仰头盯着我的脸。我的脸一定卑鄙又难看,因为我把她的底子全给揭穿了。
“但如果那种表面的和平下,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假笑的罗兰,我不忍去接受……如果那只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伪装,我会扪心自问,到底我在哪里犯了错?……我会咒骂自己、我会懊悔,因为我让罗兰失去了她最有代表性的真笑,她不再是那个表面傻乎乎的、心底里却计谋多端的罗兰了。”
在我的腐朽的酒缸子底端,在那口最淤积的陈酿底下,埋藏着最纯洁的一点东西。而那点东西,是我的真心。
我仿佛要把一生能倾尽的话都吐露出来了。
“答应我,好吗?罗兰。你不只是一个人,除了自己,你还有身边那么多愿意支持你的朋友,即使这些朋友都不见了,我也愿意在旁边陪着你……答应我,好吗?罗兰。不要再只身一人去承担这一切。”
我再也吐不出任何一个字了,我卸下了自己全部的伪装,为的是看到罗兰那一点真心。
她站起来了。
极缓慢地,极忧郁地,她站起来了。
她的嘴角没有上扬,但我知道这是真实的写照。
她的眼中带着光,尽管这点光是苦涩的,但它苦涩得真实。
她颤抖的嘴唇想要开口。
但我等不到她的开口了。
我的脸上布满了惊恐。
因为在她立直身子时,我看到了她身后呼啸着要夺走她的巨浪。
“当心!”
我满足了。我已经向她倾尽我的一切,因此当我把她推向身后安全的薰衣草地里时,是那么地奋不顾身。
我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我没有来得及听完她的未尽之言。
但我觉得足够了。带着这一份满足,我落向现实的海洋与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