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与她相接,便深陷其中再也拔不出来了。
当她身处阴霾的一角时,即使身心疲惫、残缺不堪,她的眸子一定还流露出内心深处放射出来的一点微光。那一对黑耀石般的瞳,在命运的打击下不但不黯然失色,反而显得高贵,引得她孤芳自赏。当她置身光明的边缘时,她的眸子是绚烂闪耀的万花筒,时而狡黠、变幻莫测,时而透出恬静的柔光。它为身边的一切赋上色彩,它为我的世界赋上色彩。
她无法移开视线,因为惊诧使她动弹不得了,但她终于被烟花的震鸣声叫醒过来,羸弱地开了口。
“绫泽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不掺杂一丝假,全都是我发自本心的真实感受。我很感激能有这个机会,向你倾诉我不高明的一点臆断……如果没有今天的契机,我可能永远秉在心里说不出口。”
她似是非是地点了点头。由此,我便好奇她对我是怎样一个看法,但我无从向她提起,因为我没有质问她的资格。一系列苦难与折磨之后,我们的角色颠倒过来了:我变为挑起话题的发起者,她变为侧耳倾听的接纳者。
兰汐不见了。我惊讶于自己经历多时才意识到这点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在我与罗兰的迷惘对视中,她早已不见了踪影。
街边的小木车摊头仍旧敞亮,来回走动的人群仍旧熙攘,急速升空的烟火仍旧绽放出最绚烂的火焰——那又是另一种形式的花,而提到花一定是惹她喜爱的。我无言。她也无言了。
“去街上逛逛?”
她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表示同意,牵动了头顶看似沉重无比的贝雷帽。时隔数周,她终于把头发打理得整齐而柔顺,依旧是双马尾贴在后颈,垂下一缕长发,相比往日的俏皮却更显成熟。
脚下踏过的每一个石砖,都显得亲切而蕴含着感情。它勾起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种种回忆,我们曾无数次从这里步入寄托希望的小花圃,我们曾无数次踏着轻快的步子模仿出雨滴反弹的声音,我们曾无数次从这里通向两人独占的世界。现在,这条熟悉的石板路却辨认不出来了,它的朴素正被走马观花的人们掩盖,装点上了摊头和节日彩旗。
我们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也如无数次当成通行道路那般走。但我们走得别扭了,我们正被周遭的喧嚣包围,我们被压抑着无法享受往日的宁静。
“罗兰,你不去不去小摊上看几眼。”
她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只有因为有了两个人共同的目标才会去逛街,比如办生日宴。因此她摇了头,用平静如水的声音低吟。
“我希望,能去另一个地方。”
……
纵观整个校园,最清静的地方一定处在小半岛的最尽头,这里就是芳香四溢的小花圃。
四周布满了幽光闪烁的海晶灯,但它这点亮光已经被更耀眼的光彩取代。烟花从大湖岸边的四面八方打上来,在空中绽放出一大片,让最亮眼的星子也要自愧不如。
我和罗兰,并排坐在薰衣草花坛的围墩上,在全校最正中的轴线上眺望北面的烟花,仰着头。
“烟花,真是非常独特又耀眼的另一种花呢。”
我小幅度地点了头,但我知道她看不见。此时此刻,我们正放眼同一朵远在天边的花。
“你知道吗?绫泽。烟花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它在生命燃尽的瞬间,会绽放出让任何光芒都逊色的色彩。没有这点短暂的生命,它就不配称作烟花了。”
我嘴中嘟囔,也想赞同她的话,也想阐释点发自心底的溢美之词来,但我的下颌突然一阵钻心的痛——它果然没有痊愈,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苦叫来。
罗兰的注意力立刻从烟花上转变过来了,忧心忡忡地看我咬牙忍着痛,再次低下了头——我不希望看见她低头。
“绫泽。肚子上挨一记,下颌上挨一记,一定是常人忍受不了的痛……”
“不打紧。”
我毫不犹豫地回话,事实倒真是如此,在我昏迷失去知觉之前,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罗兰的安危上。痛,相比之下倒没那么凸显了。
“对不起……”
“不准你这么说。我宁可听到你的感谢,不愿看到你责怪自己。”
对我的义正言辞,她有那么一下怔住了,但嘴角最终还是挂起忧伤的笑。
“谢谢……”
她的嘴角挑着,挑着,弧度不见了,笑容逐渐消失下去。
她的头更加低垂,视线转到了自己的脚下。
她眼睛里那点谕示希望的光,逐步地收回了最小。
“绫泽。意义在哪里呢?”
她这是扪心自问,她这也是对我这个陪伴者的拷问。要解决她心底疑问的钥匙,只有我手中持有一把,这把钥匙,是她怎样质疑自己都看不见的。
“绫泽为我做这么多的意义在哪里呢……以前我总是以为自己挑起我们两个之间的氛围,用希望绫泽看到的、看似最诚挚的笑去感染你,但绫泽不是那么轻易动摇的嘛……到头来,真正为绫泽着想的,一件事都没有,只是给你添堵了……反而绫泽为我做的最多,那样地奋不顾身,三番五次地突破自己,让自己改变,好像我就是你所看重的一切……这样的反差怎么能不叫我自责。”
“罗兰……”
“你知道的吧?我的生命还剩下一周。”
她忧愁的眸子,再次注视着我。
这一问,我便开不了口了。字眼卡在嗓子里。
“一想到绫泽在这一周里如果陪在我的身边,就要不断地想起我的期限,就会无时无刻感受到痛苦,我心里也如同刀绞一样……
“不是很戏剧性吗!跟绫泽初遇的那些日子里,总是我去一天接一天地打扰你,直到最后,我却必须离开绫泽的身旁……只剩下这最后一周我不应该再给绫泽添堵,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能让绫泽为我的过错买单……让绫泽再次看到的,是一周以后重塑的、崭新的我好了。”
她平静地阐述着,在烟花的映衬下,眼里竟噙满了泪花,可她自始至终没有哭出来。她那样机械地站起来,那样不情愿地转过了身子,朝着背向我的方向迈开了第一步。
不、不、不……
我意识到,这已经是跟她和好最后的机会;我又意识到,这最后的机会也即将流失在我的手中,亲手将它撕碎了。
然而我的脑中一片混沌,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我的心中燃起一团火,但我的脚上灌进了铅。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意识到自己最后的希望:我拿起了暴风雨的下午曾经拾起的,肮脏的权衡利弊的天平。
晃晃悠悠地,天平的指针又开始转动了。
但我的酒坛子早已粉碎。
情感取代理智,它反叛着我古板的性子,倒向了情感的那一端。
“罗兰!”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拖着灌了铅的脚突进,我三两步赶到她面前。
她惊讶地,忧伤地转过身来了,眼中带着扑朔迷离的光。
扑朔迷离的光里,随着我的靠近,混进了希望。
她没有料到。
我也没有料到。
我的双臂环绕在了她身体的周围,在我能理解自己的行动之前。
我抱得是那样紧,好像稍微松手就会失去她、失去整个世界。我第一次发觉,她的身板是那样小,好像再圈紧一点就会挥发不见。
我的喉结开始颤动了,我的声音里一定变得过于急躁,但我的声音又一定是那样地真诚。
“是啊,我会不断想起啊!不仅是最后一周,在得知你期限以后的每一分钟,我无时无刻都在为它发愁,为它心痛。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你?”
“我痛苦啊,我痛苦不能找一个人倾诉。但我只要一见到你,一见到你的笑,即使这笑是忧伤的,我就觉得生活里充满了光明,因为你还在我的身边!你要也不陪在我的身旁了,我还有什么希望呢?
“意义……你说为你付出这么多的意义吗?你说我执意陪伴在你身边的意义吗?那当然就是因为……”
“我喜欢你啊,罗兰!”
“轰——”
夜半的空中绽放出最耀眼的烟花。
它照亮了她濡湿的眼眶,它照亮了我敞开的心。
我们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激动而平静地打着节拍,它代表着我们互相通达的心意。
我的身子,逐渐的,逐渐的,从她那边收回来了,我的手仍旧坚定地搭在她的肩头。
我们深情地对视。我们的眼中饱含泪水。她眼中的光是充满希望的决意。
“表、表表表表表白?”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她的声线里充满了慌乱,而变成我从没听过的娇嫩的细声细语了。她的嘴因为过度惊讶而半张着,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但这颤抖却不是因为一如既往的恐惧。
“嗯,是的……所以我想知道,你的回应是什么?”
听到我接连的又一句,玫红色瞬间从脸上浮现出来,占据了她整个面庞,一直攀到她的耳朵根。我的回话虽然坚定,脸上却也一定是羞红透了的,因为我感到脸颊上的温度正在不断上升。
她的眼珠也无法紧盯我的脸而开始乱转了,但她又意识到有失礼节,再把视线收回来,这就使她的清澈的两眸也发生了滑稽的颤动。
最终,我听到类似小公主赌气似的喊叫:
“让、让我再考虑一下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