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新学徒甘梦
这一天也是繁忙的一天。一大早就不得不和其他神官隔着桌子对峙。
“出动神官兵,为什么?”
今天早上收到一件报告,发现北方的某个地区有私售穆纳花的现象。
穆纳花当然并非全长在神殿里,不少地区气候温暖,野生的花也不少。
但现在穆纳花是被神官独占的。穆纳花能繁荣到这个地步,确实和人为技术脱不了干系。而为此奠定基础的就是神官和神殿。
来神殿捐款,就能以纪念的名义获赠穆纳花。在穆纳花信仰疯涨的如今,光靠这个就能大赚一笔。而且神官越推崇穆纳花,就能得到越多捐款。可以说穆纳花不仅是信仰,也是不得了的财源。
“岂有此理,应该尽快查办此事。”
神官们吵吵闹闹着。但亚黎图连头都没抬,只是看着报告皱起眉头。
现在是花的休眠期,但这件事发生在上个月,是花一年两次的花期之一。
然后在周围正要派神官兵将其抓捕归案时,亚黎图猛地抬起头来制止。神官眼里露出疑惑,不,更有人露出了如针般的敌意。
“大人,”
一个神官板着脸开口叫道,“容我再度重申,不是神官兵,是神官巡查使。”
“这个和现在的话题没有关系。马上派遣神官兵,你们那么喜欢动用武力吗?”
这算哪门子神官啊?
“大人,大人也知道,穆纳花的私下贩卖是不被允许的。”
亚黎图握紧拳头。
“但对方并不是组织性的行为,如果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了能筹集到病弱母亲的医疗费,才将在山崖上采集下来的穆纳花拿来卖的话,那难道不该先反思我国的医疗体制不够平民化吗?”
“这不归神官管辖。”
一个神官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另两个神官接口说,
“吾等一视同仁。如果事事都要区别对待,那根本做不到公平公正。”
“而且要是对方逃跑了怎么办?如果不严格取缔,今后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但根据菲戈麦斯的法律,在强制抓捕之前,嫌疑犯首先应该会受到传唤。不如说在确认事实前就出动神官兵,也不过是为了夸耀力量。
“但是现在这件事还没有证实吧?”
“所以才要派神官巡查使将其逮捕查证。”
“我没说完全免除惩罚,但没证实前就要启用神官兵根本是小题大做。就连国法都会对未成年人从轻发落,而在我国十六岁才算成年。”
周围议论纷纷,
“拥有治外法权的吾等的行事标准,和陛下拟定的国法不可混为一谈。”
这个国家的王权和神威是并列的。神官对于有关穆纳花的非法事件的处理,通常都会仰赖神官兵。而犯人被捕后,也不会交由王室关押审问。因为不会涉及严重事件,所以基本都是交罚金了事。
“你们连孩子都要榨取吗?”
“只是依规矩办案而已。”
亚黎图很想破口大骂,你们的规矩就是按是否有损神官利益而定的罢了。亚黎图拿出一份文件,那是作为最高神官撰写的正式文书。
“是啊,我一直觉得神官兵的调动规章太过于笼统,所以重新拟定了一份出来。什么事都要白纸黑字写出来才好,你们也可以看个清楚。”
“什…最高神官大人…”
将文件丢在会议桌上,愣住的神官们一时无语。但在看了文件后,神官纷纷出声指责,这次似乎不会像上次那样让亚黎图得逞了。
“太不像话!”
“就算您是最高神官,不,正因为是您,才更不能扭曲吾等的意志。”
“在证据确凿前,居然只能先传唤对方,不得已之下才能派出神官巡查使。”
亚黎图回击道,
“有什么问题吗?只不过是参考了我国法律中的条例,做出适度修改而已啊。就算是有权逮捕的军人,也不会不由分说地把人带走。”
“但是吾等…”
“就算拥有治外法权,也不可偏离国家本体的意志,别忘记,我们是菲戈麦斯的神官,离开了菲戈麦斯和菲戈麦斯的人民就什么都不是。如果没有人民,我们要对什么去推崇花的信仰?”
“人民是为奉献而存在的。恕属下直言,最近最高神官大人是不是太过偏离正道了?”
虽然知道时间不多了,但亚黎图也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上次新神殿的事让亚黎图和众神官的关系恶化,火花四射的场景徒然增加。
反正本性已经暴露,所以亚黎图解开了枷锁不再事事听话。于是近日来神殿内一直延续着不惊扰到老人家程度的不上不下的争执之火。
不论遇到什么事,神官对亚黎图说的总是作为最高神官该如何如何。
亚黎图对此嗤之以鼻,但每当最后被讥讽“长老众们不可能对您的做法熟视无睹。”亚黎图也只有咬牙了。神官的权力分布就是金字塔结构,亚黎图虽然是万人之上,但还不是站在最高点。
你们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很想这么问出来,然后一切就会结束了。和坐在右边眼神尖细的神官互瞪着时,达比德举起手悠然发声说,
“神官巡查使改令暂且不论,换言之这件事就只要有神官出面解决就好了吧。”
“你想干什么?”
“这是何意?”
亚黎图和神官同时质问达比德,达比德耸耸肩说,
“最高神官大人,您也知道对方可是个十岁的孩子啊,他母亲病弱,家乡又离得远,要他一个人跋山涉水来首都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这个…”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让亚黎图暂时哑口无言后,达比德干脆地说道,
“请交给属下来办,至于惩罚,属下认为,不如把他收为学徒怎么样?”
“什么?”
这次亚黎图和神官异口同声了。达比德依然不动如山,
“根据调查,那个孩子的家里只有病弱的母亲,连基本的收入保障都没有。想必也交不出罚金吧。既然如此只有没收房子和土地了。”
“喂,达比德!”
无视亚黎图的制止,达比德继续说,
“但又不是要建造花圃,就算强制收走一块土地也无大用,还会和地方领主伤了和气。属下认为现在和贵族发生什么纠纷可不是上策。”
现在神官势力大有飞涨之势,虽没想把贵族拉为同伴,但也不能随便树敌。神官们沉默了。达比德偷偷向亚黎图抛了个媚眼。
“相比之下,为了扩大势力,多一个学徒可就多一份力量。这可大不相同。”
成为学徒不仅衣食无忧,家境贫寒者甚至能得到补贴。换言之现在是就算倒贴钱也想要增加学徒的时期。为了扩大、传播、增强信仰。
神官们眉来眼去地商量,亚黎图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不禁头痛起来。
不能让神官抢走仅剩的财产,但要把对方收为学徒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对方还是十岁的孩子,能为了这种事就决定他的未来吗?
但成为学徒确实有不少好处。这个国家的神官与王家对抗,所以成员中少见与王家有联姻关系的贵族,相对的有提拔平民的倾向。
平民要想出人头地,神官是个很好的选择。所以贫穷人家会把孩子送来当学徒。
“亏你能想到啊。”
最终这件事就此定案。事后亚黎图撰写了命令文,让达比德立刻动身。
“嘿嘿,这就叫经验。我家也是说着‘神官不是个亏本生意’然后把我推出来的啦。虽然我不信花,但神官这个系统确实帮了不少人哦。”
达比德离开后,亚黎图在内心反刍他的话。一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然后达比德回来了,但亚黎图还没见到他带回来的孩子。
“在哪里?抓住他!”
这天亚黎图从花坛走出来时看到警卫在走廊里边奔走边吵闹,不禁停下脚步。
怎么了?还没回过神,某个人已经钻入了神官服底下,长到拖地的银色外套将对方完全遮掩,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对冰蓝色的眼眸,那是和穆纳花一样的颜色,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亚黎图,
“嘘。”
然后发出切勿声张的信号,并用小小的手在嘴旁竖起一根手指。
“快追!”
在警卫离开之前,亚黎图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拉起神官服下摆说,
“出来吧。”
“啊,嗯!”
漫不经心地回应后,对方从底下钻了出来。那是一个肌肤苍白的矮小的少年。或许是个学徒吧,看着少年抬起了头,亚黎图问,
“你在做什么?”
“我想见一见花。”
少年指着亚黎图身后的花坛方向,那里只绽放着寂静无声的穆纳花。除了亚黎图外,能进入的只有上级神官。连王家想要进入也必须得到最高神官的同意,一介学徒当然不被允许踏进此地。
既然成为学徒,想要亲眼看一看神殿最深处的花坛并不稀奇,但为此偷偷潜进来未免太大胆了。至今没有哪个学徒敢做这种事。
“难道你是新来的?”
亚黎图不认得这个学徒。少年个子娇小,或许才十岁出头。满头卷曲的头发上带着胭脂色的帽子,一看打扮就知道是平民出身。
“叫我甘梦即可。”
是个说话有点没大没小的少年。本来还以为他是达比德带回来的孩子…
“甘梦?”
亚黎图疑惑起来,报告上确实不是这个名字。
“嗯,这是昵称。”
“昵称吗…总之你先和我来吧。”
亚黎图带着少年走了起来,虽然刚才说想要看花,但少年却毫不抱怨地跟着走。
“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少年是个新人,否则不会不认识亚黎图的脸。
“我叫亚黎图。”
“亚黎图也是神官吗?”
“…是啊,除了警卫外,在神殿还会有其他人吗?”
不知为何,亚黎图没说出自己是最高神官。少年拉了拉亚黎图的外衣,
“变成神官后,非穿这样看起来很热的衣服不可吗?”
亚黎图抬起袖子,虽然最初也这么觉得过,但穿了一年也习惯这一身了。
“你以后也要穿的。”
“嗯~”
少年无趣地应了一声,亚黎图突然想到一个坏主意,他决定把自己的身份瞒着少年。这时从少年单薄的衣服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喂,你掉东西了。”
捡起的亚黎图看着手中的物体,那是一张红色的纸片,但却变成了复杂的形状,乍一看似乎是某种动物,是鸟吗?
“这是什么?”
“是鹦鹉哦。”
“鹦鹉?”
鹦鹉似乎是种会模仿人说话的鸟,亚黎图听说过,但从没见过。
“这是你折的?”
“怎么样?做得很不错吧?”
“嗯,虽然我没见过鹦鹉,但你的手很巧嘛。”
少年漫不经心地看了会别处,最后转移视线看向亚黎图的眼睛说,
“送给你。”
“诶?”
“作为成为了朋友的证明。”
少年说完后就跑开了,被丢下的亚黎图一脸茫然,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遇见会把自己称为朋友的学徒,但亚黎图并不讨厌这样。
自那以后,亚黎图几乎每天都会遇见甘梦。不愧是能从山崖上采来穆纳花的人,他真的非常好动。要是被其他神官撞见了,难保不会被训斥几句。所以甘梦只在亚黎图独自一人的时候前来。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正在工作的亚黎图听见嘎吱一声门响,却没看到人影。亚黎图站起身一看,甘梦弯着腰偷偷溜进了办公室。
“喂!”
听见亚黎图的声音,缩了缩肩膀的甘梦抬起圆滚滚的脑袋若无其事地说,
“嗨,我来找你玩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是什么地方?”
就算甘梦不知道这里是最高神官的办公室也很正常,亚黎图叹了口气。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昨天看到的。”
换言之他偷偷跟在亚黎图身后,完全没注意到,简直跟野生动物一样。给甘梦拿来羊奶和枣干后,甘梦乖乖坐在一边又吃又喝,两条腾空的小腿不安分地晃荡着。亚黎图坐在办公桌前对他说,
“昨天忘和你说了,但你不能随便乱跑哦,而且现在还不能进入花坛。”
“为什么?”
甘梦歪歪头问,对刚进入神殿的甘梦来说,似乎无法理解禁止的意义。
“因为规定就是这样。”
“规定是谁定的?”
“古人。”
“嗯,那我会躲起来。”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
“亚黎图,”
甘梦一脸沉静地叫了亚黎图的名字,“我喜欢甜的,记得下次羊奶里要放糖。”
“…好。”
投降的亚黎图把注意力转回工作上,在把上供给他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后,
“这是谢礼。”
甘梦说着离开了,座位上留下一只兔子的折纸。亚黎图苦笑着拿了起来。
晚上仍在花坛工作的亚黎图想起甘梦的话,不禁陷入沉思。朋友是什么?
这里没有亚黎图的同伴。
亚黎图虽然身为最高神官,但从没把神官当作同伴看待。对家乡被神官兵毁灭,只为复仇而进入神殿的亚黎图来说,神官只是敌人。就连没有利害关系的达比德,亚黎图也不曾向他坦言一切。
但亚黎图却不讨厌小孩子,不如说喜欢。学徒将来也会成为神官,但只要好好教导,不要让他们变得像如今的神官那样偏激就好。
而且同样是学徒,甘梦和慕依差太多,因为他完全不崇拜亚黎图。或者说就像多了个弟弟一样。亲密无间的相处融化了内心的坚冰。
本来除了上课外,亚黎图和学徒间几乎没什么接点。但甘梦视规矩和礼貌于无物,总是随心所欲地到处晃动,一不留神又不见了。
没多久亚黎图开始在办公室里准备饮品,出门时还会在口袋里携带糖果。
“是我太好说话了吗?”
某天亚黎图没坐在办公桌前,而是一手拿着资料一手端着茶杯坐在客用椅上。身旁正啃着香瓜的甘梦抬起粘着青色瓜瓤的小脸问,
“什么?”
“因为好像太宠你了点。”
“我可每次都给你谢礼了。”
这倒是,折纸越来越多,亚黎图把它们全收在一个私人的纸盒子里。想起来就会拿出来摆在办公桌上看一看。有红色的鹦鹉,白色的大象,还有绿色的蜥蜴,很多都是亚黎图见都没见过的动物。
工作疲累时,想要发泄时,看了能调节心情。一想到这些栩栩如生的折纸都是通过甘梦灵巧的小手诞生的,嘴角就会扬起微笑。
“和我在一起亚黎图会被骂吗?”
甘梦皱起一张小脸,亚黎图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只能回答“怎么会”。
作为最高神官,和特定的学徒过度亲密并不是好事,要是被认为会偏袒谁就糟了。但亚黎图无法抗拒‘成为朋友吧’这句话。
不是敌人、同僚、学生,自从成为神官后第一次得到的朋友。
但这时亚黎图完全忘记了某件事。一天在书库辅导慕依时,慕依突然说,
“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为什么?”
慕依眨眨眼睛说,“因为老师一直在笑。”亚黎图不禁揉揉自己的脸。
“老师平时也很亲切,但最近格外开心的样子呢。而且还有股甜甜的味道。”
“要吃吗?”
亚黎图从怀里拿出山楂糖的包裹。慕依有点惶恐,但最后还是开心地吃了。
“为什么老师会带着这个?”
“用来喂食的。”
“小猫吗?”
“嗯…”
“所以老师才很开心?”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思考了一下慕依天真地说出的话后,亚黎图问慕依,
“你知道新来的孩子吗?”
“啊,知道。巴齐拉是吧,”
慕依说的不是甘梦这个小名,亚黎图有点不习惯。“巴齐拉怎么了?”
“那孩子平时是怎么样的?”
“唔,他不太说话。或许是因为年纪小,他很怕生,动不动就躲到哪去了。”
在亚黎图面前的甘梦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亚黎图就是他的避风港吧?
“能请你多照顾一下他吗?”
本以为慕依会精神地一口答应,但慕依却露出少见的复杂表情边咀嚼边问,
“老师,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但我真的能接近他和他说话吗?”
“怎么了?”
慕依犹豫地说,
“巴齐拉不能回家的吧?我们只要提出申请就能回家,但神官大人们都说他家离得远。那么他想要的不是朋友,而是父母吧。我也知道的,因为我一开始进入神殿的时候也一样很想家啊。”
亚黎图震惊了。为了抵消处罚,甘梦来到了首都,但母亲却一个人留在了家乡。虽然每月家里能得到补贴,但甘梦不能回家探亲。
虽然亚黎图当初反对过,但成为学徒已经是额外开恩,所以没能通过。
“但是…”
甘梦把我叫做朋友…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亚黎图迷惑起来。甘梦把亚黎图称作朋友,是因为他不知道亚黎图是最高神官。
要是最初就知道亚黎图身份,甘梦一定不会接近自己。至今甘梦都没对神官表现出多大反应,但最高神官毕竟是整件事的决定人。
甘梦是把自己当作了父母的代替吗?否则作为朋友来说,两人的年龄也差太多了。如果神官中有女性,或许甘梦就不会找自己了。
“下次见,亚黎图。”
之后每当见过甘梦后,亚黎图都会陷入自我厌恶中。自己没资格成为朋友。
亚黎图拿出了一份文件。那上面叙述了甘梦的身世,基本经历,家庭构成。
不得不离开母亲的身边,就好像卖身一样进入神殿成为学徒。而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就是亚黎图。亚黎图就算被讨厌也是应该的。
亚黎图始终没说身份,但到了下次上课时,就算不得已也瞒不下去了。
但亚黎图的身份没有暴露。在课堂上没看见甘梦的身影时,他还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不上课也是不行的。课后亚黎图找到躲在神殿中庭的甘梦。这里连接着过道,阳光明媚。有几只麻雀停在草地上。
“你怎么能不去上课。”
“哎,上课多无聊啊。”
甘梦踢了踢草地。他并不是心甘情愿成为学徒的,自然提不起劲去学那些种花或许为了成为神官的必要知识。但除此之外神官还会教导识字和计算,亚黎图认为这些对甘梦来说是必要的。
“这样不行,你要好好学习才行,你家里还有病弱的母亲要照顾吧。”
甘梦移开视线,一会后一脸失落地嘟囔,
“我的母亲…”
“啊,”
这时亚黎图才注意到这是件不能随便提及的事,“抱歉,你不用勉强说…”
甘梦摇摇头,
“母亲确实身体虚弱,但很精神哦。还经常斥责我‘不要像个野孩子一样’呢。”
“说得真对。”
亚黎图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了。”
甘梦低着头说,亚黎图一时无言。
“能见到的。”
亚黎图对抬起头的甘梦说,“等你平安长大后,所以现在你要努力。”
甘梦乖乖点点头。亚黎图靠近甘梦耳边说,
“而且如果不想成为神官,大不了最后逃跑就好了。”
甘梦吓了一跳般瞪大眼睛。不一会后问,
“亚黎图也想逃跑吗?”
“不…”
亚黎图迷惑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真心话,最后还是转移了话题,
“总之现在要学习,这是为了今后,而且去上课说不定能交到朋友啊。”
“亚黎图不是我的朋友吗?”
“我们是朋友,但朋友当然越多越好。我还可以帮你介绍哦。”
“我还是选亚黎图就好。”
最后甘梦自大地这么说。要是暴露了,恐怕再也听不到甘梦这么说了吧。正当亚黎图暗自纠葛时,甘梦已经抬起头摸着肚子说,
“好饿。”
“…你啊。”
“亚黎图,我要吃的。”
亚黎图为难起来,就算甘梦这么说,今天也没有零食。虽然原本准备了蝴蝶酥…
“抱歉,给慕依了。”
“慕依是谁?”
甘梦瞪大眼睛问。似乎对吃掉零食的人很感兴趣。亚黎图无奈地叹气,
“我说啊,你好歹要记住同学的名字。”
“啊!”
甘梦惊慌地喊道,一会后犹犹豫豫地眼珠上移看着亚黎图问,“是学徒?”
“是啊。”
“嗯嗯,似乎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过,不如说完全不记得了。”
“你太失礼了。”
亚黎图揉了揉甘梦戴着胭脂色帽子的脑袋。甘梦转了一圈开玩笑地说,
“亚黎图比起我来,更喜欢慕依吗?”
“他是个好学生,每次都认真去上课。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和他成为朋友。”
亚黎图想起慕依曾说甘梦需要的不是朋友,但有朋友总比形单影只要好。甘梦渴求的是父母,所以才会找上自己。但自己根本没资格成为代替,所以要帮甘梦找到合适的朋友才行。
比起自己,慕依更适合和甘梦成为朋友。不仅开朗,而且年龄也相近。
“所以说,只要亚黎图就够了。”
但要是介绍甘梦和慕依认识,恐怕现在的时光就会一去不复返了。
据亚黎图所知,甘梦总是独来独往。就像刚才那样,他甚至不记得慕依的名字。因为和周围没有交流,他才不知道亚黎图的身份。
不想变成这样。而且不能否认被当作唯一的喜悦。没人知道亚黎图和甘梦见面的事。秘密的时光,就好像游戏一样,亚黎图享受着这个游戏。
虽然有一点私心,但也觉得不能勉强甘梦,最终亚黎图决定,
“我来教你学习吧。”
甘梦讨厌地皱起脸,
“在课堂上吗?”
“不,私下里教你。”
授课开始了。本来都是甘梦来找亚黎图,那天开始亚黎图也会主动去找甘梦。
出乎意料的是甘梦很聪明,不,并不是原本太小看他,但他的脑袋瓜已经超乎寻常。不如说已经是不上课也无所谓的程度了。
看起来才十岁出头,但无论读写还是计算都驾轻就熟,字也写得很漂亮。
“是谁教过你吗?”
“嗯,老师教的。”
“以前村子里的?”
亚黎图疑惑起来。穷人家的孩子基本不会去上学,而是早早出去工作。但也有些人会以教小孩子读书为乐,而且基本上不会收钱。
“他是个好人。”
甘梦点点头说。“这样啊。”亚黎图理解了,但这下就没什么可教的了。
亚黎图也在十三岁就去了造船工地。写字之类的都是自学的。除了基础知识外,亚黎图只有以前造船的知识和现在种花的知识。如此一来只有教种花了。但甘梦对穆纳花一窍不通。
“花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这就是他的论点。
“明明还把花拿来卖。”
“因为不能当饭吃,才拿来换钱啊。”
两人正站在阳光明媚的中庭。除了深处的大花坛外,中庭也有一块小小的让学徒用来实践的花田。亚黎图趁没人时把甘梦带了过来。
因为现在还是休眠期,花田里的球根全被挖出,另行储藏。亚黎图戴上手套说,
“总之,基础的知识总要学一学。不然在这里可是会被别人看不起的。”
“哼…”
甘梦噘起嘴。虽然甘梦平时也很自由,但像这样任性却很少见。明明上次还偷偷溜进花坛,所以没想到他对穆纳花兴趣缺缺。
“这个是经过调控贮藏的球根,花芽已经分化,种下五十天后就可以开花。”
亚黎图将种球拿在手上,甘梦有点悲伤地看着种球。亚黎图感到有点诧异。
“怎么了?”
但甘梦只是摇摇头。回到办公室后,达比德前来汇报工作,然后询问道,
“今天的觐见又取消了?”
“是啊。”
“这下怎么办?马上就要花魂祭了,花魂祭上陛下总不能不现身吧?”
“是啊,”
亚黎图把文件啪嗒一声甩在办公桌上,“神官们也都这么说,所以要我去找王宫申诉呢。”
“然后呢?”
亚黎图叹了一口气,说出了国王秘书官的回复。达比德吃惊地挑起眉头,
“花魂祭上出席的是第一王女殿下?”
“没错,虽说有第一王女殿下代替,但毕竟不是国王陛下本人。这次的花魂祭会让神官们抢去主导权吧,他们可称心如意了。”
“最高神官大人,虽然这里只有我,但请您小声。而且神官的主导权可是在您手里不是嘛。”
“怎么会,头上还有群老人家呢。”
“长老众毕竟都是退休的人物,他们就算到场,也不可能主持的。”
“相对的,到时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看着。”
“诶呀,”
达比德不羁地笑了,“到时请你可别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哦。”
没有回答的亚黎图撇撇嘴,达比德走向门口。在离开之前转头对亚黎图说,
“下次让你见见巴齐拉吧,是个可爱又臭屁的小鬼哟。”
“啊,”
我见到了,这句话没说出口。明明没必要保密,亚黎图沉陷于纠葛中。不如说应该告诉达比德,然后要他别对甘梦暴露自己的身份。
达比德是把甘梦从故乡带来首都的人,而且从达比德的语气上听来两人的关系并不差。在交谈中两人或许会自然而然地说到亚黎图。
“怎么了?”
达比德歪歪头。
“不,没什么。”
亚黎图摇摇头。虽然暂且把身份的事搁置一旁,但亚黎图做不到不惜暗地里封口也要隐瞒。而且对亚黎图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既然还没暴露,就证明甘梦不曾向别人说起亚黎图的事,就连对达比德也是。既然如此,亚黎图也无法单方面暴露两人见过面的事。
本来就没觉得能一直瞒下去,时不时担忧着,风平浪静的日子仍在继续。
又过了一天,甘梦忧郁地低头看着亚黎图将种球轻轻埋入土中问。
“为什么穆纳花都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是指品种吗?”
蹲在地上的亚黎图仰头问。他将种球稍稍露出地面。穆纳花是球根植物,为了不烂根,一定要种在疏松且排水良好的土壤里。
“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却都是冰蓝色,只要进行研究,完全可以开发出更多的颜色啊。”
没错,如果是菲戈麦斯的技术,要开发穆纳花的品种简直轻而易举。
但从没有人尝试过。虽然对花期进行调整,但不论花色、花状、叶型都被刻意维持在相同状态。甚至每朵花的花状图都能完美重合。
亚黎图当然知道原因。
因为会被视作不敬。
花即是女神。
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花的开发是不被允许的。”
甘梦又露出了那副表情。好像痛苦又好像悲伤般…亚黎图不禁问道,
“你讨厌花吗?”
“不讨厌…但也不喜欢。”
甘梦转开头说,“花这种东西,不过只是花而已,但是人在看花的时候,看的却不只是花。花被 操纵了,这个国家甚至没发现这一点。”
这些话绝不能在神殿里说,但因为亚黎图太过震惊,都忘了要捂住甘梦的嘴。
“亚黎图呢?”
“什么?”
“喂,亚黎图真的觉得这是神圣之花吗?不过是普通的花不是吗?”
虽然在自己面前还无所谓,但要是被其他神官听到就糟了。但亚黎图没有叱责甘梦。或许是因为年纪小,甘梦说话总是有点没大没小。想起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不禁感到一股怀念之情。
现在亚黎图知道了甘梦为何一脸悲伤的神情。甘梦并不是讨厌花。
只是觉得花很可怜。
虽然身为学徒,甘梦却难得地对与花相关的神话抱有质疑的态度。这让内心有着非分企图的亚黎图像是找到了同伴一般有亲近感。
“亚黎图,别摸我的头。”
“这是奖励。”
“奖励?”
亚黎图笑了,甘梦直视亚黎图问,
“那亚黎图也这么想吗?”
亚黎图并不觉得花是神圣之物。那么对花…又作何感想呢?如果早在两年前,亚黎图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把眼前这片花田烧掉。但现在却为了花能更好地盛开,卑躬屈膝地翻耕土壤,施加基肥。
穆纳花也不过是普通的花。虽然不是神圣之花,但却也很美丽,和只觉得憎恨的过去相比,最近亚黎图不知不觉地开始这么想。
自己是被那些同僚同化了吗,亚黎图抱着复杂的感情看着手中的花根。然后不禁向甘梦说出了作为最高神官绝不能说出口的话。
“我也…这么想。”
“嗯,那我们两个是同伴呢。”
天真无邪的回应让亚黎图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