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女神的真实
“我说啊,我真是太倒霉了。”
听见抱怨,亚黎图抬起头。他手上拿着今天刚收到的报告,上面有关于水坝问题的进展。
时节已经正式步入了夏天,不论是走在走廊上还是坐在办公室里,都能听见外面盛大的蝉鸣。办公室里的温度也变高,让亚黎图撩起银色外套的衣袖。即使如此,额头上还是渗着汗水。
一到这个季节,毒辣的阳光就从头顶晒下。现在仍是穆纳花的休眠期,但神殿内仍盛开着不少反花期的花,所以要在日照上尤为注意。
和一心扑在花的生长情况上的其他神官不同,被派去调查的达比德站在亚黎图的办公桌前大声抱怨。好不容易回来的他一脸鼻青脸肿。
“所以,结果你还是让人逃了?”
亚黎图挑挑眉回问。
“诶呀,不是啦,我也有挣扎,但我对暴力很不行的,不可能追上去的啊。”
“借口就免了吧。”
“不,你看看我啊,不光是脸上,浑身上下都有淤青哦,那个人真是毫不留情,我还以为会被他杀掉呢,是个黑发的帅哥哦,他身旁的女孩也很可爱。”
“然后,他们的目的呢?”
打断达比德的诉苦,亚黎图把视线移回报告上,但上面并没有答案。
“…不知道。”
“报告上写着先是抓到了两人,然后又来了两人…不,三人帮忙逃脱,换句话说他们至少是五人共同行动吗?估计就是这五人了…”
“根据周围住民的证词,其中有两个女性。但他们大多时候都遮着脸,看不清呢。”
“黑发…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其他特征吗?”
这时达比德好像稀奇般盯着亚黎图的脸看着。
“干嘛,我脸上有什么吗?”
“不,不…”
一问他,就古怪地瞪直眼睛遮遮掩掩。亚黎图继续问道,
“有听见对方的名字吗?”
“…听见了,叫小哈。”
“小哈?这是名字?”
“恐怕是假名或昵称吧。”
“这可派不上用场。”
亚黎图叹了口气,放下报告,
“妨碍公务、打伤神官,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还是发出布告,让警卫注意。毕竟还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
匆匆交代下去后,达比德转身走向办公室的门,但马上又回过头来,
“那个,您对这些人的身份有头绪吗?”
“为什么?”
亚黎图奇怪地问。
“那个叫小哈的有话要传给您。”
“给我的?什么话?”
“他要您不要错过时机。”
说完,达比德就干脆地离开了。只留办公室里的亚黎图一人奇怪地歪着脑袋。当然,他既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对方是自己认识的人吗?亚黎图呵呵笑了,怎么可能,自己的乡人应该都死于两年前的大火之中,那是工地的人么,还是那场大火之后的…但这两年间,亚黎图只认识了神官而已啊?
比起这个,黑发这个关键词让亚黎图吃了一惊,这是那个歌之一族的特征。
根据甘梦的调查,在之后找到了一个歌之一族信奉者的村子。这是个重大收获。为了得到情报,甘梦派人去表明了身份。
“不论你们是谁,我们的回答都不会改变。”
但得到的却是村长坚如磐石的拒绝,
“歌之一族并非异教徒,而是传承真实之人。歌之一族和神官信奉的是同一个神,但两者对神话的看法大相径庭,只是真实是不能言说的。所以我们也保持沉默,一切全凭歌之一族的旨意。”
歌之一族虽被神官贬低为异教徒,却有信奉者追随。可见神话中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有很多。他们口中的真相很可能就是神话的破绽。
一定要问出真相是什么,还没等亚黎图问出口,这个村子就被神官兵付之一炬。村子里的人就像早有预料般,在一夜间全都不知所踪。
在亚黎图和甘梦得知消息时,两人不禁懊恼地咬牙。甘梦生气地跺脚,
“好不容易快找到了…”
因为被歌之一族牵连,亚黎图失去了故乡,所以对听闻所谓的真相也有点心情复杂,但让能击溃神官的情报从手边溜走还是让人泄气。
“为什么,要是说出来或许就能阻止神官兵了,有什么比家破人亡更可怕?”
甘梦紧皱眉头不解地问,
“为什么不论神官还是他们,都那么醉心于神话?亚黎图,神话比现实更重要吗?”
亚黎图想了想,摸着苦恼的甘梦的脑袋回答,
“人是需要梦想的,而当梦想上升到执念的程度后,人就会变得看不清周围。”
“亚黎图我不懂啊。”
“这是大人的固执,也是缺点,你不用懂没关系。”
“但是,作为王女,是不能不懂的吧。就算难以认可,至少也要能理解。”
“那你要体会看看吗?”
亚黎图拿出一本给学徒看的神话教典,甘梦有点退缩,但还是把书带回去了。
结果只知道了一些口说无凭的证词。难道那些在水坝徘徊的人也与歌之一族有关?亚黎图思考着,一如既往地在黑暗的房间里低着头。
“你是说,想知道关于神官巡查使的行动?”
长老众的声音从模糊的人影那头传来。过了两天,亚黎图收到了神官兵行动的书面报告。实在无法默不作声,于是决定前来刺探。
“是的,因为神官…巡查使的行动并不在在下的管辖范围内,但其行动实在有奇妙之处。而且恕在下直言,他们未免过于激进和唐突了。”
“亚黎图,神官巡查使虽不在你手下行动,但不要把他们当作敌人。他们和你是一样的,都在为高洁的穆纳花信仰和女神献身。”
“所谓的献身,就是不断地烧毁别人的故乡吗?”
明知不行,亚黎图忍不住微微抬起脸质问道。
“根据今天的报告,前两日,又有一个村子因为神官巡查使而破坏了,没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真的是为了穆纳花信仰吗?”
“亚黎图,那是意外。”
意外两个字让亚黎图失控,好像野兽般从底下瞪着长老众,他唾弃地说,
“请别胡说了。”
意外?你们一把火把我的一切付之一炬,不仅是邻里、家人、弟弟,连梦想都被夺走,居然说是意外?事到如今怎么能接受这种借口,一旦开口就停不下来了,自己居然被小看到这个地步。
“就算可以蒙混别人,我也是知道的。”
亚黎图作为当事人,在两年前目睹的情景。然后成为神官后收集的情报。
“因为我的故乡也是被这样付之一炬的。就算是为了征地,不,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这种行为都不能被原谅,这种做法错了!”
“亚黎图,你是站在最高神官的立场上在向我们发问吗?这里可不是小孩子撒娇的场所。认清你的身份。世上不尽是光鲜亮丽的一面。我们确实有理由,而且为这个理由行动,不接受任何反对。”
亚黎图低下头,自己就是想要改变这个,也发过誓。但现在还太无力了。
虽然等到自己加入后,就能和长老众平起平坐。但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自己和长老众之间的壁垒非常高耸,可不止和那张圆桌之间的丁点差距。因为自己并不想加入那里。要想匡正整个神官体系,就必须克服更大的困境,把那张桌子掀翻。
“不过,亚黎图,你故乡的那次确实是意外。”
“什么?”
“直到最后都没能发现寻找的东西,事后才知道是我们搞错了,所以为了弥补你,才给与了你如今的地位。”
想要找的就是歌之一族吧,亚黎图无法原谅长老众用一句意外结清,但也不能说出来。还说什么弥补,也不过是想要傀儡罢了。
“但你的村子也不是真的毫不相关,村长明明知道,却不肯提供协助。”
“…什?”
村长他知情?难道就像那个信奉者的村子一样,其实自己的村子也有关?
“真实是不能流传下来的,那个男人是从哪里听闻的,我们并不知道。可能是从父母的口中,也可能是亲眼见过。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他。”
“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长老众沉默不语。亚黎图感受到一股走在钢丝上的危机感,现在正是关键。
“再过不久,你就会知道。”
但亚黎图没能得到回答,直到不久后,亚黎图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几天后回到办公室的亚黎图听见某个声音,但办公室里明明空无一人,
“亚黎图…是亚黎图吗?”
亚黎图转过头看向四周,纳闷地低语,
“…谁?”
“亚黎图…亚黎图,是我啊!”
一阵风掠过耳边,明明窗户并没有打开。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先不论这个声音从何而来,那个声音非常动听,包含着浓厚的感情。
“…你…是…谁?”
“是我,哈露。”
亚黎图疑惑地皱起眉头,
“哈露…?”
“是的,是我啊。”
“我,并不认识你。”
就好像倒吸了一口气般,声音突然中断了。唯有悲伤的感情残留在了屋子里。
“你不记得了吗?两年前你受了很严重的火伤。”
“火伤…”
是指火灾后的事吗?
“我那时记忆很模糊…”
声音消失了。是在那段时间认识的人吗?但对方到底是怎么传话的?
亚黎图歪着头,难道对方是幽灵吗?在别人看来,自己或许正对着空气说话吧。虽然这是件诡异的事,但亚黎图却为让其悲伤感到抱歉。
就在这件奇妙体验的第二天,亚黎图受到了长老众的召唤。他重振精神。一进到惯例的房间,就能感受到和以往不同的氛围。有什么会发生,亚黎图有这种预感。长老众的一人开口问道,
“亚黎图,你可知穆纳花信仰是从何时开始的?”
亚黎图回以教科书般的回答。
“两百一十六年前,穆纳花信仰从我国兴起。据传最初我国并没有规定信仰,当初的神官在找到一宗描述神话的卷轴后,决心确立穆纳花信仰,经历了长久的时间,最终穆纳花信仰才广为流传。”
“没错,直至四十年前,神殿只有如今王宫内这一座。为了壮大穆纳花信仰,我们的先人付出了庞大的努力,甚至不惜欺骗一切。”
长老众静静地作出宣告,
“当时的他们修改了真正的神话。”
“真正的神话?”
对亚黎图来说,神话本来就是编出来的,也无所谓什么真假了。事到如今还想用这种东西蒙混过关么,就在亚黎图失望之际,
“没错,其实不论女神还是黑龙,当初都并没有消失。女神没有化作穆纳花,黑龙也没有被封印。然后他们的后裔,现在也依然留存着。
“什么…”
亚黎图无语了。
“怎么可能?”
“我们理解你难以相信的心情,毕竟对你而言穆纳花一直就是女神的化身吧。”
“不,不…”
亚黎图赶紧低下头掩饰表情,但其实心里不禁怀疑长老众年老痴呆了。
这一切都是妄想,要是能那么干脆否定该多好。但一想到那个歌之一族,一种不成型的想法徐徐上升脑海。比起惊讶神话是真的,更下意识地理解了长老众的话,可见自己也被毒害得不浅。
“女神并没有死,证据就是如今依然有能使用女神之力的后裔存在着。”
亚黎图一直想找到神话为假的证据,虽然现在听闻的秘密,只能验证神话的真实性,但也不是不能利用。因为如果女神真的有后裔,那花不过是个虚假的托辞,这是足以动摇神官根基的机密。
但如果女神未死,应该赞颂女神才对,又为什么要捏造出穆纳花这一托词?
“女神的后裔,那是不该存在的东西啊,只要有花就足够了。”
亚黎图明白了。然后只要有统治花的神官在就好了?居然恬不知耻地偷天换日。忽地想起自身,亚黎图嘴角扭曲,自己也是一丘之貉。
亚黎图明白了长老众执着于四大精灵之力的理由,因为现在在这片地上,真的有能操纵四大精灵之力的人存在。那就是女神的后裔。
然后长老众要找的那个黑发黑眼皮肤黝黑的民族,恐怕就是黑龙的后裔。
对信奉花之神话的人来说,黑龙的子孙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敌人。但对神官来说却有微妙的不同,因为神官一直宣扬穆纳花就是黑龙的封印。如果黑龙没被封印,那花之信仰根本毫无意义。
不但是黑龙的后裔,对长老众来说女神的后裔也是阻碍,因为会动摇到他们的权势。所以他们想要除之而后快。把女神和黑龙各自的后裔从历史上抹消,还称其作异教徒,并让神官兵去追捕他们。
“总算掌握了歌之一族的所在。”
亚黎图抬起脸,他突然知道长老众把这么重大的秘密告诉自己的理由了。
“我们一直在寻找后裔的所在。亚黎图你说过吧,说我们做错了?但真实是绝不能暴露的。歌之一族是传达真实的一族。不论是歌之一族还是知晓歌之一族的人,一切都必须埋葬在黑暗之中。”
房间内密不透风,感觉快要被吞没了。长老众的声音也好像在说梦话一样,
“这次…一定要…”
“请、请等一下…”
一股黑影笼罩着整个圆桌,亚黎图觉得那个就好像是由长老众的执念而生的怪物。就是那个让神官体系偏离,并让一切都发狂了。
“亚黎图,我们命你率领王军一起,前往歌之一族的村落,将其讨伐!”
“什么?!”
亚黎图大声反驳,
“请等一下,这种事不可能被允许!”
“不,现在的你能做到。如果是展示了四大精灵之力,被民众歌颂至今的你的话。没错,只要利用神之名,就连控制王军也不在话下。”
“请等一下,这样太奇怪了,反而会暴露歌之一族的存在不是吗?!”
“无碍,反正要将其毁灭。”
“会给王家烙下口实。”
“王家已不足为惧。国王已经倒下,耶绮丽第一王女又被疏远。而且听说那位大人终日到处游玩,不见踪影。王后宠爱第二王子,意欲让其成为继承人。指不定到时会不会骨肉相争呢。”
“…请慎言。就算如此,直属秘书官也不会坐视不管。现在代替陛下,拥有最多权限的就是那位大人。从立场上来说,神官和王军是平起平坐的,都是国家机能的一部分。只有国王能掌控一切。”
“只要强行篡夺就行。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难道你想说办不到吗?”
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仅仅是为了权力吗?但好奇怪,如果仅仅是想要权力,用不着这么害怕。但长老众简直好像在畏惧着什么。
就算要毁灭歌之一族的村子,像往常那样交给神官兵去做就行了。不过是一个村子,亚黎图想不通不惜乱来也要动用王军的理由。
现在硬来并非上策,因为现在正是神官和王家势力替换的关键时刻。难道长老众觉得比起扳倒王家,毁灭歌之一族更为重要吗?
“你们在害怕什么?”
现场突然鸦雀无声,就好像被说中了,难道黑龙的后裔也有什么力量吗?
“……”
“失礼了…请让我考虑一下。”
“…好吧,毕竟事关重大,一下子知道那么多,你也很混乱吧。但我们不能等太久。”
走出房间的亚黎图终于松了口气,但仍然迷茫。也有一种知道了惊天秘密的恐慌感,为了冷静下来,他一边深呼吸一边走在走廊上。不管怎么想,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确保歌之一族。
甘梦一直派王军跟踪神官兵的行动,或许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走着走着到了中庭。但今天没和甘梦约好,亚黎图环视空无一人的四周。
小小的花田里,正绽放着好几朵冰蓝色的穆纳花。因为炎热的天气,花显得有些萎靡。这时一阵风吹过,让花轻轻摇曳起来。插在一旁的一只红色折纸风车也骨碌碌地转着,显得分外可爱。
“这样子花就不会死掉了吧。”
“哈哈…”
这只风车是甘梦折的,亚黎图想起当时的景象,不禁轻笑出声,然后低喃,
“但真相要是暴露了…”
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真相是不能暴露的,亚黎图惊觉自己居然有同感。
说实话要是在以前,亚黎图一定会为掌握到了这个大秘密而高兴不已。
但现在他却坐立不安。这个秘密太大了。要是后裔的事暴露,穆纳花信仰会从根基崩坏,被连根拔起。到时包括慕依在内的那些学徒该怎么办,因信仰发展起来的园艺戏剧或工艺这类文化又该怎么办,亚黎图想象了一下,只能预见一幅毁灭般的景象。
“亚黎图,”
突然听到呼唤的亚黎图慌忙抬起头,面前一颗低矮的白蜡木上,有个小小的身影。因为逆光一时看不清人影,但马上就能知道是谁。
“喂,甘梦…”
慌慌张张地伸开双手抱住那个跳下来的身影,但因为一时没站好,结果向后摔倒在地。甘梦坐在亚黎图的胸口上,皱起眉头说,
“怎么又愁眉苦脸的?”
“你啊。”
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亚黎图让沉重的脑袋靠在地上,能闻到泥土和植物的味道。明明没有约好,不觉得甘梦会出现是偶然。
“今天怎么来了?”
“因为有事要告诉亚黎图。”
“真巧,我也是。”
果然甘梦也接到了消息吧,就这样将刚才的事娓娓道来,听完的甘梦坐在一旁说,
“这样不是正好么?”
甘梦抱着膝盖,
“这样就和亚黎图的理想一样了吧。”
“诶?”
“亚黎图想要匡正穆纳花信仰,不让其过度神格化。如果穆纳花最初就和女神没有关系,那崇敬花就好。这是个让花之信仰脱离神话的好机会。”
亚黎图如梦初醒,但转念一想这是个困难重重的目标。毕竟一直以来花都被当作女神的化身,花本身的价值和女神相比不值一提。
但就算如此,花依然非常美丽,亚黎图是知道的。
“就算不能马上做到,但有一试的价值。”
甘梦继续说,
“为此无论如何都要做的,就是确保歌之一族,不能把他们交给长老众。”
“换言之就是把他们作为交涉的手段吧。”
“嗯,可以用来威胁。”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歌之一族的存在对长老众来说是毒药。不能被他们毁灭证据。为了抑制过度膨胀的穆纳花信仰,首先要渐渐削弱长老众的力量。而且如果由我方确保了歌之一族,神官兵也没有理由行动了。最后再公开歌之一族,将影响减到最低。”
“长老众不会允许公开的吧。”
“这是最终目标。而且可以的话,我不想追捕歌之一族。”
“为什么,亚黎图不恨他们吗?”
“他们也是受害者。只是因为身为后裔,就一直被追捕,也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
“知道了。”
甘梦点点头说,
“歌之一族的村子和信奉者的村子离得不远。就在徒步五天,相隔三个村子的一个高耸的山地旁。听说是个很奇妙的村子哦。亚黎图,”
甘梦奇妙地看着这边,
“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在走近后就突然出现了村子。就像海市蜃楼一样…”
“要这么说的话,应该是和海市蜃楼相反吧。真有那么神奇?”
“不知道,所以我要亲自去。就算真的是海市蜃楼,这次也不会再让它溜掉。”
“去…你要去歌之一族的村子吗?!”
亚黎图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但还是难掩恐慌。
“嗯,神官兵现在正潜伏在村子周围。但明天说不定就会袭击村子了。”
“这个…”
虽然长老众说会等亚黎图做出决定,但毕竟他们非常恐惧歌之一族。
“现在跟着神官兵的王军人数不多,但只要我现身,神官兵就不敢乱来了。为了确保村子,今天就出发。没关系,老师也同意了。”
“欧克莱大人吗?”
“嗯,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真的没问题么,神官兵很粗暴的,就算是王女…”
亚黎图满脑子不安。不如说正因为是王女,才更可能被神官兵顺势抹杀。
“没关系,我会带一部分王军一起去。再怎么样,神官兵也不敢公然造反,因为他们没有大义名分。”
甘梦沉静地说,日光下的表情毫不畏惧。亚黎图被无力感笼罩了。在甘梦奔走的时候,自己居然只能目送她,明明她还是个孩子…
亚黎图想起刚才长老众的话,王女被疏远,终日到处游玩,王后想让第二王子即位…明明甘梦那么努力,偷偷独自潜入敌阵,寻找神官的弱点,现在又要赶赴危险之地。这些都不为人知。
但亚黎图知道,要不是她,亚黎图只会陷入穷途末路,这个国家也会倾斜。
“所以,亚黎图,你就答应长老众的要求,说会派出王军吧。”
一瞬间亚黎图就理解了甘梦的想法,
“你想假装成这样,然后到时再表露身份?知道王军被派出,长老众会暂时安心,应该不会激进地让神官兵先行动。这样能争取到不少时间。”
“没错。”
“我明白了…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
“不,因为我们是同伴。”
甘梦向亚黎图举起小小的右手说,
“亚黎图也要加油。”
“…没问题。”
亚黎图也伸出手回应。要是知道被派去歌之一族村落的其实是王女,长老众不会坐视不管,亚黎图马上会因私通王家而失去地位。
但只要能确保歌之一族,就等于手上有了能和长老众交涉的筹码。
一大一小的两只手相互击掌。甘梦费尽周折找到的杀手锏,自己一定不会浪费。
王军的差遣必须经由将军,但如今国王病重,欧克莱作为直属秘书官代替国王下令。亚黎图拿到了调动王军的文件,让长老众心情大好。当然这份文件里,甘梦是伪装成见习士兵的身份随行。
歌之一族的村子距离首都很远,在等待的期间,亚黎图每天都在担心甘梦。神官兵没有动作,他们在等着和‘增援’的王军汇合。
最终在第四天晚上,欧克莱传来了甘梦安全到达的秘密消息。隔天清晨,四个在神官服外穿着铠甲的身影冲进了亚黎图的办公室。
“长老众传唤最高神官大人,请和我们走。”
其中一个神官兵恭敬地说,眼神却十分险恶。亚黎图把手上的工作放在办公桌上后,顺从地站起身。然后好像被抓捕的犯人般带走了。
“亚黎图你背叛了我们吗?”
“所谓背叛是指?”
“别装傻了,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居然把歌之一族的事泄露给王家…”
长老众在惯例的房间里说。但到处充斥着不稳的气息,神官兵也没有退下。
“那是偶然。”
听了亚黎图故意至极的讽刺,周围一阵骚动,
“偶然?你要说第一王女潜入军队里是偶然吗?!”
“就是这样。因为那位大人想去远方的村子观摩,所以就和偶然准备远征的军队一起出发了。”
“居然这么厚颜无耻。”
“你这样也算最高神官吗?!”
于是亚黎图放弃装模作样,冷笑了,
“我就是为了这一刻才成为最高神官的,别说你们不知道。你们才是背叛者,虽然我从没信过花,但扪心自问你们背叛了多少人!”
“你…为何那么执迷不悟!”
“罢了,”
圆桌中的一个男人抬了抬手制止周围,然后在周围安静下来后,沉静地说,
“亚黎图,你有何要求?”
亚黎图眯起眼睛问,
“为什么?”
“若是你期望毁灭,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吧。大可随军前去,当场揭露歌之一族。如此一来,就算神官被唾弃,你也不会被牵连。不对吗?证据就是王军现在也按兵不动,由此可见,你是想要交涉吧?”
“交涉?被你们用有够自私的理由毁掉一切,我以牙还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所以你要公开歌之一族?暴露歌之一族的存在会有什么后果,你不会不知道吧?”
“就算如此,也不能让你们毁了他们。”
亚黎图高声说道。他已经受够长老众厚颜无耻地摆出副看穿一切的样子了。
“但没错,如你们所愿,我是来交涉的。现阶段的要求只有废除神官兵,不强行征地,不对政务插手,放弃追杀歌之一族。”
“前两个要求可以答应,不插手政务的要求也可以答应,但只有一点,绝不能让歌之一族活着。他们是邪恶的化身,只会引起恐慌。”
亚黎图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这只是你们想要保住权势的借口吧?如果女神黑龙都有后裔,就证明神话存在谎言。或许两者根本没有交战,只是为了伪造花这一托词,才改写出了那样的剧本罢了。你们只是害怕暴露事实。”
“不对。”
突然响起一声反驳。亚黎图看过去,看不清的黑暗中霎时涌现一股紧张。
“你亲眼见过他们吗?为何能断言?”
亚黎图语塞了。除了外貌特征外,亚黎图不知道任何歌之一族的其他信息,也无法证明其黑龙后裔的身份,更不知道其传承的真相。
但长老众知道。而且长老众害怕忌讳歌之一族的存在。歌之一族的信奉者也曾说,真相是不能言说的。换个角度来看,长老众敢嚣张到这个地步,也是因为至今歌之一族从不主张自身的存在。
“黑龙和女神交战了,我们知晓真正的神话,而你又如何呢?最高神官亚黎图,你真是做了件蠢事。居然听信了王家的迷惑之言。”
“真不知道是谁在迷惑谁。就算要讨伐黑龙后裔,也不应该继续欺瞒众人。”
“没能封印黑龙,是女神的污点。不能让这件事被世人知晓。”
“所以呢,这是借口吧?否则为什么要以花为托词,背地里追捕女神的后裔?”
“花和女神缺一不可。花即是女神,是我们至高无上的骄傲!我们至今以来的呕心沥血,不能被一手颠覆。这是你的傲慢。”
“有什么不可以,如果真的爱戴女神,就应该纠正这一切,然后再自由地信奉女神。但为什么能假借女神的威光,背地里却背叛女神!”
亚黎图接着说,
“而且就算黑龙是邪恶的,这也和后裔无关。他们既没有宣扬真相,也没有任何反抗神官的举动。至今只是安分守己地生活着。所谓的黑龙后裔,也只是普通人。怎么能以邪恶一言以蔽之。”
“他们的存在本身即是罪恶。无论看起来多么无害,都势必消灭他们不可。”
如果黑龙后裔真的邪恶,公布真相对长老众只会有利。因为他们能有个光明正大的为民除害的借口。就算他们本性善良,光是顶着黑龙后裔的头衔,歌之一族就会被民众用有色眼镜看待。
“…你们还真是执着啊,难道还有什么秘密吗?”
长老众沉默了,最终还是,
“不能说。”
比起说是不想向亚黎图吐露,更有种誓死不说的决绝。亚黎图皱起眉头,
“很遗憾,歌之一族是不会交出来的,否则难保不会被出尔反尔啊。”
“我们可以以长老众之名起誓。你可以亲自废除神官巡查使后,再交出歌之一族。实在信不过的话,甚至可以按你的要求重订神官规章。”
“看来还有再议的必要。”
说完亚黎图干脆转身。他没觉得一次就可以搞定,双方都还想讨价还价。
“亚黎图,你会后悔的!”
亚黎图转头向看不清谁是谁的屋内说,
“那是彼此彼此吧!但比起泯灭良心,这样还比较好。不像你们,我能失去的东西太少了。你们后悔去吧,光是让我爬到这个位置就是个错误。”
“是我们看错你了吗?”
“不是,你们只是小看我罢了。不过暂时我还是最高神官吧,因为要是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神官势力就会跌到谷底了嘛。”
“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在这里拿下你的性命。因为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神官兵中的一人把手放在腰间的剑上,但被亚黎图一笑置之,
“事到如今就算在这里丢掉性命也无妨,因为我该做的早就全做完了。当然如果耶绮丽大人有个不测,你们就等着被王家报复吧。”
之后几日,亚黎图照常做着最高神官的工作,然后又和长老众交涉了几次。虽然他表面上装得毫不在意,但内心非常担心甘梦。
交涉并不顺利。要匡正神官势力是个长久的课题,本来就做好了长期战的觉悟。其他暂且不论,长老众在歌之一族的问题上不肯退让。
“亚黎图,你能保证不把歌之一族的事公布出去吗?不能保证的话,交涉根本不成立。反之,那就毁灭歌之一族证明给我们看吧。”
“不公开和毁灭并不是同义词,虽然藏起他们,但必须保证其生命安全。”
亚黎图摆出扑克脸,
“放过歌之一族也在约定之内。”
“想出尔反尔的是你吧?”
长老众不好蒙混。说得没错,自己最终会违背和长老众的约定,公开歌之一族。而长老众想要的是歌之一族永远不会被公开的保证。
“现在不会公开,我会定下一个缓冲期。等到民众更能接受这件事后再说。但这不是为了你们,就算被骂成骗子,也是你们自作自受。”
考虑到歌之一族的公开会带来不可逆的影响,亚黎图决定退让一步,
“…这样你们愿意放过歌之一族吗?”
“不可。”
这时亚黎图发现了自己和长老众间决定性的不同。长老众一点点都没后悔。不管自己会不会出尔反尔,长老众都没有让歌之一族存活的打算。亚黎图觉得很气愤。为什么要那么咄咄逼人?
“不仅篡改了神话,还反过来追杀后裔。你们真的一点都不良心不安吗?”
“为何踌躇?放过歌之一族百害而无一利,你应该也知道的吧?”
如果长老众和亚黎图的势力此消彼长,再加上王家的助力,民心会向着哪边可想而知。但这一切都是靠歌之一族这一最有说服力的活证据。不难理解长老众无论如何都不放过歌之一族的理由。
“我和你们…不一样。”
就算不公开,亚黎图也不能舍弃歌之一族。如果以其为代价,就算成功解散神官兵,又压制住了长老众,也根本毫无意义。
“现在需要交涉的是你们吧?别忘了,占据上风的不再是你们了。比起毫不犹豫地公开歌之一族,能有缓冲期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不可。”
对长老众来说,就是因为歌之一族的存在,才会受制于人,所以更加坚定了必将其毁灭的决心。那么亚黎图也不得不做出决定。
“现在耶绮丽大人装作一般人在村子附近扎营,神官兵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样子。他们也不想和王军闹大吧。要是能消灭歌之一族,那之后多少借口都可以捏造(王家包庇异教徒)。但毕竟歌之一族还在。”
说实话,时间拖得越久,民众越会起疑。再拖下去,对双方都没好处。
而亚黎图于情于理,都必须保有歌之一族这张王牌。所以甘梦的处境或许会更加危机。不能保证长老众不会强行消灭歌之一族。
“这看来有猫腻啊。”
听欧克莱用了相当低俗的说法,亚黎图不禁瞪大眼睛,欧克莱板着脸问,
“干嘛?”
“不,是我失礼了。”
亚黎图说着低下头。
“情况变更了,必须速战速决。”
“怎么了?”
“…陛下的身体或许…”
只要看欧克莱的表情,就能猜到情况如何了。亚黎图看了看四周。
现在他站在直属秘书官的办公室里,因为再怎么样王宫里的耳目都要比神殿少。虽然格局和亚黎图的没多大不同,但堆在地上的文件量让人目瞪口呆。可见现在国王的工作几乎由欧克莱一人包揽。
“抱歉啊,我最近没什么时间打扫房间。”
欧克莱叹息地靠在椅子上。
“请你保重身体。”
亚黎图忍不住叮嘱。要是连欧克莱都倒下,难以想象情势会变成什么样。
“你放心吧,要是我再有用点,才不会落得让耶绮丽大人奔赴险境的局面。”
“这一点我也一样啊。”
“呵…”
不知道欧克莱是嘲笑还是赞同,他扶着额头,把一叠高耸的文件推给亚黎图,
“既然如此你就给我快点搞定。拖得越久耶绮丽大人就越危险,这全都是因为你的任性。”
亚黎图非常清楚,要不是他坚持保留花之信仰,或许一切早已结束了。
本以为只要保证暂时不公开歌之一族,长老众就会屈服。事到如今亚黎图才发现自己太蠢了。甘梦找到的杀手锏,效果超乎寻常。
“万一之时,耶绮丽大人或许不,一定会身陷危险,视情况一定要让她回来。”
“…我知道了。”
两人都对所谓的万一之时心知肚明,并且一脸苦涩。长老众现在已经失去了获悉国王情况的手段,即使如此,他们也曾反过来威胁过,
“亚黎图,你也别忘记,到时可是两败俱伤。现在王女可是站在前线。”
不知道第几次的交涉,长老众曾态度奇妙地表明过。于是亚黎图做出了决定。
“到时我可就要不择手段了。”
面对欧克莱锐利的视线,亚黎图只能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