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迷雾重重
"亚黎图,老师想要让库克去支援卡布吉。"
甘梦拿下沉重的金冠,放在一边。并顺手脱去暗红外衫,解开腰带。
"请不要在臣下面前更衣,这万万不可。"
"但这衣服很重啊。"
衣服被随意地扔在地上,亚黎图立刻捡了起来。上乘质感的布料上带着高级熏香的味道,上面还有精细的剪裁和做工。一般来说,国王的衣物都是类似的款式和剪裁。女王的衣物和前任国王不同,更注重华丽感。而且女王尚且年幼,衣物也更短更小。但拿起来确实沉甸甸的。光这一件大概就值普通平民一年的收入了。
这是亚黎图第一次看见甘梦穿女王的正装。和登基仪式上的男装不同,是注重传统和庄严感的国王打扮。
据亚黎图神官时期的经验,除重大节日外,按规定国王在每日的政务和接待外客时都有不同的着装。就连私下的觐见也不会穿简装。虽然逐渐减少了在公开场合露面,女王父亲的前任国王也有着数之不尽的豪华正装。
毕竟国王就是一个国家的门面,光一件衣物就价值不菲。就算在国王更替后,有的衣物也会传承给下一任国王,也有的会被下赐给官员,但更多的则会被保管于王宫中,万一之时甚至能用来充盈国库。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样东西会传承下去。而且绝不允许丢失。
那就是闪烁着光芒的王冠。和头纱不同,王冠散发着巨大的存在感。大气的造型上有着细微的雕刻。不同于一般衣物,毕竟是堪称国之重宝的物品。但相比于王冠,亚黎图更加注意另一件物品。
"这个是?"
甘梦把某个东西咔嗒一声放在桌上。
"这是为了应对意外情况发生。"
那是一柄短小的怀剑。
亚黎图将外衫和腰带叠好放在一旁的衣箱上,穿着金色短衫的甘梦拿起一旁的水壶咕噜咕噜直接喝起来。即使脱掉了外衫,还有短衫,饰带和内衫,外加宽裤长靴。光看着就十分闷热。在喝光一整壶水后,她吐了一口气说道,
"相比之下银色外套还算轻薄的。"
"那衣服也很闷热。"
听了亚黎图的话,甘梦若无其事地说,
"亚黎图热的话也可以脱掉。"
王宫里的着装多数都是繁锁的正装,根据季节时而会很难熬。现在过了盛夏还算好。亚黎图拉了拉自己奶油色外套的袖子,
"习惯了就不算什么。"
再怎么样也不能在女王的房间里变得衣衫不整。如果让欧克莱知道了,自己或许会被解雇并被赶出王宫。
在稍微松口气后,两人终于开始了许久未有的交谈。这是亚黎图第一次在如此华贵的私人场合和甘梦见面,以前最多就是在亚黎图的办公室里吃东西。就连上次在得知她王女身份时,两人也不曾坐在豪华的椅子上交谈。
那时亚黎图第一次面对正式打扮的甘梦,当时亚黎图只觉得不习惯。在一如既往的神殿中庭,甘梦却穿着有着长长衣摆的裙装。既不是学徒也不是男童,她摇身一变化身成了这个国家中最为身份高贵的女孩。
但在交流后发现,不论王女打扮还是平民打扮,甘梦就是甘梦。就算如今成了女王也一样。现在亚黎图已经知道了。
但一直看惯了平民打扮的甘梦,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也只是亚黎图第二次在私人场合面对正式打扮的甘梦。亚黎图和甘梦并肩站在密道的出口处,向密道方向抬起头。密道在一堵墙后,墙面十分平整,根本看不出后面有密道,墙上挂着一幅画。
那是幅描绘着展翅白鸟的画。
"关于库克那件事,老师的想法我能理解,但亚黎图不用去管。"
"这可不行,毕竟在下现在是欧克莱大人的侍从。"
"那我就让你当我的侍从。"
"请稍等,这不会得到欧克莱大人的允许。"
亚黎图和甘梦没有看向彼此就争论起来。
"我的权限比老师高。"
"但欧克莱大人是您的老师,学生就要听老师的话。"
"亚黎图,你骗人,明明刚才还说我可以决定一切。"
"但如今要是暴露了在下和您的关系,势必会在贵族间引发激烈的反弹,所以不太能公之于众,请务必理解。"
"那亚黎图也要答应我,万一老师硬要亚黎图插手就快点逃跑。"
亚黎图苦笑,
"在下个人也对此事心怀犹豫,所以刚才在觐见时也无法发声。您是有何打算?"
"卡布吉确实需要支援,但我不会派库克去。老师会那么打算是因为我的弱小,我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让库克奔赴险地。"
甘梦看着画说,
"身为一国之君,必须以国为重。但我不认为把库克派走是为国着想,虽然老师的想法和我不同。派走库克,或许能减少国内纷争,但若只能用这种方法来稳固立场,我又有什么颜面面对臣下和子民。没有人会愿意跟随那么卑鄙又没用的我。"
"您所言甚是。"
亚黎图先是赞同道,接着又补充说"不过即使您卑鄙,在下仍然理解您。若您不想成为卑鄙之人,在下十分愿意助您一臂之力"。
"不过在下认为就算去支援,王弟殿下也不会上最前线。"
"就算如此也很危险。"
毕竟可说是决战战场。亚黎图思索了一会后说,
"在下也认为要把王弟殿下派去卡布吉过于勉强。王弟殿下虽聪慧懂事,但仍是个八岁的孩子,即使他是王弟。在下觉得在这件事上欧克莱大人或许有些欠缺考虑,在下会尽可能地试着周旋,让他打消想法。"
亚黎图仰望墙上的画。画中的鸟体型十分巨大,其中双翼尤为突出,羽毛呈自然的椭圆形,并形成美丽的层次。整幅画十分写实,将白鸟描绘得栩栩如生。又因为在颜料中添加了星沙,一到晚上就会自行发亮。
锄吉鸟。
这是在菲戈麦斯常见的鸟,据传王家的家徽三羽扇也是源自于此。
"任何事都有正反两面。"
虽然感受到了甘梦的视线,但亚黎图没有移开看着画的目光。
"您知道吗?锄吉鸟其实是害鸟。"
自古在菲戈麦斯,能唤来风雨,滋润土地的鸟类就被视为吉祥的征兆,且以羽翼丰硕者为佳。在以前,每当大雨前夕就会有鸟儿低空飞行,又或发出奇特的啼鸣。诸如此类的情况一直发生,其存在就被视为了吉兆。当然,现在人们已知道,鸟类并非真的能呼风唤雨,而是十分擅长预测天气。
锄吉鸟是王家的象征,听说前任国王尤为钟爱锄吉鸟。亚黎图转头看向甘梦,甘梦歪歪头。亚黎图继续解释道,
"锄吉鸟会啄食花生和玉米等农作物的苗根,造成严重的缺苗断垄。"
"和蛴螬一样?"
蛴螬是会啃食球根和幼苗的害虫。这是曾经一起学着种花的时候,亚黎图告诉过甘梦的知识。没想到她还记得,亚黎图会心一笑,
"是的,亏您还记得。您对这些没兴趣吧。"
"但我不讨厌亚黎图的说明,而且农业在我国是最为重要的产业。虽然一直有上课,不过我全都逃掉了。"
甘梦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之前亚黎图就发觉甘梦对种植业毫无兴趣,如今一想到欧克莱是何等头疼,亚黎图不禁很是同情。
"请您今后好好学习,对菲戈麦斯而言,农业就如同基座。虽然尊贵如您并不需要亲自下田种地,但不把握一定程度的常识,是无法治理国家的。"
甘梦摆出副蒙混过关的表情,让亚黎图不禁想摸一把她整齐盘好的头发,好在伸手之前堪堪忍住了。
"总之,锄吉鸟虽然会造成缺苗断垄,但也会消除杂草种子和虫类,并非只有害处。这么一看,所有事都有正反两面,并不能简单断言。王弟殿下的存在也是如此。就算被欧克莱大人称作火种,他也确实是您的家人。"
王弟和甘梦间的关系并不险恶,只要能让王太后更多为甘梦着想一点,就能让几个家人间的关系更加和谐。
至于该怎么改变王太后,还是个问题。
"亚黎图和库克关系很好?"
"没有这种事。王弟殿下身份尊贵,并非在下能企及之人。因有您的命令,才得以有幸和其交谈。恕在下逾越,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在下因此得知了王家之人间的......您与家人间的些许情况,也因此决定前去觐见。"
不经间想起曾在这个房间里和王弟相处的点点滴滴,现在圆桌上已无书本,只是放置着小巧玲珑的花瓶。
亚黎图曾向王弟诉说了海战的事。那时他也说过鸟儿能预测风向,并引领船只在大海上前进。亚黎图渡过了一段像上课般的怀念时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很稀奇的事。王弟没有藐视身为罪犯的亚黎图。
虽然在相处的期间,王弟的态度始终很平淡,但既能坦率地向亚黎图讨教,在得知亚黎图和女王的关系时也没有反感,只是问着"为什么不自己来见你"。同为王家之人,王弟的态度和王太后差太多了。
明明如此,两人最终却是不欢而散。或许是因为年幼,王弟才对亚黎图没有偏见。但在亚黎图指责王太后时,王弟生气了。
现在一想,在王弟面前对王太后指手画脚,这也是当然的结果。毕竟对王弟而言,那是重要的母亲。
区区侍从的自己没有被王弟小看,自己居然还敢对其口出狂言。
是亚黎图伤害了王弟。
在孩子面前挑剔母亲是不明智的。但就算直接冲到母亲面前理论,也只是让母亲和孩子不和。亚黎图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行动。自己完全被王家之人讨厌了。不论是在王弟还是在王太后面前,亚黎图都留下了坏印象。
"库克问我,为何你敢说母后的坏话。"
亚黎图看向身旁。
"听说你在库克面前说了母后的不是。就连刚才站在母后面前,亚黎图也没有退缩,亚黎图不会害怕吗?要是我没有赶去,亚黎图可能已经被母后秘密处刑了。亚黎图现在已经不是最高神官,就算消失也不会有人在意哦?"
不如说还会有人拍手称快吧。虽然他现在成了秘书官的侍从,但也没有招人待见。不论以前还是现在,亚黎图都是个碍眼的存在。
"那是在下逾越了。虽然在下并不恐惧,但或许做得不对。"
"为何?"
"王家之人是一国的象征,理应具有威严,不能随意去否定。不然国不成国,不会被臣民敬畏,此 乃大忌。"
"但亚黎图是我的同盟者。"
"是的。原本在下理应对陛下行君臣之礼,但陛下宽宏大量,容在下直言不讳。只是这不代表在下也可以对其他王家之人无礼,在下会深刻反省,下次决不再犯,若王弟殿下想惩罚在下......"
"没有惩罚。"
"......王弟殿下说了什么吗?"
"库克没说你的坏话,放心吧。"
"不,在下并非在担心。虽然生了在下的气,王弟殿下却没有向王太后告状,王弟殿下和您很像。"
甘梦歪歪头,
"亚黎图,你是为了我才变得勇敢的?"
亚黎图不禁一笑,
"一般来说,为了谁这种话只是一种借口。在下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行动罢了。"
"就算我不会去救你?"
"刚才已经说过了,在下并非抱着那种打算。"
甘梦转向这边,眼珠上翻看着亚黎图说,
"如果有必要,亚黎图还会奋不顾身地去见母后?"
"视情况而定……"
这次因为亚黎图的擅作主张,导致王太后和甘梦间发生不和。可以的话,他很想挽回,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去见王太后。
"如果老师有困难,亚黎图也会为了他去见母后?"
"或许吧,在下只是想为身边的人尽一些力。"
亚黎图接着问,
"您又如何呢?和王弟殿下关系好吗?"
甘梦想了一下说,
"虽然以前很少说话,但我并不讨厌库克。最近因为接见亚黎图的事,变得每天都会见面。但我至今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他。据亚黎图的说法,我们的关系还是秘密,所以不能暴露?"
"既然王太后殿下已经知道了,那应该无需再隐瞒王家之人。如今在下亦非往日身份,不会有人把在下放在眼里,不用引人瞩目。恕在下逾越,贵族暂且不谈,但在下认为还是好好对王弟殿下说明为好,可惜在下已被王弟殿下拒绝。"
"知道了,今天就召见库克。我会好好解释。"
"劳您费心。但您大可不必把和在下的关系放在心上,还请以王弟殿下的心情为重。"
虽然王弟已经知道了亚黎图和甘梦的关系,但鉴于王弟对亚黎图的印象已经变得极差,不能让王弟也因此对甘梦产生不满。
"在在下看来,王弟殿下十分信赖作为姐姐的您。但在下伤害了王弟殿下,是在下轻率了,请帮在下向王弟殿下道声歉。然后比起推开他,不如拉拢他,他一定能比在下更好地成为您与王太后殿下之间的桥梁。"
虽然窗户紧闭,但或许还有其他密道,房间内的空气毫不停滞,甚至还有嘶嘶凉风。见甘梦缩起肩膀,亚黎图立刻取来衣箱上的外衫替她披上。
"请小心不要着凉。"
"亚黎图,"
甘梦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
"亚黎图觉得和我在一起很丢脸?"
"这绝无可能,正好相反,是在下没有资格留在您身边。"
"我的心情和亚黎图是一样的。"
"在下失言了。"
"虽然亚黎图说想要做出补偿,但我觉得一味地把错推在亚黎图身上是没用的,不论是在库克面前,还是在..."
甘梦撇过头,用手抓住外衫,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
"...母后面前。"
"陛下,在这里不会被别人听见,说出来也无妨。请坦率告诉我,"
面对亚黎图的说辞,甘梦投以疑惑的眼神,
"您讨厌卡布吉吗?"
甘梦面无表情地问,
"是老师告诉你的?"
"欧克莱大人并不会说出不利于您的事情,这只是猜测。"
王弟和甘梦都被王太后束缚。但两人对卡布吉的感情应该截然相反。
王弟通过王太后,应该对卡布吉抱有一股向往之情,而甘梦或许反而因此,变得越来越排斥卡布吉。
血缘是纽带。即使不曾亲自踏足过卡布吉,两人也通过卡布吉出身的母亲了解到卡布吉,怀有各种念想。更别提本身就是卡布吉出身的王太后了,自然有着很多关于卡布吉的回忆。其中有景色,事物,更有亲人。
王太后也有生活在卡布吉的父母。虽然知道得并不详细,但当今卡布吉的国王,应该就是王太后的弟弟。
但王太后并不只有卡布吉的亲人。
甘梦也是她的亲人。
然而,王太后或许忘了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没有把自己当作菲戈麦斯的一份子,就很难意识到这一点。王太后只看重卡布吉,甘梦应该对此厌烦了。她的冰蓝色眼眸波澜不惊。既然没有否认,那就是变相的肯定了。
"但面对母后,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是不是很没用?"
甘梦转身而去,在墙角抱膝而坐。
"只要今后慢慢说出口就好。"
亚黎图也在甘梦面前屈身,
"在下想告诉您一点,就是有时争吵反而能增进感情,不要害怕和王太后殿下发生摩擦。"
"太难了亚黎图,我做不到。我害怕母后对我失望。不想像刚才那样被赶走。"
明明是王太后不好。
就算甘梦不说,也不能让她为了一己私情左右国家大事。王太后却因为甘梦无可奈何的沉默,把错怪在了甘梦身上。
王太后从头到尾都是个幼稚的人。
但作为一个成年人,亚黎图也能感觉得出。虽然想法十分孩子气,王太后却并非一个有恶意的人。一如欧克莱所言。
"不会的,王太后殿下有说讨厌您吗?您知道王太后殿下的真心吗?什么都不说的话,就什么都无法知道。不能逃避,那不是你的母亲吗?"
"亚黎图,你好严格。"
"这也是大人的职责。"
甘梦是不可能讨厌母亲的。
不是像欧克莱那样,让她在自己和王太后之间二选一。而是为了能改善和王太后的关系,让她和其发生碰撞。
王太后会那么固执己见,亚黎图也有一部分责任。王家和神官私通就是这么不合情理之事,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很正常。
但亚黎图已经不会再单方面远离甘梦了。
他现在只不过是个侍从。虽然集闲言碎语于一身,却也被外人小看,不如以前招摇,身处比以前更接近甘梦的位置。
王太后也一样,如今恐怕很看轻亚黎图。
但正因如此,亚黎图才能调解甘梦和王太后之间的关系。身无一物,毫无立场。既不怕被责罚,也不受任何限制。
"懂了,我会努力。所以亚黎图别再去见母后。虽然我知道亚黎图是为我好,但我不想亚黎图有性命之忧。"
甘梦仿佛看穿了亚黎图的想法般说道。
"但是......"
"刚才我问亚黎图不害怕吗,但其实害怕的是我,我怕自己无法在母后面前保护好亚黎图。"
"没有这种事,这次您就保护了在下。在下十分荣幸,但在下也不想每次都劳您费心。您说的对,今后在下不会再鲁莽行事,在下相信您。那么请容在下重新说,能成为两位间交流的桥梁,实乃在下的荣幸。"
从现阶段来看,亚黎图的行动难保不会火上浇油,反而会给甘梦添麻烦。看来这件事亚黎图是帮不上忙了。
"所以?你不去说服王太后,反倒说服起我来了?"
"和王太后的沟通任务交给陛下了,"
隔天亚黎图边整理着桌上如小山般的文件边补充,欧克莱靠着椅子睥睨着他。
"欧克莱大人,这是陛下的意愿,在下也赞成。"
"你居然抛下职务不管?"
"让王弟殿下去支援卡布吉并不理智,若是想要支开王弟殿下,只会适得其反。这里应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你所谓的解决根本问题就是让耶绮丽大人去和王太后正面对决吗?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激进啊?"
"不胜光荣,在下只是向欧克莱大人有样学样。但在下认为,有时面对面交流不一定会制造矛盾,也能制造转机。欧克莱大人,你似乎想让耶绮丽大人学会反抗王太后殿下,但若是送走王弟,到时耶绮丽大人就变成孤身一人了。如果是耶绮丽大人,在下相信她一定能做到和王太后达成共识。不是通过送走王弟这种不讨好的方法,而是努力和其他两位王家成员拉近距离。在下愿意赌在耶绮丽大人身上。"
将文件归纳好后,亚黎图再用干布拂去桌上的灰尘,查看文具或用品是否足够,做完这些例行公事,最后拿来茶壶泡茶。
茶叶飘散的清香充斥于房间内。虽然是极品的茶叶,欧克莱却面露不满地说,
"我不是告诉你放酒的位置了吗?"
"办公时间不允许饮酒。"
"我知道啊,你的恭敬有时候反倒显得很嚣张。你还记得自己是谁的侍从吗?"
"在下是您的侍从,所以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会听令行事。但在这之上,在下更想要遵从自己的内心。"
"难道不是遵从耶绮丽大人吗?"
"在下也想这样,但说到底选择遵从耶绮丽大人的也是在下自己。所以结果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
"我没空听你油嘴滑舌,你没把事给我办妥,那我就不得不给你惩罚。不过看在你成功取消了联姻一事的份上,惩罚就给你减量吧。"
"悉听尊便。"
这么说着将茶碗放置于欧克莱面前,亚黎图开口问道,
"恕在下逾越,有一事可否询问?"
"说说看。"
"您曾说讨厌王太后殿下,是因为那位大人不够深思熟虑,没有大局观念吗?"
"没错。"
欧克莱拿起茶碗并说道,
"她目光短浅,随心所欲,没有作为人上人的资质。本人却毫无自觉。说实话我不喜欢,也看不惯。明明身为王太后,却罔顾国家和人民,只看自己想看的事物。而且还给耶绮丽大人取什么小名。"
这么一说,亚黎图发现欧克莱从没说出过甘梦这个名字。
"耶绮丽大人是国家的主人,她却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随心所欲地给耶绮丽大人套上了无聊的枷锁。那是不必要的,或者说有害的。"
"那在您看来,在下也是无聊的枷锁。"
"哼,你是有自觉的吧?"
"自觉吗?"
亚黎图装傻反问。
"就算关系再怎么好也不能让女王为自己徇私,你不会破坏这个底线,这一点很好。"
欧克莱意有所指地称赞道。
"一样是能让女王为私情而动,但你很有分寸,否则我也不会让你靠近耶绮丽大人。今后也继续保持,懂吗?"
欧克莱有趣似的看着亚黎图继续说,
"而且,像你这样的人,在其他方面很有用。"
亚黎图想不通自己还能有什么用处。虽然现在他每天都会和甘梦见面,但只是在房间里和甘梦聊聊农作物的知识。作为女王,甘梦拥有着丰富的知识,对本国的历史、地理、文化和经济知之甚详。而且也熟知周边国家的情况和其关系。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学过剑术,不过身手敏捷是毫无疑问的。另外,一到正式场合她就能藏起真面目,装出一国之君的威严来。
但治理国家,光是拥有知识是不够的。
按亚黎图不成熟的见解,军事外交暂且不论,内政大致分两部分。
一是人事方面。有无犯罪,有无申诉,和贵族间的交流协调。如果放在以前和神官间的对抗也是一大问题,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过度费心了吧。
二是国家建设,有无灾害,建国目标有无达成,如何推进经济,如何发展新事业。
菲戈麦斯是农业国,具有优异的作物生产力,不过同时也很受天气影响,一般看老天吃饭。
换言之,治国不光要有决策力和行动力,还要有运气。
最重要的是,若要治理好国家,就不能徇私枉法,必须以国为重。
亚黎图无法想象,对甘梦来说,国家是什么?是必须疏远母亲也要保护的东西吗?明明母亲才是甘梦最想保护的不是吗?
曾几何时,亚黎图曾劝说甘梦放弃王女的地位,没必要为那个母亲当个不自由的王女……
但事实上如果真的抛弃了母亲,那对甘梦而言才是真正地失去了自由。不能任由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在亚黎图面前的甘梦一直很自由,但为了能治理国家,她一定从小就学习了大量的相关知识。骑马和剑术的训练,国家的历史和地理,周边国家的情况和其关系,礼仪礼法……亚黎图不想她再隐忍或失去什么。
这天甘梦突然提起一件事,
"有件事我想问亚黎图。"
甘梦接着说,
"是关于花坛的事。"
默默听着的亚黎图吃了一惊。
"虽然不能留下神殿最深处的花坛,但最高神官表示中庭的花坛可以任凭王家处置。可以随意改造,也可以予以保留。"
"关于这件事,在下不能给您意见。还望恕罪。"
"为什么?"
"这并非在下的职责所在。"
"亚黎图,不能逃避。"
甘梦故意重复了一遍亚黎图曾说过的话,
"而且亚黎图不刚说过要帮我一起想办法的吗?"
"即使如此,也有所谓的职责划分和分寸。现在已经有现任的最高神官,这个问题和他商讨才最为合适。"
甘梦歪歪头问,
"......那个人是个怎样的人?"
"达比德吗?您应该和他见过,并有过交谈吧。"
毕竟两人分别是神官和王家的最高负责人,就算是为了政务应该也有过交流。
还有,达比德曾作为欧克莱的跑腿,参与了当时仍是王女的女王被掳一事。之后还作为最高神官,给女王戴冠。
"商讨基本上都交给老师,我一次都没有和他说过话。"
"真的吗?那在觐见时呢?"
"基本上我只会听他报告,而且新信仰一事也没有进展。"
换言之,两人不曾面对面进行过讨论。
这么一说,想当初亚黎图也不曾和国王有过过多接触。觐见时不得直视,凡事也都必须先通过直属秘书官。当初王家神官对立严重,身为最高神官的亚黎图也理应被严加戒备。但反过来说,就连在神官势力嚣张跋扈的那时,最高神官也不得越雷池一步。现如今神官势力落魄,达比德当然会被严加要求君臣之礼。原来如此,这是亚黎图不曾意识到的鸿沟,原来神官和王家之间的距离是那么巨大的吗?
虽然这不是亚黎图该插嘴的事,但他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当初神官势力过于激进,两者对立严重。但如今两者已经相容,或许可以考虑拉近两者的关系了。不是说要废除礼法,但或许应该增加交流。
"只要您愿意,在下乐意为您转达话语。不过在下认为现任最高神官不是一个心怀不轨之人。"
甘梦看着亚黎图的眼睛说,
"你说过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说起来,以前在谈到是否要保留住神官体系的时候,亚黎图曾借鉴过达比德的话。虽然没有明确说过是谁,但达比德是亚黎图推荐成为最高神官的,对甘梦来说当然能推测出他就是身在敌营的亚黎图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没想到甘梦居然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不,其实只是几个月前的事,并非过了很久,只是时过境迁,仿如隔世。
当时他和达比德明明是神官,却都没有信仰心。或许只是因为这一点,两人才增进了感情。但和愤世嫉俗的亚黎图不同,达比德只是在神官势力里随波逐流。
达比德确实有得过且过的一面,不过也是个干脆直爽的人。亚黎图认为只要能让他认真起来,或许就能干出一番成就。而且他似乎还有着一定的责任感。
"您是怎么看待他的?"
甘梦点点头说,
"是有点得过且过,望他继续努力。"
"遵旨。在下一定将此话传达给他。"
一边在脑中浮现达比德的悲鸣,亚黎图一边干脆应答。
亚黎图有了新的目标。
亚黎图不能调解王家之人间的关系,但或许可以调解王家和神官间的关系,成为神官和王家间初次接触的桥梁。只是亚黎图已经不是能插嘴神殿之事的身份,身为前最高神官的亚黎图照理说是不允许再度踏入神殿的。
"你还记得耶绮丽大人给你下达的处罚是什么吗?"
第二天听了亚黎图的报告,办公室里的欧克莱毫不留情地指摘。
"记得。"
五年内不得重返神官之列。当然亚黎图没有回归的想法,但如果他去接触神官,只会给旁人落下口实。
但说实话,亚黎图认为甘梦需要认识神官方的管道。
当初神官对王家有敌意,神殿之事容不得王家插手。王家也因此极度缺乏神官方的知识。最初,仍是王女的甘梦甚至不认得作为最高神官的亚黎图的脸。然后两者的对立在亚黎图的任职期间达到最高峰。
因亚黎图的所作所为,促使两者进一步对立。然而如今今非昔比,神官方已经完全没有对抗王家的力量和意图了。
"所以,在下认为最恰当的方法就是不再凡事都通过欧克莱大人,而是能让最高神官达比德和耶绮丽大人直接对话。当然那时您也可以在场主持。"
"你就向耶绮丽大人提供一些个人意见不就行了?"
"这可不行。"
就算亚黎图能提供神官方的知识,这也只是亚黎图个人的想法。毕竟现在他已经脱离神官之列,将来他的看法应该会与神官势力的整体方向渐行渐远。然而现在甘梦和神官方的接触全都是通过欧克莱。
"你是说耶绮丽大人有必要去了解神官?"
"是的。神官势力也是国家的一部分。就算已经落魄了,也不能去忽视它。否则万一等火星烧到脚下可就为时过晚了。"
"你是说神官势力里还有除了长老众之外的反动分子吗?"
"这只是个假设。就算现在没有,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哼,用不着你操心。我早有准备。"
欧克莱不仅往神殿里送入了眼线,还把作为歌之一族联络人的哈迪索牢牢握在手中,论准备可说是万无一失。
"但您不会把私下得知的情报全都告知耶绮丽大人吧?"
"废话。耶绮丽大人可是很忙的。"
"但这样耶绮丽大人对神官的知识就知道得太少了。如果您能一直帮助耶绮丽大人另当别论,但若是您有个万一......"
"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啊。"
欧克莱睥睨着亚黎图,
"那么,我把情报公开你就满意了?你是说这是耶绮丽大人的意愿?"
"马上就要到我国女王的十五岁诞辰,"
亚黎图也一脸严肃,
"无论如何到那时还没个进展可不行。在下认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就算新信仰定不下来,神官和王家的联络也不能一直停摆,毕竟王家的重大事宜都要最高神官来主持。"
欧克莱沉默了,他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
"在您看来,达比德是个心怀不轨的男人吗?"
"那男人虽然滑头,却也没什么野心,不愧为你的朋友,不过他比你更懂得明哲保身。"
"那么,在下认为过度隐瞒情报并非上策。或许您不让情报流入耶绮丽大人的耳中,是想保护耶绮丽大人。但现如今神官势力已经不具威胁,无需再过度警戒。这样您会累垮的,而且耶绮丽大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光是神殿之事,所有关于内政的是非都是经由欧克莱再传达给甘梦的。当然,甘梦也有作为女王进行国家建设,时而要会面重臣或是使节。但作为一介秘书官来说,不论是信息量还是忙碌程度,欧克莱都是稳居首位。曾经代替病重的国王,欧克莱行驶着国王的权力。作为当时的后遗症,就算到了如今,他也连军事和外交都能插手。
换言之,他做了甘梦应该做的工作。
要做的事情太多,效率就会变得低下。这并不代表欧克莱无能,不如说他做得十分充足,而且能未雨绸缪。
"你居然好意思说这种话,比谁都把她当孩子的不就是你吗?"
"但是耶绮丽大人很担心您。就在下所知,耶绮丽大人十分尊重您,所以请您也更多地信任耶绮丽大人。"
或许这些话不该由亚黎图来说,毕竟欧克莱和甘梦认识得更早,也相处了更久的时间,他理应比亚黎图更了解甘梦。
"用不着你多嘴,我只是在做我的份内工作。但你没觉得你最近一直在反抗我吗?我是要你去陪陪耶绮丽大人,但不是要你去当她的军师,你以为你成了耶绮丽大人的侍从了吗?明明之前还对她避而不见,心境也转换了太快了吧?怎么,你想取我而代之吗?"
"怎么会,这绝无可能,在下既无身份也无知识更无人望,连生活所需都不得不仰赖欧克莱大人,取而代之又从何谈起?"
"你只有胆子很大啊。"
"不胜光荣。"
虽然面露不快,但自这一天起,有关神殿之事全都能以书面报告的形式直达甘梦面前,欧克莱放松了对神官的警戒。
形成联络网后,沟通变得十分有效率。当然,亚黎图还是作为欧克莱的侍从跑东跑西,却不曾前去和最高神官的达比德联络。以前亚黎图是最高神官,达比德是欧克莱的跑腿,现在两人的身份正好调换了一下。
然后趁达比德来欧克莱的办公室办公时,当着欧克莱的面转达了甘梦"望你继续努力"的话语,当时达比德一脸抽搐。
"小人可没有偷懒!"
他声泪俱下地控诉道。说实话相比以前,现在的他已经十分忙碌和努力了。既不能偷溜出去买酒,也不能甩下工作不干。甚至时而双眼无神一脸胡渣地到处跑,即使如此还要被这么说也真是可怜。
没能看到达比德坐在文件堆积的办公桌前奋笔疾书的样子是有点可惜,但看来现在神殿已经没有亚黎图的位子了。
最终,神殿中庭的花坛予以保留,但不再用于种植穆纳花。不止如此,全国各地的神殿遭到荒废的所在多有,花坛也全数遭到了废弃。
王家接手了无人问津的神殿,在和贵族商议后,决定拆除一部分神殿,并进行全面改革。
这天,亚黎图正从女王休息室回去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动静。原来不知何时某个人跟在了他身后。亚黎图毫无武艺修养,他为被跟踪吓了一跳,但他更吃惊于对方的身份。
"殿下?"
一瞬间还以为是甘梦,但甘梦不可能那么笨手笨脚地摔倒在地。就算从树上跳落,她也能平安无事地着地。但眼前的人趴倒在亚黎图身后空无一物的小路上。这里是从内宫通往办公区域的过道,除了两旁的草木,周围没有障碍物。
对方很明显是被自己绊倒的。
披散的头发,简单的着装,甚至粘上了树叶。嘴里呜呜呻吟,王太后好半天都趴倒在地一动不动。
"殿下!您没事吧?"
亚黎图匆忙折回,跪地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然后才觉得不合适。怎么能随意触碰王家之人的贵体。
"无碍。"
王太后板起脸,冰蓝色的眼睛痛苦地眯起。在独自颤颤巍巍地站起后,她用依然颤抖着的手指指向过道另一边说,
"你给我过来。"
亚黎图照办后,跟随在王太后身后,又被带回了内宫。但那并非早已习惯的路线,虽然没有进入密道,但亚黎图根本不知道怎么走的,拐了几个弯,又穿过几个花园,最终他被带到了一个凉亭。
短短一路上,王太后差点绊倒两次。在凉亭坐下后,她已经气喘吁吁,连额上的汗水都顾不得擦。
亚黎图站在一旁,没有准许,他别说落座,甚至不能直视对方。
"别呆站着了,给我跪下。"
"遵旨。"
跪下的亚黎图耳边传来王太后闷闷的声音,
"你居然照办了?真让人不快。"
"既然您有命令,在下一定照办。"
"如果是欧克莱的话,一定会讽刺两句,就算装模作样地下跪,也不会让人称心如意。你不是他的侍从吗?为何那么听话?"
"欧克莱大人没下令要在下和王太后殿下对着干,而在下也没想过要违背王太后殿下。"
"明明上次在我面前那么嚣张。"
"恕在下失礼,在下已经深刻反省。"
"你认错了?"
"在下对自己的鲁莽深刻反省,但在下认为关于在下想传达的女王陛下的心意一事,并不是在下的误解。"
"根本就没有反省,你有没有发觉你很喜欢说教?"
"在下失礼了。"
虽然不知道王太后为什么要找他,但亚黎图答应过甘梦,不随随便便和王太后对峙。而且亚黎图也不想重演上次的失败。
上次就是他自以为是地插手母女俩之间,才搞僵了王太后和甘梦的关系。虽然原因出在王太后身上,但欧克莱的做法是不行的,因为甘梦做不到和王太后断绝关系。亚黎图的做法也是不行的,因为他只是个外人。
或许只有家人间才能推心置腹好好沟通。证据就是现在王太后主动来找他,这一定是源于甘梦的努力。是不是可以把这想作一个机会?甘梦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但就算冒着被秘密处刑的风险,也代表事态有了转机。毕竟如果只是想处理掉亚黎图,王太后并不需要亲自出现,而且现在周围似乎并无护卫。
沉默暂时降临于两人之间。只要王太后不先开口,亚黎图是不能在没有准许的情况下擅自开口的。
"那孩子不要坐上王位比较好不是吗?"
突然王太后细声说道。亚黎图怀疑了自己的耳朵。他震惊地抬头看着视线望向亭外继续说话的王太后。
"不用登基,只要普普通通地作为一个王家之人,嫁去哪里成为王后,普普通通地生活不就好了吗?"
如果是亚黎图听错该有多好。明明甘梦那么努力,为什么作为她母亲的人会说出这种无视她努力的话......巨大的疼痛袭向亚黎图的胸口。
"请您不要说这种话。"
再度低头的亚黎图艰难地挤出声音,
"耶绮丽大人...甘梦她是为了您才努力登基成王。或许在下的话不可信,但只有这件事请你相信,请只有您不要在她面前这么说。"
或许是被亚黎图的消沉声音吓住,王太后沉默了一会后说,
"那孩子也要十五岁了。"
王太后的声音十分安静,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嫁来了这里。虽然我在父王的孩子里是最年长的,但从来没想过要继承王位。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公主就是外交的棋子,即使对方是不曾见过的男人,也要为其留下血脉。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不幸的,原本被断言活不过十五岁的我,能活着迎来出嫁之日已经是万幸了。御医的话也有不准的时候呢,没想到我还能生下两个孩子,虽然体力不佳,但如今也普通地活着。"
亚黎图曾听说王太后是侧室的孩子,既然身子还那么弱,那她或许并没有接受正统的王家教育就这么长大成人了吧。
"国家大事只要交给男人,那孩子是个女孩,只要轻松地活下去就好。那孩子或许会感到无聊,但这样既不用背负重担,也更安全。"
王太后的语气并没有不屑,甚至包含有柔情。原来她并不是因为不想让甘梦继承王位,而是为了甘梦着想才这么说的。
亚黎图知道欧克莱和王太后关系差的原因了。
王太后希望甘梦能找到常人的幸福,但这在欧克莱看来是十分愚蠢且不被允许的。欧克莱过于理性,王太后过于感性,两人的关系确实是毁灭性的差。
"如果能联姻,那孩子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她能得到新的家人,或许马上就能有孩子。"
"孩子还为时过早,耶绮丽大人本身还是个孩子。"
王太后朝脸色大变的亚黎图白了一眼,
"那孩子和我不一样,身体好着呢。一定能生下健康的孩子。这样我就能抱上孙子了。"
"我不是在说这个问题。"
"你啊,还真是奇怪啊。"
"王太后殿下,容在下失礼,但生孩子是需要充足的身心准备的,即使是一介平民的在下也知道。而且如果是耶绮丽大人生下的孩子,那就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孩子,而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这可不能等闲视之。一定要慎重。"
王太后摆出副厌烦的表情呼了一口气,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王家之人十几岁就诞下子嗣并不稀奇,不要用平民的准则来衡量,你好歹做过最高神官,应该清楚王家的惯例吧。二十岁才生下甘梦的我已经太晚了。"
"即使如此……"
"这么看来,好像你比我更为那孩子着想。"
因为亚黎图也希望甘梦能幸福。只是他觉得应以甘梦的意志为重。那样的话,不管是怎样的人生,都能无怨无悔。
"在你看来,我一定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吧?"
"在下岂敢。只是无论如何,女王陛下和王弟殿下都很依赖您。请务必不要否定两位的努力,也不要让两位之间因您产生隔阂。"
"你果然...喜欢说教。"
"在下失礼了。"
"不管甘梦还是库克,都很包庇你。纵使我再怎么询问,也什么都不肯说,所以我只有亲自来找你了。"
"您大可传唤我。"
"不要,这样的话不就会被欧克莱知道了?你是他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了如指掌,那个人就是那种滴水不漏的男人。"
亚黎图发现每当说到欧克莱,王太后都会显得孩子气。或许王太后潜意识里对欧克莱特别有对抗意识。
"但你看起来不像他那样精明,不如说漏洞百出。"
"在下并非正式官员,也并非贵族出身。身无长物,也没有很多要保护之物,所以无需过度警戒周遭。"
"你为何要当神官?"
"关于在下的经历,想必您早就调查清楚了。"
"甘梦说你是为了复仇,但其他的就......虽然我派令调查出了你的过往和经历,但你这样真的好吗?明明好不容易做到了最高神官,却轻而易举舍弃了这个位子。"
"这个位子对在下而言,除了负担什么都不是,女王陛下也深知这点。"
"那你为何又要当欧克莱的侍从?既然你真的为打倒神官出了一份力,想必甘梦肯为你提供更优渥的待遇。"
"在下对成为秘书官大人的侍从并无不满。"
"哼,那若我让你当我的侍从呢?"
"在下身份低贱,太过惶恐。"
"你的身份确实低贱,但若从欧克莱手下抢走你,似乎就能给他一个好看。毕竟,他从不把无用的东西放在手边,"
王太后初次近距离和亚黎图对视,冰蓝色的眼瞳好像在窥视亚黎图的正体般,微微眯起。
"在下派不上如此大的用处。"
"不可能。否则他怎么会冒着风险,把单纯的罪犯留在身边?而且不管愿不愿意,你都会被他利用到体无完肤。"
确实,亚黎图是有作用的。比如说,上次欧克莱就把亚黎图用作了迫使甘梦行动的饵。不仅如此,为了让甘梦放松心情,为了把哈迪索控制在手里。想必欧克莱收留亚黎图就是基于诸如此类的理由。
"在下觉得秘书官大人正因为背负了很多东西,才不得不小心行事。而其中也包含有在下,女王陛下和您。所以在下无法责备秘书官大人的意图,也无法厌恶他。"
"所以你就听命行事?"
"关于这点,其实在下也很纠葛。但很多情况下在下和秘书官大人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就算抵抗,结果还是依秘书官大人的意图去做的情况居多。大概这也在秘书官大人的预料之中吧。"
王太后看着亚黎图,暂时沉默不语。
"你真的认为欧克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吗?"
对于王太后的问题,亚黎图和甘梦都十分肯定。即使做法冷酷,其中也有着无法忽视的理由。
"他要把库克赶出国吧?"
"......您知道的吗?"
"哼,当然知道。王宫里的密探可是数不胜数。"
对当初为了神殿里的密探煞费苦心的亚黎图来说,这是件不太想知道的事。看来不论走到王宫的哪里,都离不了密探这个话题。
"你知道菲戈麦斯鲜有战事吗?"
就算曾是神官,不,不管是何种身份,只要是生活在菲戈麦斯的人民都知道这件事。
正因为没有战争,所以即使菲戈麦斯是个科技并不发达的农业国,也能逐步稳健发展。所以欧克莱为了避免被卷入战争竭尽全力。
"菲戈麦斯由于环山的地理位置,除了西面和卡布吉接壤外,只有还和一个南面的小国接壤。因为和卡布吉是同盟国,所以数十年内没有受到过侵略,当然也不曾主动侵略过他国。外加国内并无纷乱。真要说的话,除了神官嚣张跋扈之外,几乎没有内忧。出动王军也只有你作为最高神官篡夺权力的那一次。数十年内菲戈麦斯的军事方面一直毫无成果,如今已被包含在内政之内被欧克莱一手掌控。"
王太后说了很多让亚黎图难以接茬的话,所以他只有默默听下去。
"欧克莱极力避免被卷进卡布吉和敏塞弗的战争,难道不是害怕原本主宰军事方面的将军一家就此出头,他的权力会因此分割吗?"
这真是颠三倒四的话题。就算欧克莱真的有这种想法,只要能避免战争就是好事。
当然,就算避免战争,也不会怠慢王军。欧克莱不可能不考虑到将来。不论是人员还是军备应该都不会随意减少。
就算不是在战时,王宫内的警备需要近卫军负责,整个国内的治安由直属军负责,边境也需要人把关。各贵族的领地也有地方军。
何况甘梦直言为了援助卡布吉,将会派出直属军,由将军带领前去卡布吉。现在整个军队应该已经整装待发了。
"虽然并不清楚明细,但在下觉得就算是为了以防万一,秘书官大人也不会随便减少军事方面的必要开支。"
"我不是在说军费问题,我是指权力的问题。现在在王宫里,除了那孩子,欧克莱的发言权是最大的你知道吗?就算是国内第一名门出身,他和其他贵族间的差距也太大了。"
即使对贵族间知之不详的亚黎图也知道王太后所言非虚。
"明明国内能如此安泰,靠的是和卡布吉间的友好关系。万一卡布吉被敏塞弗占领了,菲戈麦斯哪还能有好日子过?现在对卡布吉有所保留难道不是背信弃义的行为吗?"
"这是程度的问题。殿下,您似乎认为菲戈麦斯为卡布吉倾尽全力只有好事。但菲戈麦斯并非卡布吉的附属国。相信您也清楚,同盟国之间讲究礼仪和距离。卡布吉也不能一味地从菲戈麦斯索取,等一切结束后势必得付出回报。而且过度结亲也会产生不小的弊端。"
王太后哑口无言。
"在下听闻,当今卡布吉的国王是您的弟弟。对方的王子即为耶绮丽大人的表兄。血缘可谓十分之近。"
王太后开口了,
"想必欧克莱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侧室之子吧?"
"即使如此,隐患也十分之大。"
王太后沉默了。
"另外,关于王弟殿下一事,在下也认为秘书官大人的想法有些激进,而且没有必要性,耶绮丽大人也一样这么想。在下可以答应您,在这件事上,在下不会站在秘书官大人那边。"
"你明明是欧克莱的人,却要违背他吗?"
"因为违背秘书官大人只要被责罚就能了事,但若违背自己的良心,就无法简单忘记了。"
人不可能极端理性,有时也需要讲人情。就算是为了国家,如果变得太过铁石心肠,也必然不能唤来幸福。必须平衡好理性和感性的天平。
"王太后殿下,或许您的想法在秘书官大人看来是迂腐的,但在下认为这也确实是为儿女着想的一种体现。而在在下看来,秘书官大人也确实在以自己的方法关心着耶绮丽大人。既然两位都那么为耶绮丽大人着想,那何不以耶绮丽大人的意志为重?"
"交给那孩子来决定吗?"
"是的,但不是让耶绮丽大人被迫在两位之间选择,而是为了耶绮丽大人各让一步。只要如此,一定能达成共识。还是说,两位还有除此之外的过节吗?"
"我讨厌那个男人。在我最初嫁过来的时候,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个能成为开战借口的公主呢'。"
如果送来联姻的公主死在了菲戈麦斯,那确实能成为卡布吉攻打菲戈麦斯的好借口。但不管怎么说欧克莱的言语都太粗暴了。
"......这个...确实是欧克莱大人失礼了,在下无法代替他道歉,但愿意替您传达您的不满。"
"不要,"
王太后孩子气地说道,
"要是让他知道我还记着那么久以前的事,他一定也只会嘲笑我。那男人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喜欢嘲笑别人的人。"
比起说喜欢嘲笑别人,不如说有目的性地特意激怒他人。
"听着,我来此地的事,切记保密。绝不可泄漏给欧克莱。"
姑且不论亚黎图能不能对欧克莱隐瞒,或许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会被欧克莱看穿。王太后从凉亭椅子上站起身,应该是没事找亚黎图了,她走向亭外,亚黎图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不由自主地问道,
"两位相识多久了呢?"
王太后没有回头地回答道,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欧克莱也还不过是个称不上大人的年轻人,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欧克莱就是因为满脑子国家大事,才会到如今都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可别连累甘梦也变得像他一样。"
通过这天和王太后的交谈,亚黎图了解到一件事。王太后的态度有软化的迹象,这都多亏了甘梦的努力。
但光搞定王太后那边也还是不够的。毕竟如果欧克莱执意要把王弟送走,那情势想必又会回到针锋相对的模样。
王太后那边交给了甘梦,那欧克莱这边自然是由亚黎图来搞定。
虽然被王太后要求保密,但果不其然,王太后来找亚黎图的事干脆地暴露。第二天一早欧克莱就让亚黎图把一切都坦白了。
"那女人说了什么吧?我可以想象得到,反正那女人肯定一股脑地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吧?那女人怎么就那么管不住嘴......"
"欧克莱大人,请慎言。"
附近指不定就有王太后的密探,无论如何把王太后叫做那女人也太过分了。
"无所谓,我现在心情很差。"
就如面对欧克莱的王太后会变得孩子气一般,面对王太后的欧克莱似乎也有意气用事的一面。亚黎图不禁脱口而出,
"敢问两位关系如此之差,真的只是因为看不惯彼此吗?"
"为什么这么问?"
"那么,还请容在下直言不讳,"
亚黎图在一个呼吸后说,
"欧克莱大人,您似乎有很重大的误会。"
"你还真敢这么没大没小地和我说话啊。不过算了,接着说。"
"耶绮丽大人是无法抛弃母亲的。"
亚黎图接着说,
"在下曾经也自以为是地觉得,就算耶绮丽大人做出抛弃王太后殿下的选择也无妨。而且在下会冲到王太后殿下面前理论,也是因为在下觉得自己知道耶绮丽大人的真意,结果被王太后殿下嘲笑了。"
"哼,她只是头脑简单,事实不正是这样吗?"
"真的如此吗?觉得自己比母亲更了解孩子,是种自大。觉得耶绮丽大人一定会选择己方亦然。"
"你的意思是耶绮丽大人选择了王太后?"
"是的,而且在下认为这是件很自然的事。因为王太后殿下是耶绮丽大人的母亲。"
欧克莱盯着亚黎图。亚黎图不为所动。
"想必您也知道,耶绮丽大人是位十分果敢的大人,但也有十分念情的一面。在下现在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王太后殿下的事亦然。"
曾经,甘梦是为了王太后才学着国家知识,被束缚在王女的身份里。就算到了如今,王太后依然是甘梦最重要的母亲。
而且,王太后也并非不爱甘梦。原本亚黎图擅自认为王太后一点都不为甘梦着想,但经过上次的谈话后发现这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王太后拖着虚弱的身体,孤身一人来见亚黎图了。她没有忽视甘梦的努力,即使思虑不周,王太后也以自己的方式关怀着女儿。或许正因此,甘梦也无法抛弃母亲。
母女之情是无法被斩断的。至今如此,今后也是。
欧克莱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但耶绮丽大人也无法抛弃我们,所以她才痛苦。"
既然亚黎图是造成和王太后之间不和的原因,那只要抛弃亚黎图即可,但甘梦没有那样做。
因为时过境迁,她成了女王,背后有着欧克莱的督促。而且她的责任心不容许她有失公允。
如今,既无法抛弃亚黎图和欧克莱,也无法抛弃母亲的甘梦,正试图连接两方的信念。
既然如此,欧克莱和王太后依然一副针锋相对的样子,不是很孩子气吗?不去理解对方的想法,觉得甘梦一定会选择自己,是恃宠而骄的表现。
说到底,母女间的不和,不就是隐藏在背后的王太后和欧克莱间的对立造成的吗,甘梦只是夹在两者间受难而已。
"但是,这正代表耶绮丽大人的资质不是吗?不为一方所囚禁,集思广益,聆听各方之言,这才是大将之风。君主如此优异,身为臣下的我们也应紧跟脚步才是。"
"你还真是能说会道啊?"
欧克莱对亚黎图的话嗤之以鼻。亚黎图谆谆教导道,
"您如果一味地和王太后殿下赌气,您的判断也会出错,这才真的会影响到国家大事,当然,您并非如此愚蠢之人。虽然在他人眼中,您似乎就是独断专行的代名词,但在下认为您也并非是如此一意孤行之人。"
比如说神殿一事,欧克莱就接受了亚黎图的意见。
"你是要我去理解那女人浅薄的想法?"
"或许是有浅薄之处,但所谓人是不可能处处精明的。就算浅薄,也有道理。不能理解的话,也就不能周旋其中了。何况在和王太后面对面交谈之前,在下完全想不到王太后的想法。浅薄的难道不是我们吗?"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我和王家打交道的时间长到用脚趾就能猜到那女人的想法,我可以断言,她就是浅薄。"
欧克莱把一本薄册扔在办公桌上给亚黎图,
"另外你对贵族真的是知道得太少了,这可不行。"
亚黎图看着桌上的薄册。虽然曾是最高神官的亚黎图对王家的家谱知之甚详,却一点都不了解贵族之家和其构成。
欧克莱以尖锐的眼神质问道,
"昨天你见到的不只有王太后吧?"
于是亚黎图想起了昨天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