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空洞
亚黎图想都没想到诞辰宴会会以这样的形式落下帷幕。
在抓走了欧克莱后,宴会只能草草收场。虽然杰蓝说之后的餐点没有问题,但当然不可能再端上桌。不仅如此,就算女王下令严禁泄露此事,但再怎么掩盖,在发生了暗杀事件的当下,宴会都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
每个人都人心惶惶,而且惧怕被下毒的贵族,一个个脸色发青地自动退席。现场已经无法维持,甘梦当机立断终止宴会,叫来所有王宫医师为现场的贵族检查,宴会场直接变成了诊断现场。包括亚黎图在内的所有侍从,一会儿处理催吐用的盆,一会儿又要准备大量清水,从另一种意义上忙碌起来。
在做完了初步的诊断后,所有人才松了口气。虽然还不能完全安心,但至少现下没有毒发的人出现。
然后,到处出现了窃窃私语者,
"明日的宴会或许要取消了。"
"不,毕竟是女王的重大事宜,应该会加强警备后照常举行才对啊。"
"说得对嘛,犯人也已经抓走了,而且没有人中毒。"
"这还说不准呢。"
"而且经过这次,总有人会变得疑神疑鬼吧。王宫的警备真的可信吗?"
"这得追究王军的责任吧?"
"要是下次被瞄准的是我可受不了。"
女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王座上。王弟退席了。虽然没喝下毒药,但脸色发青,看起来状态很差,十分可怜。王太后吩咐了甘梦几句,也和王弟一起离开了。难得能见到母亲的生日宴会被如此糟蹋,她一定很失落,但亚黎图是无法走上前去安慰她的。而且就算再怎么失落,她也是不能离席的。
在诞辰宴会上发生暗杀事件,对王家而言是十分不名誉的事。虽然十分露骨,但若不是王弟,而是现场的哪个贵族被下毒,到时王家就会受到来自贵族排山倒海的责难。其中负责宴会场警备的王军也难辞其咎。
杰蓝如今已不在现场。他下令让一部分王军将犯人押至大牢,另外为了加强警备,又从后备队再次调动了人手。明明这次不但是近卫军,还动用了直属军,却未能把事件完全防范于未然,不得不中断宴会,就算姑且制止了事态,作为后备队队长的杰蓝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事后或许会受到某些处罚。
这时亚黎图环视了一下四周。
不少贵族在和女王打了招呼后徐徐退席,仍然留在现场的贵族除了对暗杀的担忧,更多的是对此次事件的讨论。
纵观当场贵族的态度,就能知道欧克莱不怎么有人缘。窃窃私语者中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面露不屑。这次的事件还不能断言和欧克莱有关,但比起实际实行者是谁,欧克莱的失势是个更为重大的问题。
当然,也不会所有人都这么露骨。包括萨巴斗将军在内的各大军事名门当家都一脸严肃,有的甚至面露沉痛的表情。只是不知道其中有几分真意。
至于另一边欧克莱的亲属也在唉声叹气,但他们比起说是难过,不如说是不安。可见他们平日里都是受着欧克莱的庇佑过活。
而这一点,亚黎图也一样。
就算与暗杀无关,同一家族的人都不能置身事外,将会遭遇差别对待,或是忍受其他贵族的白眼。而亚黎图更加糟糕,作为欧克莱的侍从,他会被监禁调查,何况他本身就是戴罪之身。
一日后,他受到了甘梦的传唤。
并非是中午休息那般的私下传唤,而是甘梦作为女王给身为秘书官侍从的亚黎图下达的正式命令。亚黎图来到御座前,被要求坦白回答被询问的问题,同时还被搜身,房间也被搜查。这是亚黎图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面对身为女王的甘梦,没想到却是发生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不得抬头直视,不得擅自发言,这些都和作为最高神官觐见前国王时的规矩一样,但至少听得到声音。甘梦的声音和私下觐见时完全不同,既冷酷,又简约,仿若天边。被验明了清白后,女王给亚黎图下达了下一个命令。
如今女王正亲自调查整起事件。
已经确定下毒的是王弟的侍从和名为多罗莫夫的贵族的侍从。而牢里的多罗莫夫拒不承认这是自己的指使。当然,女王不会简单相信他。毒药的来源已经查明,是侍从的私有物品。但很难想象区区一介侍从会想要暗杀王弟,侍从以前和王弟也并无瓜葛。要不是有人下令反而显得奇怪,而最有可能的就是多罗莫夫这个贵族的命令。于是现在正在多方调查其近日来的言行和行踪有无可疑之处。
另外,欧克莱作为一族之长,是否和多罗莫夫有勾结,或是有没有给多罗莫夫什么密令,也被详加调查。就算欧克莱是清白的,他也要负起监督不力之责。
欧克莱的办公室被搜查,领地的家人也被软禁,包括侍从在内的手下全都不得离开房间。欧克莱本人也被关押进了大牢。
但即便被关押,秘书官的工作也不能停滞。宛如一国心脏的欧克莱如果罢工,就会连带着整个内政都瘫痪,就连女王也不能完全顶替欧克莱的工作。于是在调查期间,侍从开始跑牢房,替欧克莱带去最低限度的工作,当然亚黎图也是。欧克莱共有四个侍从,所以亚黎图四天就能见到一次欧克莱。
关押欧克莱的并非是贵族专用的牢房,虽然没到关押长老众的地下牢房的程度,但也十分简陋。被细细的铁栏杆阻隔的另一边,只有石板床、办公桌、椅子和最低限度的照明而已。
"欧克莱大人,"
亚黎图一出声,坐在椅子上的欧克莱就抬起头看过来。他的神态毫无变化,但或许是因为周围太阴暗,气色看起来不太好。服饰和装扮都不如平时整洁,略微显得吊儿郎当。
"今天的份来了吗?放在那里吧,"
欧克莱正坐在办公桌前书写,这个景象和办公室里毫无不同。亚黎图不知该佩服还是担忧。
"这张桌子也快放不下了。差不多该让狱吏再搬张桌子进来了。要不是有这个机会,我也难得在这种地面凹凸不平以致桌子都放不稳的地方办公呢。如果作为视察的一环的话,这间牢房也算不错的了。不过再这样下去,这间牢房不够大啊,看来有换牢房的必要。"
看来担心他也是多余的,亚黎图叹了口气。然后转而担心起其他事。要是欧克莱待在大牢里的时间长到工作要把牢房都埋没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他难道打算一直待在牢房不出来了吗?不出来也就算了,万一被处刑可如何是好?
但欧克莱本人没一点担心的样子,所以亚黎图也只能完成自己的工作。亚黎图是无法进入牢房的,所以他只能把文书从栏杆缝隙间塞进牢房。亚黎图蹲下身,将工作一点点地送入大牢。当好不容易把文书和卷轴都堆在牢房地板上后,脖子已经酸痛不已。
"看来你是有话想说啊。"
欧克莱看也不看亚黎图就说道。亚黎图站起身,想当然,在这里说的话都会传入狱吏耳中,这里并不适合密谈。
"您是知道有这起暗杀事件,才想把王弟送出国吗?"
"为什么这样想?"
欧克莱一直想把王弟送出国,在贵族看来是因为他很不待见王弟,就连亚黎图也这么想。但就算如此,亚黎图无论如何都不觉得欧克莱会对王弟下杀手。于是亚黎图反过来想了。或许欧克莱并不是厌恶王弟。或许他是查到了某种动向,为了让王弟远离危险,才千方百计想把王弟送出国,也有这种可能吧?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欧克莱终于看过来。
"我可是一家之主哦。要制止的话只要下令就可以了。要说是我指使的还合情合理,绝无反过来的可能不是吗?"
"这个......"
欧克莱说得很对。但假设想要暗杀王弟的并不是那个贵族,而是他背后的某个人。而那个人的权势大到连欧克莱也不能动他分毫……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在暗杀一事之前,国内权势最大的就是欧克莱,不存在权势比他更大的人。如果说欧克莱知道整起事件,那他不是主谋,就是故意知情不报。
"现在事件调查得如何了?"
亚黎图据实以告,
"查清了是何种毒药,追查了毒药的来源,正在详细调查多罗莫夫这个贵族的情况。"
"要我提供点情报吗?"
"请务必。"
"不过本来这应该是由女王陛下亲自审问我的,你太逾越了。就算我问你什么,你也不该回答。你应该效忠的是女王,而不是我。"
平时在办公室里就算多少说话逾越一点,欧克莱也会既往不咎。但现在是在大牢,而且欧克莱还被关在牢里。
"是的。"
"回去做好接受处罚的准备吧。"
"是。"
看来凭自己是没法查清事实的,但在亚黎图准备告退的时候。
"他没那么大胆子。"
欧克莱意有所指……或者说打趣地看着亚黎图说,
"在女王的诞辰上对王弟下手,就算不是即时性的毒药,风险也实在太大了。那确实是个蠢蛋,但他没那么大胆子。毕竟一旦暴露不单他个人,整个家族都会被牵连。"
虽然能够面见王家的机会很少,但并不是说把这样难得的机会用作暗杀就是明智的。在没能面见王家的时候进行暗杀,比当众暗杀王家之人,风险要低得多。只要派去的暗杀者一死,就难以追查到己方头上。
"那他是被冤枉的了?"
"......不,私通的那个侍从确实是他的人。我也认得那个侍从。女王陛下怎么说?"
"......在下不能擅自泄漏任何情报。"
呵,欧克莱轻笑了一下,
"很好。就是这样。"
如果那个贵族真的清白,那整起事件不是侍从的擅作主张,就是侍从受到了主人以外的谁人的指使,而后者的可能性要远远高出前者。
"恕在下失礼,是否有那位贵族被怂恿的可能性?"
"有可能,这件事已经不是有没有胆子,而是有没有脑子的问题了。他确实愚蠢,没有远见,目光短浅。或许对方以绝对不会暴露为说辞,怂恿他去做。但他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我不觉得对方能给出让他愿意冒这么大风险的报酬。相比之下,不论是收买还是威胁,侍从都要来得好办得多。"
没错,贵族没那么好收买。不单是因为其本身就很有钱,再来身份地位崇高也让他没法冒太大风险。而且正因为有身份有地位,他也不怕威胁。相比之下,不论哪种手段,对只是平民的侍从都要有效得多。
不用付出收买贵族那般巨大的金额,大不了威胁了事,也不怕受到报复。然后,只要侍从认定是主人的命令,身为主人的贵族就有理也说不清。毕竟为侍从担责就是主人的义务,享受奉献的同时也要给予庇护。这是种方便又有风险的机制,所以侍从也不是谁都可以当的,雇佣前要查明正身。
但就算假设侍从被收买,也很难查清背后的怂恿者。一般怂恿者是不会留下蛛丝马迹的,甚至被怂恿者也不知道怂恿者的真实身份。
然后,如果真的有怂恿者,那对方的目的比起说是那个贵族或王弟,不如说是一族之长,即欧克莱。因为这件事是在庆祝女王诞辰的宴会上发生,影响极其恶劣。所以既没法压下这件事,也没法包庇欧克莱。
让欧克莱失势才是真正的目的。
那么欧克莱知道整件事吗?就算知道亲属里有人被利用也不加制止,就这么不待见王弟吗?明明只要没有知情不报的话,就能阻止这件事,欧克莱也不需要担责了......就算犯人另有其人,多罗莫夫是无罪的,若是故意知情不报,欧克莱也是难逃责罚的。而且对方的目标就是欧克莱,一个弄不好就会落入圈套。
"那个侍从出卖了自己的主人吗?就算是被威胁,只要最初就上报这件事的话……"
亚黎图也是侍从,如果有人想要陷害欧克莱,很有可能利用亚黎图,这个可能性并不小。但亚黎图转念一想,这次对方的目的就是欧克莱,只是对方选的不是亚黎图。明明亚黎图本身就是一个隐患,用不着暗杀王弟,就会给欧克莱带来麻烦。恐怕,为了庇护亚黎图,欧克莱暗地里做了很多措施吧。
事到如今才发现这件事,亚黎图不禁傻眼。因为自己以前是神官,没有过侍从,也不了解侍从和主人间的信赖关系。
"想让人听命行事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特别当对方是平民的时候。"
无法否认。平民是无法反抗贵族的。就连亚黎图也不知道当自己遇到相同情况...比如说被以哈迪索要挟时该如何抉择。自己也会像那个侍从那样背叛欧克莱吗?或者是,背叛甘梦?想了一下,亚黎图无法得出结论。
"是陷害吧。当然,就算是陷害,那个侍从也不可能是主谋。"
牢里的欧克莱漫不经心地断言。
走出大牢的亚黎图接着往办公区域走去。
从牢里带回的所有文书,都要由女王亲自过目。所以接下来亚黎图又将欧克莱处理好的工作,送去了女王的办公室。亚黎图擅自向欧克莱泄漏了情报的事并不是小事,形式上会做出禁止亚黎图再和欧克莱接触的处罚。自己的不小心让亚黎图很惭愧,但甘梦只是耸耸肩说"你是在为老师担心吧?"没有怪罪他。而且和一般的侍从不同,这时女王屏退了护卫,因为两人之间的对话不能让他人听见。
"根据欧克莱大人的看法,这件事是嫁祸的可能性很高。"
"没错。"
甘梦干脆地肯定了亚黎图。
"毒药已经查明了,是毒性比较弱的那类,致命性并不高。并不是很难入手的东西,只要是行家就能简单买到。"
换言之没法根据毒药的来源特定犯罪者。虽然毒性弱是好事,但闹得那么大,毒药的致命性却并不高,反而让人感觉不对劲。越来越觉得对方的目标不在王弟。
"敢在诞辰宴会上做出暗杀行为是很不寻常的,如果不是打算起兵造反,根本没有好处,太不自然了。虽然我不是很了解那个贵族,但我不觉得是他下令侍从暗杀库克。这件事甚至没有周密的计划,是不是他都无所谓,问题是被现场揭发。当然,就算不是他下令的,背后一定也有人下令,那么目的就是嫁祸。"
甘梦冰蓝色的眼眸仰视亚黎图。她和亚黎图意见相同,对方的目标,比起说是那个贵族,不如说肯定是欧克莱。
"就算毒药是侍从的私有物品,只要他一口咬定是多罗莫夫下令,也没办法澄清两者间毫无关系。之后我会追查那个侍从详细的身世和他近日来的行动。这方面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线索,而且线索也有可能会被抹消。"
"王弟殿下的侍从呢?"
"那个人已经招供,他是被收买的。"
"收买?被谁?"
"他最初只是在市井被搭话,对方提出会付他大量金钱,当然这种话很可疑,就算是真的也很危险,所以他不会相信,甩下对方逃跑了。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就渐渐心动起来。虽然作为库克的侍从生活很有保障,也是份脸上有光的体面工作,但平民在王宫里很难晋升也是事实。而暗杀库克虽然是件难以想象的事,但俗话说高风险高回报,一旦成功就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当然事情要是暴露,一定会被全国追捕,在国内也待不下去了,所以对方也保证好了后路和落脚点,答应能让他逃去国外。他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最终决定赌一把。搜查房间后发现他已经准备好了行李和辞呈。"
看来是一开始就打算溜啊。亚黎图理解了。
"他服侍王弟殿下多久了?"
"快两年了,期间没有不良行为,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王宫内的工作人员很多。从医师、厨师到看马人、园艺师五花八门。而王宫侍从服务的对象是王家之人,除此之外贵族带在身边的都是自己的侍从。只有亚黎图明明是王宫侍从,主人却是非王家之人的欧克莱。
服务王家之人的王宫侍从,本身就有不少出自贵族之家的人。所以和基本都是平民的贵族侍从不同,内部演化出了极为严格的上下关系。从最低等的打扫和洗衣的下级侍从,到端茶倒水和照料起居的中级侍从,更有出谋划策类似于心腹的上级侍从。一般平民侍从在王宫里确实很难出头。据说如果是要能接触王家之人的贴身侍从,基本都是贵族出身。而看重家世的王太后的侍从更全部都是如此。
根据职务的不同,住所,俸禄,津贴全都截然不同。相比之下虽然待遇是最低等的那类,但亚黎图要更加自由。
亚黎图一直在为欧克莱跑腿,所以知道光是办公区域的面积就很大,而这些区域全都由下级侍从打扫。当然不止这样,除了内宫的部分区域外,下级侍从负责整个王宫的扫除。所以下级侍从的人数众多,粗略分为打扫队和清洗队。小队再根据等级划分打扫区域,打扫马厩这类的工作肯定是由等级更低的侍从......换言之平民负责。虽说服务于王家之人,但如果是下级侍从,就连面见王家之人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毕竟就职于王宫,就算是最低等的王宫侍从待遇也不可能差。如果晋升后得到王家之人的赏识,连家人都有可能受到优待。所以竞争也很激烈。贵族出身的人出头的机会肯定更多。一般包括侍女在内,王宫侍从内有超半成贵族出身的人。也有惯例称平民最多做到中级侍从,就不可能再往上晋升了。
嫌犯的侍从正是中级侍从。既然能为王弟斟茶,就证明他至少出身清白。成为侍从的时间想必也不短了。但正因如此,他才对难以晋升的现状感到焦急,财迷心窍了吧。再加上并非贵族出身,也不怕牵连一族。
"但就算严加审问,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至今和对方见了两次面,第二次是在第一次和对方喝茶的茶馆内守株待兔,然后在三天后再次见到了对方。但对方都把兜冒压得很低,根本看不见脸。而且好像旅行者般全身罩着斗篷。另外身材均等,没有地方口音,手上也没有任何饰物。对方隐晦地交代了大致计划,并当场交付了定金,然后告知他宴会当日会有人前来交予毒药,而那个人就是多罗莫夫的侍从。"
高贵之人一向不亲自动手。如果是自己的侍从就会被追责,但如果是其他人就无所谓了。作为用完就丢的棋子尤为方便。
"那家茶馆没问题吗?"
"查过了,就是间普通茶馆。老板身家清白,也不是那种会被利用作密谈的可疑店家。客人从平民到贵族都有,人流量很大,反而适合隐瞒身份。无论如何,那个人是个重点对象,一定会想办法追查出来的。"
"既然能收买王弟的侍从,看来对方给的相当多啊。"
"就算只是定金,那也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哦。就算在国内隐姓埋名,也能不工作快活地生活下去了。"
就是说,是普通人根本出不起的钱。对方根本不可能是平民,而且也不可能是普通贵族。
当然,约定好的全部金额一定还要更多吧。
不过这也是对方会履行约定的情况。
"对方答应他一定逃得掉?"
"嗯,只要他能成功让库克喝下毒药,之后再找借口半路脱逃,就会有人去接应他,立刻带他离开王宫。"
和自己不同,其他王宫侍从都是自由之身,有休假,也有辞职的权利。但没想到身为王弟的侍从居然那么容易财迷心窍。
"但他被骗了。"
"没错。不论是尾款还是后路,全都是谎言。暗杀绝不可能成功。"
亚黎图十分理解。可想而知宴会当日的警备会有多严,就算不会在现场引起骚动,也很难当场给王弟下药。事实证明,可疑人物根本躲不过警备的眼睛。嫌犯被抓捕了。但这到底是偶然还是故意的呢?
一切都在对方的计划中。如果一开始就是为了嫁祸,重点就不是暗杀能否成功,而是必须让整件事被当场揭发。如果最终目的是嫁祸,就不可能逃得掉,那个侍从有没有事先理解呢,现在的情况更像是利用这个侍从制造出了一个暗杀的场景。就算暗杀真的成功了,他也只是罪加一等而已。
"就算真的能逃脱,他也只会被灭口而已。对方是不会放过他这个活证据,他只是颗用完就丢的棋子。"
很有可能。就算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对方自然会想摘除任何泄露身份的可能性。
"而且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甘梦冰蓝色的眼眸放出冷酷的光芒,看来她正在生气。这也难怪。家人遭到暗杀。就算没有成功,对方在诞辰宴会上公然搞事,也使她作为一国之君的颜面尽失。不,就算不是作为一国之君,难得的生日被糟蹋也绝非能轻易原谅之事。
"多罗莫夫也是棋子,甚至连库克、我、当日宴会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恐怕其他贵族也发现这件事了。"
当然,即使如此选中多罗莫夫也是有理由的,恐怕就算很小,他也具有让人觉得他会暗杀王弟的可能性。
"多罗莫夫这个贵族有反王弟的嫌疑吗?"
"有,但这在贵族中很稀松平常,因为大多数贵族都所属某个派系。但就算嘴上抱怨连连,也没有人真的敢对王家之人下手。"
因为家主的欧克莱是反王弟一派的领头羊,所以亲属中人也只是跟随欧克莱的决定罢了,其中并无自己的意志。
"亚黎图,你知道当初即位时我和库克曾有过王位之争吧?虽然库克并没有这种打算,而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但因为老师一直拥立我,所以老师的家族里大多都是反库克的贵族。多罗莫夫也一样,不久前他也曾参与过反库克的贵族们的聚餐会,但也只有这样而已,并不代表他就会毒杀库克。而且多罗莫夫并不是个会招人怨恨的贵族,既不显眼,也没有特殊才能。不论是领地管理还是军事相关都不出彩,就是个靠家世整日享乐挥霍的一般中年贵族,不过,他也只比老师大两岁而已。"
听了甘梦的俏皮话,亚黎图不禁失笑。换言之,他和欧克莱是两种人。就算同为贵族,和毫无建树又不起眼的一般贵族相比,欧克莱就是位高权重又惹人忌惮。但她马上调整好情绪,继续说道,
"和库克的侍从不同,多罗莫夫的侍从一度想要自杀。"
"在大牢里吗?"
"嗯,已经被制止了,他在牙齿里藏了毒药,并趁警备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咽下,可见决意之深。他成为多罗莫夫的侍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不是有重大理由是不会背叛的吧。或许是有家人被挟为人质,这方面已经让人去调查了。"
亚黎图刚才还问大牢里的欧克莱侍从出卖自己主人的理由,如果被用人质威胁,逼迫去犯罪,那确实是很痛苦的事。
"既然抱着必死的觉悟,那他就不单单是被利用,多半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所以才知道自己绝不可能顺利脱身。如果查清他背叛的理由,也能从他身上得到指使者的情报。如此一来或许就能查到指使者的身份了。"
甘梦停顿了一下又说,
"然后,也有传言说是被老师硬逼着去做的。"
"但那样一来,欧克莱大人也要负上连带责任。"
"没错,如果我不原谅老师的话。"
"您会原谅他吗?"
"现在我如果原谅了老师,谣言一定会排山倒海般地出现,顺带我还会受到其他贵族的责难。如果老师是故意的,我就不能包庇他。"
"我个人认为,不会是欧克莱大人。欧克莱大人也说背后有人怂恿,如果他就是怂恿者,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吧?"
"转移矛头或混淆视听。"
"可是......"
亚黎图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努力为欧克莱申辩。明明他心里也知道,甘梦比自己更了解欧克莱。
"亚黎图,你能信任老师吗,不管发生任何事?亚黎图是知道的吧老师想要把库克赶出国,那么即使老师对整件事袖手旁观也是很有可能的。"
亚黎图确实知情,所以无法反驳。
"我知道的,老师是以国为重,正因如此,老师才会做出残酷至极的选择。比我更残酷。"
甘梦低垂目光,在椅子上抱住大腿,缩成小小的一团。如同在自言自语般说道,
"这原本是我的职责。我必须残酷,必须一视同仁。所以就算老师是为了菲戈麦斯才做的,我也不能包庇他。"
"如果他真的打算暗杀王弟,您能原谅他吗?"
"老师如果认真要做,那库克现在不可能活着。而且不会让任何人怀疑是老师下的手。所以我觉得主谋应该不会是老师。"
如果欧克莱要暗杀王弟,不可能失手。王弟还活着就是幕后并非欧克莱最好的证据。另外在宴会上暗杀王家之人太高调了,冒那么大风险,成功率却并不高,还容易被怀疑,简直就像是为了让欧克莱失势而设好的陷阱。
就像是为了让所有贵族都看见,让女王没法包庇欧克莱的陷阱。
如此一来只有两个问题了。对方是谁,以及欧克莱知不知情。
"但老师也没有否认,自己没有做。"
没错,欧克莱什么都没说。
如果贵族是被陷害的,作案的只有那个侍从,那欧克莱也能免去相应的责任。不如说应该为自己的清白而大力主张这是某种陷阱。但欧克莱什么都没说。既然如此,就是他了解了一切内情并放任事态发展的。
就算主谋者不是欧克莱,他也有可能对这件事袖手旁观,并企图利用这件事。
"正因为亚黎图带回来的情报,我才能知道。老师一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或许连是谁陷害他的都知道。"
是自信甘梦不会裁决他,还是就算会被定罪,也想除掉王弟。或是打算装不知情到底。如果是欧克莱,感觉哪种都有可能。
"或许老师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原谅他,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原谅他。不过如果是作为一国之君的决定,那答案只有一个。老师一定也是知道的。"
亚黎图正想说什么时,门外传来通报,甘梦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办,亚黎图,是母后来了。"
"请您别慌张。"
"亚黎图,快,从密道出去。"
亚黎图现在是以欧克莱侍从的身份被女王召见,好歹有着大义名分,但若是偷偷摸摸从密道离开,反而会让人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一听到母亲驾到,甘梦就慌了手脚,连这点也忘记了。
王太后带着肃穆的表情现身,身后跟着侍女和侍从。她一身盛装,由身后的侍女捧着长长的头纱,和孤身一人在亚黎图面前现身时的形象很不一样。
从椅子上站起的亚黎图当场跪拜。
王太后看也不看亚黎图,仿佛亚黎图根本不存在一样,虽然事到如今,但其实她的这种态度才是王家之人应有的态度。然后在亚黎图为了离开房间和她擦身而过之际,王太后目不斜视,只有声音轻轻落在亚黎图身上,
"下贱之人,随意出入女王办公室成何体统?"
"在下失礼了。"
就连这句话都是无礼,因为没有准许亚黎图是不能随意开口的。王太后没有理会亚黎图,直接呼喊女儿的名字,
"甘梦。"
甘梦好像瞬间屏住了呼吸。亚黎图停留在原地,即使不能转过头去查看,也能感觉得到背后甘梦的紧张。亚黎图觉得她在暗暗咽口水。亚黎图能料想到甘梦会被王太后责难。虽然心痛,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可想而知亚黎图越开口,甘梦越难做。
但此时王太后说出的话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我要把此人作为我的侍从。"
"哈?"
"无礼之徒,这里由不得你发声。如若再犯,小心我割下你的舌头。"
亚黎图低头沉默。曾经王太后也提过要把亚黎图收为侍从,原因单纯是因为亚黎图是欧克莱的人,出于对欧克莱的逆反心理,才如此一说。但如今她提出这件事恐怕不是因为想趁欧克莱失势的这个机会。照理说欧克莱失势的如今,亚黎图也没有价值了。
"母后......"
"可以吧?"
"母后,为何?"
"这还需要理由吗?他原本就是王宫侍从,我收下他又有何不可?侍从不就是为了受我们王家之人差遣而存在的吗?这只是个连端茶倒水都不够格的下级侍从,不管把他放在哪里都无关紧要,对此执着才是件怪事。"
"亚黎图是......"
"住嘴,"
王太后的一声令下让甘梦收声了。
"身为女王,怎么能直呼下贱之辈的名字。快给我改正。"
某种意义上来说,王太后才是对的。亚黎图是不能和女王平起平坐,直接对话的。如果是正式场合,就连对视都不行,所以两人至今一直避人耳目地见面。而且现在还没有欧克莱的掩护,两人更加不应该接近。
"平民侍从就是不可信,明明侍奉于王家,居然轻易就背叛。没有一族的束缚,以为自己能抛开一切。另外,"
看来因为此次的事,让王太后对平民侍从的印象掉到底了。不过撇开这点亚黎图对她而言是更加讨厌的对象。她意有所指地对甘梦说,
"你要知道此人的身份全都是欧克莱的擅作主张,本来就算把他投入牢房也不为过。居然屏退他人单独接见,简直就好像把他当心腹一样。万一让贵族知道了,会被他们怎么想?你应该也知道,这样他们会轻视你。"
自己明明是王宫侍从,主人却并非王家之人这点,亚黎图一直没有深入想过。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亚黎图也知道,毕竟是被监管的身份,本来他应该被关入王家眼睛看不到的大牢。能成为王宫侍从恐怕是甘梦和欧克莱暗中使劲。但官方上女王恐怕并未承认这件事,所以是由欧克莱收留他,他才成了欧克莱的跑腿。
亚黎图表面上是欧克莱的侍从,但其实是受女王监管,待遇也和王宫侍从一样。贵族除了领地外,都在王宫附近有宅邸。就算是每日忙于工作的欧克莱,每当有时间回宅邸时也会带着侍从一起回去,但亚黎图是不能离开王宫的。而且就算是亚黎图这种半路出家的侍从,官方上也是归侍从长管。不过欧克莱是除女王之外第二大的,所以亚黎图的待遇和行动很大程度都受了欧克莱的影响。
但另一方面,因为欧克莱处理的都是国家大事,所以也有不少声音质疑,让前最高神官亚黎图如此接近这些内密是否妥当。这时会出现亚黎图原本就是欧克莱送往神殿的密探的谣言,也就颇为顺理成章了。
欧克莱不惜擅作主张也要把亚黎图留在身边,就算不是王太后,外界也会擅自揣测。而且本来亚黎图连下级侍从都不如,应该受到歧视和压迫。但就算是跑腿,直属秘书官的侍从这一身份已经等同于中级侍从。
"就算他真的是欧克莱的密探,他罪人的身份也是毋庸置疑的,切不可姑息他。"
王太后应该知道亚黎图并非欧克莱的密探,而是甘梦的同盟者。既然她丝毫不提,就代表她想要甘梦和亚黎图撇清关系。提出侍从一事,也是为了试探甘梦,告诫甘梦,从甘梦身边赶走亚黎图,分开两人。
"不,母后......"
"住嘴。"
甘梦再次闭上了嘴。
"另外,今次的事,绝不可轻饶欧克莱。否则难以给其他贵族作表率。居然敢瞄准王家之人的性命,若原谅这种行为,难保今后其他贵族不会效仿,甚至对王家掀起反旗。就算是为了杀一儆百也必须严惩欧克莱。还是说,因为这个侍从的花言巧语,你就无法明辨是非了?"
"母后,还有幕后之人。"
"所以呢?"
王太后说得理所当然,
"就算如此,欧克莱也利用了整件事不是吗?"
亚黎图发现王太后并不笨。只是她对欧克莱的感情,会影响她做出正确的判断。欧克莱知情不报固然不是小事,但追查幕后之人更为重要。但王太后却无视了这一点。但即使如此,甘梦也是无法违背王太后的。
今次的事是欧克莱有错在先。原本王太后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但欧克莱却执意要送走王弟,甚至对暗杀危机视而不见。就如同上次甘梦不能接受联姻那样,这次甘梦也不能罔顾王法,包庇欧克莱。不论是欧克莱还是亚黎图,行为上都有不妥之处。这次王太后是对的,亚黎图单独和甘梦见面也有很大的问题。甘梦从王太后身上收回视线,注视亚黎图,用一瞬间摒除所有感情的表情说道,
"你退下吧。"
"遵旨。"
晚上,亚黎图回到了住处。这里只有一张床铺和一张书桌,比欧克莱待的牢房还要狭小,但这待遇在下级侍从中算好的,大部分下级侍从都分批挤在几个大房间里。除此之外,中级和上级侍从都在同一个区域里有各自专门的住所。亚黎图打开右墙上的窗户,窗外可以看见矮树丛和围墙。这个区域位于王宫一角,专供侍从使用,围墙内还有洗衣场和施疗所,宛如一个小小的集镇。过了没几分钟,窗户就被扣响了。
窗外是甘梦,有所预感的亚黎图毫不惊讶。才刚被告诫过,又明知故犯私下见面,但亚黎图感觉甘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这是自登基成王以来,甘梦第一次主动来找亚黎图。甘梦轻而易举地翻越窗框,进入房间。然后让亚黎图快点关上窗。虽然不是平民的布衣,但她也穿着较为轻便的衣物,一头长卷发随意盘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她是女王。然后转过身来的甘梦突然说,
"亚黎图,你会被母后暗杀。"
"怎么会。"
"亚黎图。"
虽然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但亚黎图第一次看见这么失措的甘梦。在亚黎图摸了摸她的头后,她总算冷静下来了一些。
"王太后殿下有何旨意?"
亚黎图知道自己被王太后厌恶。虽然他表面上是欧克莱的侍从,但欧克莱不在的如今,王太后可以随意对待他。
"母后说要把亚黎图送去惩戒,重新教育。亚黎图作为王宫侍从,欠缺管教。在习得王宫侍从该有的礼仪举止前,不能放出来丢人现眼。亚黎图,你是不是频频对母后说教?母后说你态度嚣张,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侍从和神官不一样,是没有学徒的,照理说没有重新教育一说。如若犯了罪,重则关入大牢,轻则降下惩罚,或降职或幽禁。另外,也有所谓的私刑。凭亚黎图至今的种种言行,就算被以大不敬之罪关押也是无可厚非。
"......在下失礼了。"
心中有数的亚黎图低头谢罪。
"不,我知道亚黎图一定是为了我才说的,而且我喜欢听亚黎图的说教。但敢对母后说教的人,就是在王宫里也屈指可数。别说下级侍从了,就算是作为心腹的上级侍从,甚至就连老师也不会光明正大地指责母后。"
"王太后曾说欧克莱大人会拐弯抹角地讽刺她。"
"嗯,虽然两人几乎不会见面,总是对着我诉说彼此的不满,但老师不会指名道姓地批评母后,只会旁敲侧击地暗示,更遑论当面顶撞母后,或许只有父王才敢这么做。但亚黎图不是父王,不是老师,不是贵族,不论是说教还是见面,都是不被允许的。"
面对王家之人,平民只有跪拜的份。但因为当初作为最高神官的亚黎图和甘梦距离过近,以致于应对出现了错乱。
甘梦曾说过,王太后不许两人再见面。没错,无论亚黎图是不是心怀不轨,亚黎图根本不是能接近甘梦的身份。何止如此,如果不接受王太后的处罚,现在的亚黎图连作为下级侍从开始工作的资格都没有。
另外王宫侍从就是王宫的门面,特别是中级和上级侍从里有很多贵族出身的人,当然会被要求优雅的言行举止。
"在下不识大体,深感惭愧。若作为王宫侍从有不合格之处,愿意努力精进。不论王太后殿下有何命令,在下全都遵从。"
甘梦盯着亚黎图说,
"亚黎图,如果你照母后说的去做,只会有性命之忧,管教只是一个说辞而已。"
亚黎图也知道。管教只是遮掩的说法,高贵之人当然不可能把暗杀挂在嘴上,但以管教为名虐待至死也不是没可能。至于王太后想除掉亚黎图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她知道亚黎图和甘梦之间的同盟关系。
"在下明白。王太后殿下说得没错,这次是在下逾越了。王太后殿下觉得在下碍眼,想要除掉在下也是正常的。在下会深刻反省,今后避免再犯。还望王太后殿下恕罪。"
"不光是这样,"
甘梦摇摇头,
"我没办法保护亚黎图。我和老师不一样,不可以特殊对待任何一人。失去老师庇佑的现在,亚黎图会被以任何借口处刑,没错,不光是母后,觉得前最高神官危险的贵族,一定会想办法趁此机会除掉亚黎图。"
但亚黎图觉得没有贵族会把他放在眼里。
"亚黎图不仅是前最高神官,现在还变成了老师的侍从。所以很多贵族都猜测亚黎图原本就是老师的人,老师也没有澄清这个误会,为了不让我和亚黎图的关系暴露。既然如此,亚黎图就是老师的心腹,这么想的贵族为了趁老师不在的这个时候,打压老师的势力,或是挫挫老师的锐气,会想办法解决亚黎图。"
"既然如此,欧克莱大人岂不是更危险?"
毕竟对方的目标本来就是欧克莱,亚黎图不过是附带的。
"亚黎图,虽然很现实,但在王宫里身份才是最重要的。身份低的那方不仅不能对上位者无礼,有时甚至自身难保。"
甘梦谆谆教导道,
"就算某人想除掉老师,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老师现在被关在了牢里,但也只是如此。而亚黎图会直接有杀身之祸。要杀害老师就好比杀死一头大象,而杀害亚黎图就是捏死一只蚂蚁,差距就是那么大。"
甘梦直白的话听得亚黎图五味杂陈。
"在下承蒙您的善意留于王宫,要求处刑在下不就等同于公然和您唱反调?"
"没错,我下达了监管的处罚,同时也会保证你的生命安全。但亚黎图现在只是一介小小的侍从,不再是最高神官,所以也没有生命保障。"
甘梦说出了类似谜语的话。
"就算无法处刑,只要暗杀就好。不论亚黎图原本究竟是最高神官,还是老师的密探,但说到底是平民之身。就算同样是罪犯,亚黎图也和老师不同,老师就算被关进牢里,也没人敢对他下手。说到底还是老师本身的身份够高。王宫里的人有很多,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有。但就算一样成了罪犯,贵族的身份也比平民要高一等。"
欧克莱就算变成戴罪之身,也不会轻易遭到暗杀,他就是那么高的身份。集血统,名号,成就,财产,权力于一身,这包含在家世之内的一切,都是加在欧克莱身上的东西,这是平民的亚黎图无法想象的。
"亚黎图现在比老师更危险。老师被关在牢里,反而保证了生命安全。但只要伪装成事故,就可以随意对亚黎图下手。推入井里,或是伪装成自杀,总之对方一定不会手软。而且这样的人恐怕有很多。"
亚黎图也设想过要是失去了欧克莱这一保护伞,自己或许会受到凄惨的对待,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来已经不是会被欺负的问题了。就比如大树遭到雷劈也能屹立不动,而一旁的小草只是被溅到火星就会变得焦黑一样。
"认识最高神官的人会想要趁此除掉一个祸害,把亚黎图看作密探的人会借此打压老师的势力,甚至有人会把无法除掉老师的不满发泄在亚黎图身上,让亚黎图代替老师去死。亚黎图被瞄准的理由数不胜数,连母后也......"
虽说树倒猢狲散,但眼下比起欧克莱,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
"亚黎图,你偷偷离开王宫吧。"
"这样可以吗?"
亚黎图讶异地反问。
"只是一个小小的侍从消失了,也没有人能说什么的啊。"
"在下是罪犯身份,这样您就必须负上监督不力之责了。"
甘梦望着亚黎图,冰蓝色的眼瞳比任何话语都要能诉说感情。就算如此,她也不希望亚黎图被什么人暗杀掉。
"而且现在还在调查期间,在下不能随意失踪。"
"但在官方上亚黎图是王宫侍从。"
"是的。"
"即使是私下默认的,但原则上亚黎图不属于老师,而是属于王家的。要是亚黎图能成为王家之人的...至少成为中级侍从的话,就不用担心被暗地里暗杀。暗杀王家贴身侍从之人,等同于挑衅王家。"
就算在欧克莱的庇护下,亚黎图有着等同于中级侍从的工作和待遇,反过来说,一旦没有了这层保障,所有一切都会被推翻。而且作为欧克莱的侍从,在调查结束前不能随意行动,连下级侍从都当不了。
"虽然母后说要把亚黎图收为自己的侍从,但很可能只是借口。而且现在库克被严加保护着,不能随意增添侍从。"
去做王太后的侍从,简直是羊入虎口。搞不好今天就会**掉。
"但是,我无法把亚黎图变成我的侍从,也无法把亚黎图带在身边。就算捏造个罪名,把亚黎图也关进牢里,也不一定能保证亚黎图不会在牢里被暗杀,而且这只会给虎视眈眈的有心人烙下口实。"
欧克莱一不见,仿佛魔法解除了一样。亚黎图和甘梦之间身份的鸿沟再度显现。自己是不该出现在甘梦身边的人,亚黎图一再意识到。欧克莱侍从这一身份,就是为了掩盖亚黎图和甘梦之间关系的烟雾弹。
"亚黎图,逃走吧。虽然是我要你逃走,但或许还必须追捕你。不过我会让王军去其他地方,你就往安全的地方逃跑吧。"
甘梦为亚黎图想了很多。
问她要怎么离开时,她若无其事地说已经在神殿做好了准备,并告知了亚黎图曾经她用来溜进神殿的密道。
她联通达比德,帮亚黎图准备了马车和金钱。亚黎图让女王和最高神官加深交流可不是为了这种事,但要问现在王宫里会帮亚黎图的有力支持者只有达比德,哈迪索都自身难保,但哈迪索是不能失踪的。
亚黎图思考了一下。自己继续留在王宫,情势也不会好转。就算留下,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只会有弊端。
亚黎图看着眼前偷偷前来的甘梦,看不出是女王的简洁的打扮。但即使如此,她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吧。王太后说得很对,别说单独接见,现在这时候两个人不应该有任何接触。
但甘梦还是冒险来了。是亚黎图让她冒险的。
亚黎图是甘梦的软肋。
在登基仪式时就已经发觉,在觐见王太后的时候也是,现在又再次意识到了。
亚黎图觉得没有贵族会把他放在眼里。那只是亚黎图不了解贵族,没法想象贵族的可怕。而甘梦一定比亚黎图更清楚。既然她说贵族盯上亚黎图的性命就不可能是假的。然而她不惜触怒贵族,也要保护亚黎图。
如果留下来,一定会让甘梦难做。要是她能舍弃亚黎图,事情反而简单。亚黎图重新认识到,不能因为自己让甘梦被贵族攻击,但自己也不能随随便便就一命呜呼。因为甘梦不想失去亚黎图也是事实,就算是自大,也不想甘梦伤心。亚黎图也想保护甘梦。在这里离开,是既不和贵族伤和气又能保护亚黎图的最好办法吧。只要说亚黎图是逃走的,假装派出追捕,贵族们也不能多说什么了。
于是亚黎图做出了决定。
行李没多少,其中有着五颜六色大量的折纸。多数是甘梦赠与的,也有一些是亚黎图仿造甘梦自己折的。甘梦怔怔地注视着折纸。和甘梦的折纸相比,亚黎图的那部分就十分惨不忍睹,但亚黎图现在手头也只有这个了,
"请把这个交予哈迪索,告诉他在下平安。"
但甘梦拿起一旁的黑龙面具,那是在曾经的花魂祭和甘梦一起买下的。
"这个就给哈迪索吧,我要这个。"
甘梦把亚黎图的折纸全都抢走了。她的眼神十分寂寞,让亚黎图感觉好像在分发遗物,让甘梦不安不是亚黎图的本意,但看来自己的处境确实十分危险。甘梦是两手空空来的,她思考了一下,利落地拿下头上的钗子。记得那是卡布吉的贺礼,形容阴晴圆缺的半月形金属镂空雕饰上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玉石,一块翡翠色的玉石填补在金属雕饰的欠缺处,表现出日月争辉的壮观景象,十分美丽。
"亚黎图拿着这个,需要时能用来换钱。"
一头长卷发披落而下的甘梦将钗子递给亚黎图,这一只恐怕就是亚黎图一年的俸禄。虽然想劝谏一下,但女王的金钱观当然不可能和平民一样。
"这是卡布吉的进贡品,不是王家的收藏品,不容易被追查身份。卡布吉的饰品不难入手,而且做工精细,款式新颖,在暗市能卖到高价。"
"在下的折纸可没法卖钱。"
甘梦没有回应,转而说道,
"亚黎图,抱歉,我或许无法保护哈迪索,所以,至少想让亚黎图逃走……"
她攥紧领口,握住脖子上亚黎图送她的护身符。亚黎图纠正道,
"他是您的护卫,无需您保护,保护您才是理所应当的。那是个坚强的孩子,和我不同,他一定会保护您。"
甘梦欲言又止地注视着亚黎图,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一别,还有机会再见吗?两人没有触及这个心知肚明的问题。一旦离开,若不是被抓回,恐怕也不会有机会再回到王宫了吧。而且如果离开,亚黎图又能去哪呢?亚黎图已经一无所有。今后或许还会被追捕。
最终没能归还的亚黎图将钗子放入怀中,带着少许行李,走入甘梦所说的密道。那是洗衣场的一处角落,暗门一关闭后就看不见甘梦的身影了。密道内毫无照明,只能扶墙前进。当走到尽头后,隐约传来草木味。
门一开,亚黎图就知道这里是哪里了。熟悉的景色,是神殿的廊道。亚黎图离开密道,走向甘梦和达比德约好的地方。神殿比王宫走起来要更加轻车熟路,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毕竟亚黎图曾在这里生活了两年。
但这时伴随着拍翼声,某种生物飞在亚黎图身边,亚黎图吓了一跳。起初以为是鸟,但感觉体型有点太大了。
是鸡。
而且不只一只。
为什么神殿里会有鸡呢?
"好久不见呀,大人。"
当达比德看见亚黎图后,立刻熄灭手中的烟。亚黎图无奈地看着他说,
"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神殿里吸烟。"
"大人还是老样子,请不要一开口就说教。"
不论是景色还是人物,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这里是神殿中庭,小小的花坛依然保持原样。没有种植任何花或植物,只有褐色的泥土平铺着。亚黎图想起和甘梦在这里相见过无数次,不禁感慨万千。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因为是晚上,所以不易察觉,但细看周围,就能发现虽然轮廓没有变化,到处的景色都有细微的改变。廊道的地面,柱子的涂装,都和自己曾经生活在这里时的样子不同了。最近神殿因为改建一事,每天都有不少工人进出,就连晚上也有载着建材的马车出入。因此盘查也比较松懈。只要混入其中,就能离开王宫。所以甘梦才找达比德帮忙。现在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听说正等候在侧门不远处。
但这不重要,亚黎图在意的是其他事。眼下,原本难以想象的生物正发出咯咯的声音,悠哉悠哉地到处漫步。
"为什么,神殿里会有鸡?"
"上级神官们有不少人正热衷于养鸡呢。因为现在还没有确定信仰嘛,不用像以前那样照顾花,也不用接待平民。所以就把闲下来的时间用来照顾鸡啊鸭啊。因为神官都是从小就进入神殿,缺乏经验,最初可是弄得鸡飞狗跳。"
除了花坛,中庭多了为了养鸡的鸡舍和围栏。但鸡并没有关在围栏里,而是肆意闲逛,时而啄食着地面,地上散落着不少鸡毛和鸡粪。亚黎图小心着脚下绕道而行。正巧一只鸡产下了蛋,达比德把蛋捡了起来。
亚黎图问出了很愚蠢的问题,
"要拿来吃吗?"
"没错,这可是重要的口粮。虽然我也想开卖,但数量不会太多,暂且还是用来自给自足。"
"神殿的经济问题已经那么严重了?"
不决定信仰,就得不到布施,也没有经济来源。就算暂时能靠王家补助,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信仰一直决定不下来,或许王家会做出撤销国教,关闭神殿的决定。到时等待着神官的就是失业。虽然亚黎图一脸愁容,但达比德却哈哈一笑,
"大人,世间赚钱的方法可是数之不尽。就算不再当神官了,也有的是办法活下去。虽然现在略有艰苦,但大家并没有不满。也没有忘记,这份生活是大人您带给我们的。请别忧虑,大家都很感激您。"
达比德身穿银色外套,并向亚黎图递来一件衣物,
"请换上这个,大人。"
被称作大人的人怎么会披上漆黑的斗篷,趁夜偷偷地离开王宫呢。但直至今日,达比德还是改变不了对亚黎图使用尊称的习惯。
"现在你才是大人啊。"
"嘿嘿可以的话,小人一辈子只想快快活活地赚点小钱,没想到现在快工作到秃头了。说实话,工作忙就算了,不能抽烟喝酒真的是太为难小人了。"
"你要戒烟吗?"
"小人是绝对不会戒烟的,这点志气小人还是有的。"
想必达比德已经被众多上级神官训斥过很多次了吧,只见他显露出绝不让步的眼神。
"你现在是最高神官了,就算在下次新信仰的神官规章里写上准许吸烟也没人能制止你,反正神官规章是给神官看的,又不会有平民知道。"
"大人您不懂,烟就要偷偷地吸才有乐趣啊。小人还没胆大到在神殿里光明正大地吸。"
接着达比德又向亚黎图递上一个布袋。里面是整整一袋的金沙。光凭这些,就能高枕无忧地过个三年了。
"这是女王陛下的赏赐。"
亚黎图不能拒收,边接过布袋边问,
"这样好吗?"
达比德装傻充愣地歪歪头,
"请问您是指何事?"
"万一暴露了,你会被我连累,搞不好会超越我,变成史上被最快撤职的最高神官。"
"大人,这可不是搞笑的事。"
虽然嘴上抱怨连连,但最高神官不是说不做就能不做的。现在没有信仰,神殿的维系全都靠最高神官一人。如果此时达比德被撤职,或许神官会被全部废黜。本来现在的这批神官就全都身负污点,立场十分摇摇欲坠。
"大人,这并非小人的独断专行,而是整个神殿的全体决定。得到了女王陛下的密令后,小人立刻召集人员,并得到了近八成上级神官,近九成中下级神官的赞同。虽然他们现在不在场,但小人刚才也说过,大家并没有忘记您的恩情。另外,女王陛下刚才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里,小人差点摔下椅子,还在重要的文件上烧出一个大洞。请您让她以后至少敲个门再进来,要是小人在做某些不能让女王陛下知道的事就不好了。"
亚黎图忍不住叹息,
"你啊,千万别让女王陛下太费心,她还年幼,以后我不在就靠你了。"
"咦,难道您不打算回来了吗?"
"那也要回得来才行。"
"要命,小人还以为大人只是去避避风头。等秘书官大人一出狱就能平安归来。"
"表面上我可是擅自脱逃的,没那么容易。虽然我觉得欧克莱大人一定能出狱,但我能回来的可能性势必很低。不说我回不回得来,万一协助我脱逃的事暴露,"
亚黎图郑重说明道,
"神官方会再次成为众矢之的。篡改神话的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你们会被怀疑和我同流合污的。"
"小人并不想说这种卖弄恩情的话,但如果大人就这样简单地被暗杀了,那小人真的搞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累死累活地成为最高神官了啊。"
达比德难得一脸严肃地说道。亚黎图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也是啊,就算亚黎图赌上性命结束了穆纳花信仰,问题仍然堆积如山。身负污名的神官们,悬而不决的新信仰,自己把一切都甩给了达比德背负。
事到如今,怎么可以把甘梦都甩给达比德照顾。但现在欧克莱不在,说到甘梦身边能依靠的大人,亚黎图只能想到达比德。虽然吊儿郎当,但从达比德没有逃离最高神官的职责来看,他也是个有责任感的人。而且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他也挺喜欢小孩子的。正要走的亚黎图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回头对达比德说,
"对了,祝贺你结婚。"
"大人,下次请在更加安稳的时候祝贺我,最好请我喝酒。"
"应该是你请我吧,不过这次谢谢了,要是还有下次的话,就请你喝贵一点的酒。"
"请不要忘记刚才说的话哦,大人。"
亚黎图笑了笑,告别了达比德。
"久疏问候,大人。"
驾车的马夫穿着斗篷。他一拿下兜冒,就露出一张有些面熟的脸。亚黎图想起对方应该是上级神官中的一人。
"你辞去神官,开始做马夫了吗?"
"这是兼差啦大人,仅限今晚,小人就是马夫。明天早上又会变回神官的啦。"
就是说为了送亚黎图离开,只是假扮成马夫。
"大人您又犯下什么需要连夜潜逃的事儿了吗?"
"对王家的大不敬之罪。"
"哇啊,大人您已经不是最高神官了,这样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的吧。既然得到了女王陛下的恩赦,就要好好地低头活下去啊。话说女王陛下和大人您原本就相识吗?"
"没有,我只是个平民侍从,和女王陛下毫无任何瓜葛。"
"哦,这样啊,小人明白了。"
对方没有深究,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认同了。除了达比德外,其他神官应该都不知道亚黎图和女王间的同盟关系。而且这些事都是严禁外传的内密,所以他们也没法知道。亚黎图想起最近流传的自己原本就是欧克莱送进神殿的间谍这一传闻,不知道神殿的人听了都作何感想,但看来他们丝毫没有在意。
这是自撤职之后亚黎图第一次回来神殿。真奇怪啊,明明没有过什么好回忆,而且现在还是这种情势,但居然有种回到老巢的安心感。周围的人也都把他叫做大人。或许他们并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们没听达比德说是受了谁的命令吗?"
"虽然那位大人没有明言,但现在王宫里能对他下令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位吧?而且现在秘书官被关押,那就是女王陛下了?如果您要小人胡乱猜测,那小人只有斗胆妄言,小人认为是女王陛下的命令。"
"......虽然是女王陛下的命令,但也不保证你们能不受罚。再重申一遍,我只是个平民侍从,所以才只能偷偷溜走。我已经无法再替你们做什么了。"
"大人您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神官突然说道,
"您果然是女王陛下的情夫吧?"
"喂!"
"因为您一边装作和王家敌对,私底下却联合王家追查歌之一族不是嘛?"
"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又何必逃离王宫?"
"毕竟情夫不是能公开的身份,女王陛下也不能公然包庇您吧。最高神官大人说您这次出逃是因为秘书官入狱。没了靠山,您就有被暗杀的风险。毕竟王宫里仇视最高神官的人还有很多。即使如此,达比德大人也不可能擅自为您提供庇护,一定是源自谁的命令。"
没错,就是这样。虽然达比德解释了这次出逃的原因,但看来并没有把亚黎图和女王的同盟关系详加告知其他神官。
"是前最高神官。"
"哦哦,小人失礼了,被仇视的确实是前最高神官兼女神代理人的亚黎图大人没错。好不容易不做神官了,您就在王宫里轻轻松松地过日子嘛,何必再去做那些棒打出头鸟的事情呢?"
"我就是打算安安份份过日子的。"
不如说自己过得太安逸了。
"欸,大人您是会被麻烦找上的体质呢。"
对方让穿着斗篷的亚黎图上了后面的货架,拉起缰绳驾了一声。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当走到王宫侧门时,不知道是不是有甘梦的通融,马车完全没受到盘查就出了王宫。亚黎图从货架探出头看着王宫大门渐行渐远。
在星砂岩的照耀下,王宫大门外延伸着好几条修整得十分平坦的大道。不远处,就是一片贵族私宅。虽然已是深夜,但或许是在举办宴会,仍有不少豪宅内传出光亮和声响。不仅如此,再过去就能看见旅店门口排列着马车,店内不断传出喝酒和喧闹的声音。甚至仍有集市和表演团在营业,好不热闹。
即使发生了暗杀事件,对外现在仍是庆祝女王诞辰的当口,节日的气氛正浓。亚黎图被马车载着,晃晃悠悠地穿过十分明亮的夜晚。
"大人,马车上有准备拿去卖的蔬菜,请您饿的时候就拿去吃吧。"
"蔬菜,你们把花坛用来种菜了吗?"
"没办法,如今是信仰空窗期,神殿得不到募捐,经济上颇为捉襟见肘,能赚一点是一点。反正种不了花了,索性就种地啊,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去卖。挺能补贴家用,而且还广受好评,大家都说挺好吃的呢。"
"这是达比德想出来的吗?"
"是啊,是最高神官大人想出来的哦,那位大人虽然吊儿郎当,但很会赚钱。不仅要我们去贵族的宅邸帮忙管理庭院,或是看管贵族小孩。还接一些抄写啊算账啊代笔的工作,简直无所不包。最近我们有时候都快要忘记自己是神官了呢。"
"也做马夫吗?"
"没错没错,您看我这架势不错吧?"
对方握着缰绳,装模作样地甩了几下。因为神殿惯例教读写,所以神官全都识字,也会算数。曾经那些种花的经验,也能用在园艺上。因为接收学徒,所以也会照顾小孩子。虽然都曾是为了信仰而习得的技艺,但如果不靠信仰就能自力更生,或许也是好事。这样自己也算是争取了一些让神官转行的时间。
"当然,这些都得到了女王陛下的允许。有王家的通融,也容易争取到工作。特别是从大方的贵族那里。原本平民的我们是不会被雇佣的,但如果是神官,就等于有了为王家所承认的身份保证,可以接到好赚的工作。"
神殿转眼间就改变了,然后和王家的关系也逐渐变化,一天好过一天,在亚黎图不知道的地方,一切都进步着。
不是没用的,就算悬而未决,就算随波逐流,也在继续前进。亚黎图也一样。
身处王宫的日子,他也看了很多,说了很多,聊了很多。这些都促成了改变,即使微不足道。
"这都是多亏了您。如果我们继续和王家作对,或许整个国家都会动荡。当初我们有花,而现在我们虽然一无所有了,但也清醒了。不会再以花作盾牌,对抗王家了。现在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亲王家派啦。"
不对,原本亚黎图应该做更多的。是自己太懈怠了。既然决心留在她身边,怎么能依然浑浑噩噩。
这时亚黎图察觉了,自己其实还是想留在王宫的。
这是自成为神官后,亚黎图第一次离开王宫。两年前,在亚黎图为了成为神官踏入这里时,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王宫侍从。虽然和成为神官不同,成为侍从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但自己明明已经决定留在她身边。
亚黎图觉得很惭愧,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一切都是多亏了欧克莱,自己一点都没有为能留在甘梦身边做出任何努力。甚至在此之前连这点都丝毫没有察觉。所以当欧克莱一不在,自己甚至自身难保,只能被驱离王宫。
当然,做欧克莱的跑腿也是有用的吧。但一介侍从之身能做到的事是何其有限,如果认真想要留在甘梦身边,就应该以更实际的地位为目标。但亚黎图却被欧克莱赋予的种种特权迷惑,忘了自己只是区区一介戴罪之身。
当然,身份低也有能做到的事,亚黎图曾一再对王太后说教,就是因为他觉得身份自己低,所以没有会失去的东西。
自己不仅懈怠,还有恃无恐。
然后现在就是后果。亚黎图觉得可以豁出性命,但甘梦不这么想,甘梦为了保护亚黎图,不惜冒险让他逃走。
"现最高神官大人也是亲王家派,我们也借此得到了不少好处。否则失去信仰的落魄神官早就被处理掉了啦。而这一切都是您的策划吧?"
"你们不觉得我是背叛者吗?"
"小人并不了解大人您和王家是何等关系,也不了解您连夜潜逃和直属秘书官被捕是否有关,但您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包括学徒,现在还留在神殿的人全都这么想。曾经的我们反感王家,甚至庆幸国王的日渐虚弱,企图独揽大权。明明对王家一无所知,却自视甚高。但如今就算是我们,也是知道的。女王陛下虽年幼,却并不蛮横,连反贼的我们也公平对待,是位不可多得的大人。我们能了解到这点也是多亏了您,是您给我们和王家之间搭了桥。所以您只能像现在这样离开王宫真的很可惜。"
马夫神官挥着缰绳说,
"毕竟女王陛下留下您的性命,是因为需要您吧?"
亚黎图一时语塞。
是需要的,所以欧克莱才把亚黎图留在王宫。在广大的王宫里,或许唯有亚黎图会将她当孩子对待。
但她为了亚黎图考虑,而让亚黎图逃走了。
亚黎图不能不逃走。
因为甘梦是那么珍惜他的性命。然后一旦逃走,就算欧克莱出狱了,亚黎图也不可能回来了。亚黎图现在无比地悔恨。自己到底算什么?在王宫里随波逐流了那么久,结果还是回到了神殿。之后又会何去何从呢?亚黎图根本没什么了不起,明明如此,神官方却似乎有了不得了的误解。当初神官方能得到赦免,是有亚黎图的献身和王家的原谅。但就算是甘梦也决不是看在亚黎图一人的面子上,而是出于各种考量,才保留下了现在这批神官。何况欧克莱也曾明言不能让王家神官两方一起倒下。
"要真是情夫倒好了。"
虽然只是玩笑话,亚黎图却忍不住叹息。其实亚黎图并不讨厌王宫,他也想留下来的,哪怕会有性命之忧。
不是从这里逃走,而是下定决心接受王太后的处罚,然后一步一个脚印从头开始,才是回到甘梦身边的办法不是吗?纵使侍从的身份离甘梦很遥远,但一旦成了逃犯,就永远没办法回到甘梦身边了。
但他不能让甘梦为此伤神。
现在光是欧克莱不在,就让她背负着极大的压力。不能让她再因为亚黎图费心。那样还不如亚黎图一个人在远方默默消失。不管是生是死,都不要让甘梦知道。
"我不在比较好。"
曾经自己发誓,要站在她那边不离不弃。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誓言。自己的保证,原来是那么的轻薄。但亚黎图无法忍受给甘梦拖后腿。欧克莱一不在,就没有了任何空子可钻,自己只能跟着退场。
而且甘梦也要亚黎图逃跑。这既是她作为一国之君的判断,也是她的私心。亚黎图身份特殊,是个隐患。她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庇护亚黎图,也不希望亚黎图被暗杀。亚黎图又怎么能违背她呢。欧克莱曾说,亚黎图是个能左右她判断的存在,但亚黎图决不希望她为了自己,而在重要的判断上出错。
"大人您可别因为自己是罪人身份,所以就自暴自弃放弃一切。让您成为罪人的是我们,这点可不能搞错。如果大人您是罪人,那我们全都一样。大人您的故乡被毁的时候,小人已经成为了神官,却丝毫没有觉得神官巡查使奇怪。就连神官巡查使的目的也不知道,只是热衷于花,也从未期望改变。"
"我没有怪你们,我是想做才做的。"
亚黎图望着远方说。知道真相操纵神官兵的只有长老众,一般神官平日里光顾着种花,所以亚黎图才保下了他们。
"没错,是您主张改正错误,公开篡改神话一事,这样做或许没错,但我们把责任都推给您一人承担,让您背负了污名。我们当时全都以为您凶多吉少。当您要公开一切的时候,明明可以联合王家,把我们都处决掉。如此一来,根本没必要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如果您真的因此丢掉了性命,小人会感觉很过意不去,啊啊,虽然事到如今,但小人还是想说,无论如何,您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神官挥了挥马鞭,
"让大人您逃走,也是为了让您活下去。正因为需要您,才让您逃走。但如果您不再回来,那多寂寞啊,就是为了能再相见,才让您逃走的不是吗?女王陛下如果觉得您不在才好,那根本不会冒险让您逃走了啊。"
亚黎图当然知道甘梦是担心自己,所以他才觉得自己不在比较好。比起自己的生死,选择逃走是因为亚黎图更不想甘梦难做。不论是违背王太后还是触怒贵族对她而言都是坏事。亚黎图知道,甘梦十分喜爱母亲,现在好不容易和王太后关系变融洽,不能因为亚黎图的原因出现裂痕。而且现在因为暗杀事件,作为女王的她正处于被贵族质疑的风口浪尖上,亚黎图怎么能再成为贵族批判她的火种呢。
"大人您现在确实身处逆境,毕竟大人您已经不是最高神官了啊,肯定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在您决意公开一切的时候,把我们都处决掉,那事情就另当别论了。至少不会只能当个侍从。"
"能当侍从已经是额外开恩了啊。"
就算不背负污名,只要决心推翻花之信仰,亚黎图就不可能还拥有等同于女神代理人时期的权力和人气吧。
而且只要不推翻信仰,亚黎图就是甘梦的敌人。成为侍从后,亚黎图比以前更接近甘梦了。他却白白浪费了时间和机会。
"大人您不信吗?机遇是从天而降的,每个人都有时来运转的机会。王宫里觉得您碍眼的人有很多吧,这完全猜的出来。但也有您的同伴,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让您逃走。不在比较好这种话,可千万不能说。"
眼前的神官也是帮助亚黎图逃跑的人之一,或许不该在他面前说辜负他好意的话。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神官教训,真是当头棒喝。亚黎图有点傻眼。但亚黎图已经回不去了。现在的亚黎图做个侍从就是极限了,帮不上甘梦一星半点,甚至会给甘梦拖后腿。如果自己还做着最高神官,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不,推翻花之信仰是自己的抉择,不可能后悔。亚黎图知道不少神官都因此离开了神殿。
那么如果自己不是这种身份,是不是就能留在甘梦的身边了呢。不是罪犯,没当过神官,只是个普通人的话……不可能,要是故乡没有被毁,平民的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和甘梦有交集。
如今是注定的,不论是成为神官,还是逃离王宫。没错,亚黎图仍要活下去。亚黎图活了下来。不仅是活了下来,还得到了自由行动的身份。他完全可以努力往上爬,罪人身份根本不是造成现在境遇的借口,但他却始终浑浑噩噩。如果说有时来运转的机会也早就用光了,但这次甘梦依旧想方设法帮了他。
神官说,这是为了再见。
即使亚黎图没有那种价值,甘梦也没有舍弃亚黎图。难道还要继续浪费甘梦给予的帮助吗?即使天各一方,也要为了今后做打算,不可以放弃。如果不这么持续说服自己,亚黎图或许会立刻驾马回去。
"这是哪来的马车?"
"为了卖菜和工人们借的,车上的蔬菜也算是付给工人的一部分酬劳。我们先去工地,再看有没有马车能顺便带您离开首都。到时小人不能再一路作陪,只能目送您一个人离开,还望恕罪。"
"足够了。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
亚黎图不可能让对方奉陪自己到最后。在远离了首都后,就必须自力更生了。虽然没有着落,但对未来充满迷茫的不只有亚黎图。许久不见后回神殿一看,神官们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但大家都努力拼搏着。
"没有的事,可以的话小人也想多送您一程。但考虑到您失踪后,神殿或许会被搜查,小人不能无故失踪,平添怀疑......大人您接下来有去处吗?"
亚黎图思索了起来。虽然自己好像一直在倒退,但亚黎图是不可能回神殿的。故乡也没有了。哈迪索也有了新的居所,而那里没有自己的位置。
回首过往,也已经没有人在了。不,亚黎图想起来了,就算故乡被毁了,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就是造船工地。
不知道前辈还好吗?
过了两年,曾经工地的那些面容早已模糊。但亚黎图没有忘记他们,也觉得前辈和头领都没有忘记自己。亚黎图的事迹早已传遍民间,前辈和头领也早就知道了吧。但就算时隔两年,感觉只要回去,前辈一定会笑着迎接被民间唾弃的亚黎图,就算嘴上不饶人,头领也不会把亚黎图赶出去。
"暂时没有,之后再想吧。毕竟我是逃犯,到哪都会有麻烦。"
但亚黎图不能回去。只要是调查了亚黎图经历的人,都知道他曾在造船工地工作。如果自己会被追捕,那马上就会有王军去造船工地抓人。或许前辈和头领都愿意窝藏亚黎图,但自己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马车一路向工地前进。离开了街道后就是在平民中也算有钱的商户的住所,虽然偶尔有卸货的马车通过,但周围变得十分安静,远处可以望见水坝。被马车摇晃的亚黎图走神地眺望着远方暗蓝色的天空。天下之大,没想到哪都没有亚黎图的归处了。但亚黎图没有哀伤,这一切都怪亚黎图自己没有努力。
两年间,亚黎图从平民到神官,再到罪犯、侍从、逃犯,就算让自己来说,也是波澜壮阔的人生了。
亚黎图想象着。
没有了亚黎图,今后一人,她将如何在王宫生活下去呢。
不,这是亚黎图的独断。就算亚黎图不在,她身边还有母亲和弟弟在。亚黎图不知道的重臣更是数不胜数。
但毫无疑问,那里也有敌人。现在最大的靠山却不在,而亚黎图也逃走了。只要下定决心,或许还是能留下来的吧。只要熬过王太后的拷问,小心不被任何人暗杀。但亚黎图又能做什么呢,没权没势,就算回去也只是个累赘,自己不是欧克莱。
她才刚登基不久,本来就容易受到贵族的轻视。何况欧克莱还明言,军事相关的名门贵族都对她的登基有所不满。宴会之后,这种不满一定已经加倍升级。在不满者看来,或许已经开始觉得女王是如此没用。从这一层面上来看,这次的目标或许不止有欧克莱,还有她作为女王的威信。
如此一来会怎样?亚黎图冒出冷汗,国家会动荡。正因为欧克莱最重视国家,才更难以想象他会使用这种给甘梦抹黑的激进手段。
不可能是欧克莱。
虽然事到如今,但亚黎图确信了。欧克莱不会为了除掉王弟而对整件事视而不见。但亚黎图依旧很疑惑,因为欧克莱也不可能没察觉到这件事。
既然如此,欧克莱为什么不制止整件事?为什么甘愿被陷害,被迫关入大牢?明明如此一来,等同于放任对方胡作非为……
亚黎图突然想通了,然后立刻叫了出来。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快跳动。
"回去!"
"大人您怎么了?请不要乱动!这样马儿会受惊的!"
"回王宫!"
亚黎图越过马夫抓住缰绳,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不行啦大人,回去你会被暗杀的啦!"
"但不回去的话……"
亚黎图闭上嘴,接下来的话若是没有铁证,就不能随便宣之于口。不过他冷静下来想了想,如果这是欧克莱的打算,那他一定做好了充足准备,自己一定派不上任何用处,回不回去都无关紧要。而一旦回去自己就有性命之忧。
但是......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回去。"
要问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想回去。心情凌驾一切,让亚黎图做出错误的选择,即使如此,他也不会后悔。
回去,必须回去甘梦所在的地方。亚黎图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