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幕

作者:脱线中二菌 更新时间:2018/7/8 15:30:37 字数:4169

白玉的图书馆响起书页相扣的轻吟。书虽已闭合,知识将融于脑海,故事则魂牵梦绕。一代代学者钻坚研微,一个个诗人永世传唱。犹如蜂蜜停留在勺弯,文字的余韵眷恋着思绪的舌尖,每朵味蕾都牵缠着一段佳话。它们或属于苍穹,或属于土壤,或属于星辰,或属于大海,或属于一位伟人,或属于一则传说,或是一场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或是一派良辰美景、风花雪月。

所以少女享受读书的一切。她无法抗拒触摸封面时那初见般的悸动,或是翻开扉页时满溢而出的期待。童话的纯真和史诗的跌宕在她心中奏起梦幻的交响曲,天文与地理的奇异果实、生灵与历史的壮丽画卷充实着她对世界的想象和认知。就连将书归还原位时,那书本互相啮合的美妙摩擦声也让她欲罢不能——在这场神圣的仪式里,少女总是淋漓尽致地履行自己身为司祭的职责,她像朝圣一样虔诚地拜见每一本书,心无杂念,一丝不苟。

而今,又一次礼拜即将在她的主持下圆满落幕。那是一本名为《世界通史·第二次纪元战争》的史书,一千二百页厚,详细记载着发生在十五年前的那场灾祸的前因后果。她长舒一口气,闭上双眼,在心灵中享受一场仪式后的宴席。她的视野被黑暗笼罩,精神的世界却赫然明亮。她仿佛看到,一位远谋而疯狂的智者为了某个只有自己能理解的目的,将这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牵引至一段残酷的命运,大地、天空和海洋都沦为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任何种族可以从中幸免。翱翔的巨龙以龙息虐杀了地面成千上万的生命,而后被人类和兽人的灭龙仪式化为虚无。兵燹殃及无辜,民不聊生,就连隐居山林的精灵和矮人都流离失所。肆虐的魂灵能量灭绝了不计其数的物种,将无数地貌轰然改写。星球的原貌不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被毁坏得破败不堪。但她同时又看到了希望,看到劫后余生者站在废墟上忏悔,开始复兴各自的家园。他们尽弃前嫌,勠力同心。他们治愈伤口,以伤疤为警。生灵们毁灭并重生,世界就在这循环中日新月异……良久,直到宴席也告一段落,直到双方都已无言可叙、无心可交后,她才终于整装待发。她用食指轻轻拂过羊皮封面和烫金标题,再次感受了一遍书的触感,与它做临行的告别。她再无不舍,心满意足地将书缓缓推回原位,准备向着下一个目的地启程。

于是少女习惯性地就要从旁边抽出新的一本。可意料中的触感并未传来,她的动作也戛然而止。看向自己毫无意义地碰触了空气的指尖,她随即明白了什么。一瞬间,某种美好的事物在她的双眼里黯淡了,她茫然地靠在了书架上,举足无措。

尽管读完整整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本书是普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达成的壮举,但对少女而言却并非难事。她出生在这白玉的图书馆,拥有一座知识的宝库,读书便成为她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成为了她全部的意义。她的生命似乎别无所求,除了更多的学识,除了那些让她神往不已的物语。在少女眼中,这里没有分秒之说、季节之分,生命的形式也再简单不过。她一直认为时间就是那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本藏书,每读一本,时间就前进一点,自己的生命便充盈一分。她也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因为她不知自己身为何人、属于何处、又该去往何方。

可她终究还是读完了最后一部。她刚刚归还的,是《世界通史》的结尾分卷,更是这座图书馆最后的馆藏。她再清楚不过那意味着什么:这里已再无可供她阅读的书籍,也再没有什么仪式需要她主持了。起初,她心怀侥幸,希望自己不小心漏掉了某本书。她的目光越过书柜的森林,扫过书籍的浩海,东寻西觅,试图找到一面不曾见过的书脊,直到她逐行逐列地检查过每一层书架,直到她再无法找出任何一个陌生的标题。

此时此刻,所有的困惑都如潮水般涌入少女的思绪。她只感觉自己站在了光阴的尽头,在这里,时间停滞不前;她的生命也脱离了常世的规则,因这突然的终止开始分崩离析。她通过阅读通晓了世界的一切,却不能通晓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她畏葸地想到,倘若自己的生命业已走完全程,接下来迎接她的便是可怕的死亡。死亡?死亡究竟是什么?迷茫向她发出逼问,但她只知道,在普遍的生物学定义中,死亡就是生物的一切生命特征丧失且永久性终止,是一种无生命特征的状态。可对她自己而言又是怎样呢?她读完了这座图书馆的书籍,赖以生存之物从此不复存在,她的生命特征却不会因此丧失,她的肉体也不会消亡,可寄宿在她这具肉体上的某种更为重要的东西——她的灵魂又将怎样?她不明白,也想不通。她只知道,倘若她无法诠释自己的死亡究竟为何物,就无法坦然地面对它。

她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状况,她当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她之前完全没有思考这些的胆量——毕竟谁能勇敢到去窥视死后的世界呢?尽管少女无力知晓死亡将以怎样的形式降临在自己身上,恐惧依然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开始变得呼吸困难、站立不稳。她还是第一次遭受这种挫败。过去,她读书并掌握知识,遇到困惑则用知识去解答,无法解答就再去读书、掌握更多的知识,直到茅塞顿开。她曾经坚信,虽然历史上不论数学、地理还是哲学甚至历史本身,几乎所有领域都会出现并遗留问题,但只要她重复这个过程,最终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论怎样的难题,在她的天赋和知识面前都形同虚设,无一例外。可是这次不一样,因为她面对的根本不是问题。她面对的是死亡,死亡是一种谁都无法理解的现象,是一个蛮横无理的事实,任何生灵都没有反抗它的余地。如今,不容分说的死亡使她濒临绝境,她有预感冰冷的虚无马上就会控制她的全身,彻底摧毁她的灵魂,她却只能痛苦地感受这种无力,像羊羔一样束手待毙。

然而,少女似乎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孤独无助。眼看思考就要被绝望完全攫住,突如其来地,余光中闪过的奇异光景却陡然唤回了她的意识。她如梦初醒,转头看向异样的源头。

那是图书馆随处可见的一隅,既不是什么值得注目的位置,也没有被任何东西标记。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明明到刚才为止还空无一物的角落里,此时却不可思议地架设着一座螺旋阶梯。它的阶梯是木质的,古老而陈旧,与这光鲜亮丽的图书馆显得格格不入。它狭窄的梯段从地面参差不齐地盘旋而起,经过四米的垂直距离后没入天花板,连接神秘的更上层。它突兀而从容地静立在此地,仿佛它一开始就存在于此,而且理应存在于此。

少女很确定这里以前从未有过此物。她既不清楚那座阶梯的来历,也不明白它出现的原因。但毋庸置疑的是,至少她现在不必再接受死亡的拷问了——螺旋阶梯成为了她唯一的一缕光明,她除了抓住它以外别无他法。她循着这仅存的希望,拖着饱经摧残的身心,向着那缕光明蹀躞前行。她的步履断断续续,走走停停,光是来到阶梯的脚下,就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少女犹豫地向上看去,看向从那片未知的空间中渗出的幽暗光亮。她有些害怕,却又对楼梯末端的事物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好奇。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神奇的牵引,犹如种子在和风的呼唤下破土而出,鱼儿在浪潮的推动下向着家园急泅,她的心灵如植物向往阳光一样向往着楼梯另一端的景象。求知欲战胜了胆怯,她干脆地将顾虑全部抛之脑后,毅然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嘎吱——

时间的锁在这沧桑的回响中松动了,少女恍然明白她的选择并没有错。莫名的勇气促使她攀登起来,她向上踏出了第二步、第三步。那奇异的呼唤将她的想象力带离了恐惧的囚笼,随着她渐渐接近楼梯末端,她忽地突发奇想:或许这座图书馆就是一组拼图、一首藏头诗,每一本书都是一块零片、一个首字母,至于她在这场游戏中扮演的角色,则是拾取这些碎片的人。这种想法不知为何赋予了她无穷的自信,为她几近干涸的心灵带来源源生机。她越来越确定,拼图的全貌、藏头诗的谜底,就隐于这柳暗花明般悄然显现的楼梯尽头,隐于那神秘的顶层。她惊喜地发现,或许,她不但找到了这座图书馆最后的宝藏,也找到了开启它的所有钥匙。也或许,时间正要开始流动,而这里只不过是它的起点;她的生命也远没有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不知不觉间,她的目光紧紧注视起阶梯的彼端,渴望能尽早目睹呼唤她的事物的真容。

死亡早已被拒之门外,再也无法威胁到她。残余的梯段进入倒数,她却踯躅不定地放慢了脚步。如今,最后一块欠片就在她手上,悬在拼图仅剩的缺口上方,藏头诗亦只差点睛之笔便可完成。但她还是难以迈出这最后几步。这前方究竟有着什么,是不是她想看到的,说到底她又想看到什么——全部无从想象。无数的困惑将她的思绪搅成乱麻,令她不能理智地思考,不能客观地推断到底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最终,少女断然将那些纠结置之不顾,选择听从直觉的安排。她迈出了这一步。随着白玉的图书馆消失在视界下方,她终于得以亲眼见到楼梯这一端的全貌。

呈现在她眼前的并非预料中的雕梁绣柱,也不是某个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和白玉的图书馆相比,这里简直一片狼藉,甚至可以说不堪入目。这里昏暗无光,浮尘呛人口鼻,屋顶的木梁竟已朽败垮断,狰狞地横在房间中央。这里的空间狭小得就像书中描写的秘密阁楼,物件少之又少,没有象征荣誉的勋章,没有昭示富贵的珍宝,有的只是一张檀木书桌,一排钉在墙壁上的空无一物的书架,以及几个散落在地上的储物箱。一盏摆在书桌上的蓝灯石簇明灭着可怜的光晕,杯水车薪地诉说着它的孤独。

但少女根本不在乎这些,不在乎这里为何如此残破,摆设为何如此简单。她隐隐知道这些只是这里的表象——在这残破的外观下,正有一个无比珍贵的结晶沉睡着,频频地传出低语和召唤。她也马上就发现了那颗结晶的所在地。她目不转睛地看向书桌,径直地走了过去,走向那呼唤的源头。

那是一部书,赭石色的羊皮封面上仿佛写着无形的第一千万的序号。它灰尘为被,檀木为枕,和光同尘,繁华落尽,仿佛在等待一场注定的不期而遇。

此时此刻,少女只觉所有残缺都被恰到好处地填补完整。她将手覆在那本书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明白自己将主持一场庄严的仪式,随即像往常那样准备起来。她揩去书桌和椅子上的积灰,端正地坐了下来。她知道,对于沉眠于此的这本书而言,这间阁楼就是最好的礼拜堂、这张书桌就是最圣洁的祭坛。她同样不需要另寻祭具,因为她的手指即为权杖,心灵则为圣火。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步骤,在于调整自己的灵魂,让其升华到必要的境界。她的灵魂必须超越一切情感和欲望,直至与著作之人共鸣,她才能以谦和的态度感受书中的文字,才能拥有拜见这本书的资格。

一切就绪后,仪式便开始了。少女念起无声的祷告,继而用权杖请走留恋的尘埃,她勾起封面的一角,挑开那本书的薄纱,又接着升起心灵的光照亮里面的文字。

仿佛遥远的初遇终于如愿以偿。那里,高邈而单纯,偏执而美好,物语的标题如同初醒的奇迹般,慵懒地缱绻在温柔的扉页上——

——《无瑕的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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