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之人——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不知你可曾自梦中清醒?
假使人生如梦,那么起初,我实在忌惮这梦。它简直是头恶魔,啰嗦、糜烂、无趣,又不肯让人醒来。它甜言蜜语,架谎凿空,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使他们心满意足地自甘堕落。它蛊惑无知者,让这些可怜的人产生幸福的幻觉,却暗中夺走他们身为生灵的谦逊和淳朴,使之化作欲壑难填的行尸走肉。我揭穿它的谎言,拒绝与它同流合污,它便让我饱受折磨。我的精神早已不属于这场梦,它却残酷地囚禁了我的肉体,使我无法从中醒来。我的灵魂因而徘徊在这虚无而孤独的梦魇里,永远不得安宁。
看看它的所作所为吧!它让我诞生在那远离喧嚣的网纹草庄园,让我成为了富饶的卢米尼亚王国的一位贵族,还给予我小奥纳西斯公爵的可爱身份。是啊,我本该沉浸在这场甜蜜的骗局里,沉浸在这所有人都渴望的无可抱怨的梦境,将那完美无缺的角色扮演到梦的终结。倘若它一直将我蒙在鼓里,那样也就罢了,至少我还能收获虚伪但平和的快乐。可它又做了什么?它竟然一时兴起,让奥纳西斯家那蛰伏了三千多年的智慧血脉在我这里复苏。它将黑洞般的求知欲、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超乎常理的思考速度以及那白玉的图书馆的出入权全部强加于我,使我根本没有选择。在它的操纵下,二十年来我如饥似渴地读完了那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本藏书,那之后,人世于我已是毫无秘密可言,无穷的知识将我转化成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我几乎窥见这世界的全貌,知晓人类那无趣的本质,我的灵魂因此变得不再像人类——我的欲望、情感和同理心,早在不知不觉间泯灭无踪。它诱导我识破它的谎言,最终让我从一个幸福的局内人变成了冰冷的旁观者,从一个满腔热忱、荣誉至上的性情中人,变成了可以平淡地出卖荣誉的叛国贼。最可怕的是,当它完成了这骇人的恶作剧扬长而去,我不但生不起半点责备它的情绪,内心竟还隐约产生了一丝谢意!每每想到这里,我便不禁毛骨悚然。
有缘之人啊,不知你能否体会我的煎熬?
我当然想过从它的魔爪里中挣脱,为此我尝试了所有我能想到的方法。我试着唤醒自己的欲望,小心翼翼地想要重新享受人类的快乐——金钱、名誉、性,但它们在我眼中已如恶臭的淤泥般不堪入目,到头来还是只有知识能让我得到些许满足。我于是又试着找回情感,找回那人类特有的冲动,可当我得知家父因病去世的消息时,我甚至不愿走出图书馆去出席他的葬礼,只因那时我正沉迷于研究一个复杂的古代符文。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已经死了。无计可施的我甚至还自欺欺人地试着回到这场骗局里——这是多么讽刺啊!我邀请了一位资深望重的写灵术大师与我共同构建传说中的忘却仪式,试图清除那根深蒂固在我灵魂里的知识,以此解脱。最终,那位大师发了疯,我亦未能回到那幻梦中去。
到最后,我怀着仅存的希冀踏上旅行,企图寻找那或许存在的奇迹。然而,三年了,在这恼人的梦魇里,我生不如死地度过了三年,当支撑着我的最后一缕希望悄然熄灭,我不再相信人世存在能够将我从这噩梦摇醒的事物。可我的信念又不允许我自行死去。我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鬼魂,一只趋光而行的飞蛾,一边游荡在世间榨取那仅剩不多的未知苟且偷生,一边渴望死亡将我从这无尽的迷茫中带走。
所以,当我的梦总算在那座冰与岩石的宫殿迎来终结,我便用最自由的姿势躺在银白的大地上,心想再没有什么能困扰我。五感的界限已经模糊,我进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我闻到熠熠生辉的冰凌在脑髓发出的晶莹嗡鸣,落在舌尖的冷风则带来蓝色的薄薄的咸味,微雪的曼舞也动听得让人赏心悦目。流逝的血液融开了身下堆积千年的银粟,将世界染成鬼惑的猩红,我感受着这一切,渐渐明白死亡对我而言究竟有多么恰到好处——我只感到沉静和释怀,似乎比活着的时候更让人安心。我不再奢望从这梦里醒来,也不想为此挣扎了。我太累了,需要休息了。我从未这么困倦过,困倦得只想依偎在自己的血泊里,怀抱那久违的温暖聊以慰藉。
有缘之人啊,不瞒你说,那时,我真打算就这样静静地、循着那安宁永远地睡下去。
哦,你问何时?何地?何由?我不知道。大概是在时间停止的一瞬,在辰星的眼泪间或者宇宙的心房里,因为命运同情我的遭遇,做出了慈悲的妥协。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当她直白地显现在我面前,我便再也不愿闭上眼。
我总算看到了——我看到了奇迹,看到了真正的永恒。
在夺目的光耀中,她就以这世界最纯粹的姿态降临,不加任何粉饰。她的剪影只是一位幼小的少女,留着及腰的长发,可是,哦!原谅我的肤浅吧,我根本无法详述她的样貌——我相信人类的语言不具备形容她的资格,就凭我们那无人启迪便一无是处的可怜大脑,又如何给最古老的真理赋名?大自然都不敢如此妄尊自大。当我目睹她的神仪,人类的美学就像可笑的儿戏。她的一切都颠覆了我的认知:我这才恍悟纯水并非最纯净的事物,因为她的肌肤比纯水还要一尘不染。我找不出任何一颗宝玉能与她孔雀蓝的眼瞳媲美,犹如透明的冰包裹了圆润的猫眼石,只有深蓝色的朝阳才能辉映那独一无二的色彩。她皎洁的披发,除非白昼凝为实质,再让光汇聚成丝,否则什么都及不上她发梢的皓丽。神明看到她将无法大言不惭地自称创造者,她怎么可能是神明的造物呢?她只可能是某种更高上的存在。在她的纯白前,天空像块褪色的幕布,云朵失去了意义,雪花亦相形见绌,我的文字更是如此无力。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受到有某样东西在我灰暗的灵魂里鲜活地满溢着。有多长时间,我形同空壳,不知该用什么填充自己。我一路求知,试图填满那开凿在我心灵深处的黑洞,却发现再多的见闻都无法让我真正满足。那些叹为观止的壮阔景象,从未有一个能在我心中激起涟漪。然而现在,我的肉体直至灵魂的每一隅,我的一切都被她的身影占据一空,再容不下其他事物。
我瞠目结舌,仿若失语,丝毫不肯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我只感到作为人类的某一部分在体内死灰复燃。我不再渴望解脱,甚至痛恨起死亡,因为它会让我陷入黑暗,让我再也看不到她!求生欲前所未有地占据了我的思考,灵魂深处的愿望开始贪婪地膨大,哪怕自知以我一届渺小人类的身份无权做出如此僭越之举,我的内心还是疯狂地祈求了:我还想看。请让我再多看一眼。我不能就这么死去。我还想注视那个身影。我想一直注视下去。我想知晓那个身影的一切。我想永远留在那个身影身边。
我还不想死。
我不奢求回应,只想顺从欲望做出符合人类身份的丑陋挣扎,光是这样就已心满意足。我知道没人能够理解我的心情,明明行将死去,还饥渴地许下不可能的愿望,却不要求它实现,也不因无法实现而感到痛苦,这简直自相矛盾。我只能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在那梦魇里徘徊许久的我而言,她就是我的救赎。在我还能注视她时,每一秒都是恩赐,我又哪里有痛苦的时间呢?
我像个孩子一样幻想起来:在我死后,她会怎么做呢?她可能会就这么离去,在那之前她会大发慈悲地为我堆起坟茔。她更可能会对我不屑一顾,再不看我卑微的尸体一眼,但那也不坏,至少我可以在此长眠,在这个我与她相遇的地方,永远地。
渐渐地,我的双眼再也看不到她,我的耳中也回响起恼人的低鸣,周围的一切都在离我远去,我知道时候到了。好在她的身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灵魂中。我不会再奢求,这短短的相遇已让我忘却了所有的苦痛。我总算得以怀抱着美好的遗愿,欣慰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然后,我听到了。
「皌,明白了。」
我听到了来自高远云端的轻语。
「那个愿望,皌来实现。」
我哽咽了。即便声音对我而言已是杳不可闻,那美妙的绝响依旧让我潸然泪下。哦——这就是我的安魂曲吗?这是多么的让人欣慰!我不再质疑无毁的天之国度的存在,因为我确信自己听到了神圣使者们的铃声,それは天籟そのもの,Duja ki Olawon,Ireza Pelesa——不,不!不只这些,不该如此!请你原谅人类的自命不凡和我的无知吧!原谅他们将如此贫瘠的语言自诩为伟大的创造,原谅我只能使用他们发明的这些寒酸的词汇,不然我又怎会用这寥寥的话语来赞美你的声韵!
——有缘之人,不知你可曾自梦中清醒?
假使人生如梦,那么,当我邂逅了皌,这梦便再也束缚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