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利亚端坐在沙发上,左腿叠在右膝上,膝头摊着一本画册,封面是黄色的小鸭子在戏水,又肥又矮,仿佛全天下鸭子的外表缺点都汇聚到它身上了。这个故事已是家喻户晓,有不知多少个孩子都是听着它长大的。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挤着包括他在内的四个人,两男两女,而其中的一个美少女,还是数据体,漂浮在昏黄的灯光中,虚像时不时被窗外的红外线打散,又慢慢地重合为一体。
这样狭窄的空间中央,摆着一张台球桌,其中两个人握着长长的台球杆,上细下粗九十几厘米的棍子在他们手里有如行云流水,使用起来就像握笔那样轻松。房间里只有桌球碰桌球的脆响,还有少女自在的歌声,她哼的是某个动画的主题曲。片刻,塞西利亚的声音也混入其中。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安徒生的童话,名字叫做《丑小鸭》…”
扎着高马尾的女性身形一晃,白色的球偏离了她预计的行进方向,重重地卡在桌子边缘。此前她还自称是台球界的球王,百发百中。
“塞西利亚!”她恼羞成怒地把手里的杆子往桌上一拍。
““嗯?””回应她的却有两个声音,一是站在她身边同样握着球杆的对手,另一个是怀里抱着书的朗读者。
她怒瞪二人,最后又强调了一遍:“做哥哥的!”
“你这么讨厌我的名字吗?来跟我念,海、瑟、威。”海瑟威·塞西利亚将手里的绘本放到桌子上,坏笑着用手戳她浓妆艳抹过的脸庞。她无论怎么打扮得花枝招展,皮肤却依旧光滑柔软,用海瑟威的弟弟的话来说,就像一块刚出锅的嫩豆腐。
“哥,你就别欺负艾丽莎啦,人家大老远从一区跑过来也不容易啊,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能这样随时出入巴比伦塔的。”安瑞·塞西利亚推了推眼镜,将球杆的一端顶在桌边,支撑着半倾斜的身体。除了头发的长度,他和海瑟威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要是突然换了衣服,搞不好就连艾丽莎也认不出来了。
“你小子还说,要不是你死乞白赖地求奇尔德他会在走廊里架上加特林吗?为了你我都得时刻确保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海瑟威用两手食指的指节狠狠地钻着安瑞的颞骨,痛得他不住地求饶。
「盟主大人的性命可是最重要的啊。」摸不到实体的少女用手指在虚空中画圈,「要是你有个什么万一,奇尔德可以第一时间轰掉你的头来确保你不会被敌人杀死。」
少女既坦率又过分解读让三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嘛,你们都没有童心。”海瑟威叹了口气,“还不如我那位笔友呢。”
「单向写信,真可怜~人家估计是烦你烦到不行了吧,所以才~啧啧啧啧啧。」少女不停地感叹,鼓唇咋舌已经成了她每日必做的功课了,「你怎么那么肯定人家会仔仔细细看你的故事,你又不是姐姐大人那么合他口味的女孩子。」
“就是要试探他的承受力嘛。”海瑟威耸了下肩,再次坐回那张铺着鹿皮的椅子上,他再度抱起画着丑鸭的绘本,“如果我这么无聊的信他都肯读的话,关于辐射的事——”
艾丽莎一滞,她双手握着球杆,将重心放在一端上,前倾着身体靠弯曲的小臂遮挡住脸。阴影里,她用贝齿死死咬着樱桃色的下唇,睫毛下的双眼,闪烁着凄凉的光。安瑞别过头去,推了推眼镜,这是他们共同的罪,包括一开始没有参加那个所谓试胆大会的自己在内,他们都是导致世界落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
唯有透明的少女瞅见气氛不对,挥着粉拳冲着他们的脑袋挨个来了一下。虽然造成不了任何杀伤力,但眼瞅着一只手从自己的脑袋穿过去,还是会产生视觉上的刺激性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呕…好恶心。”第一个对此产生抱怨的是海瑟威,无论多少次还是没办法适应这种恶心的行为啊……
「咽回去!笨蛋,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零……呕……”其次是安瑞。
「……真是的,有那么恶心么。」
“咳……”
「连、连艾丽莎也!?」
三人不同程度的表达反胃让000有些花容失色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还真的从来没想过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大。
“说起来,这之后你打算做什么?”艾丽莎抹抹嘴,望望缩在角落里画圈圈的000,多亏了她气氛变得好了些,艾丽莎打心里还是感谢她的。她又把视线转到海瑟威身上,“对知更鸟的恐吓奏效了吗,那位忠诚的信教者?”
海瑟威闻言笑笑,他将胳膊肘杵在沙发上,用手背抵着脸颊,只有提及工作的时候,他才会少有地正经起来。“那位啊,我相信知更鸟不是祂的傀儡。至少现在不是,不然他不会跑到图书馆问我那种事,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借管理员的衣服跟他讲这些有的没的。”
“我和哥哥等了五年了。”安瑞俯下身,将视线与桌球齐平,摊开手掌将球杆顶在指缝间,一寸一寸地比量着,“从君主戴上荆棘之冠,踏上荆棘之路,坐上荆棘之椅开始,一切都注定是鲜血淋漓的结局。”
海瑟威闭上眼睛,笑而不语,“艾丽莎,这种事,无论是我还是女王,王女,还是亲王,都有这份觉悟。就算是骑士们,也会有所准备。”
他站起身来,抹平浅灰色西服的褶皱,走到这房间里唯一一扇窗前,拉开窗帘,阳光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身体。海瑟威在三位亲友的注视下,推开了这扇窗,就像是面向能够预知未来的镜子。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天空。
海瑟威抚了抚胸口,轻声道:“他明白吧,要想去扰Boss的清梦,就时刻做好被Boss杀死的准备。”
——我们所有人,都是抱着必死的觉悟站在这里的。
“啊啾!”
夏叶打了个喷嚏,把自己吓了一跳,他还担心自己在这种药物贫乏的情况下突然生病,但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好在只是鼻子痒而已。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给他递了杯热水,是弗雷德里克,他手里还提着半满的水壶。眼下水和药物都是极其匮乏的资源,但弗雷德还是不介意把珍贵的资源分外人一份,就像他们把食品分给贫民区的人一样。
夏叶跟他道了谢,弗雷德笑了,皱纹都挤在一起,夸张点说,如同一个皱皱巴巴的缺水苦瓜,“不用向我道谢,我还得感谢你啊,是你带了这么多新朋友来这里,让笑容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脸上。”
“新朋友……吗。”
说是如此,除了拉斐尔,其他三个人他还只是认识了不到一个月而已。还没到一个月啊,可凛枫已经找到哥哥了,林翊的心结也解开了一半,就拉斐尔毫无长进,连两百块都拿不出手。这些人到底是单纯的合作关系,还是真正可以谈得上是朋友呢?如果可以的话,夏叶想选择后者。
“我以前,被哥哥说过要是我打一开始就不存在就好了。”他苦笑着,“其实那个时候我觉得死掉无所谓,也许死亡比活着能更舒服点,但是…但是如果那个时候我就死了,或许……”
他把玩着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指腹摩挲着杯壁前面的花纹,须臾抬头,望向不远处在开茶话会的一群人,他们看起来高兴得不得了,就连林翊也跟凛琉以茶代酒畅饮了好几杯。那三个孩子端着托盘充当小服务员跑个不停,乐此不疲。
在不知不觉间,夏叶的嘴角上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或许这么活着,总能收获到意外惊喜。其实我还是挺有探险精神的。”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纹身,以前他恨不得将这块皮血淋淋地割下来,这纹身就像它的外形一样,锁住了他的心。但现在看来,人都是会往前走的,心也一样。
——心是锁不住的。
“你意外地好糊弄呢,生活方面。”弗雷德道。
夏叶耸了下肩,把杯子递回嘴边,“哈、谁说不是呢。”
“你以前是在部队里待过吗?”弗雷德问。
“…啊,是,在一个,嗯,比较特殊的部队待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能看出来。”弗雷德又眯着眼睛笑了,“没有人的警惕性高到时刻打量着整个房间的地形,要么是劫匪,要么就是有两把刷子的人。”
“这可不一定,万一我是前者呢?”
“哎,你明白的吧,力量是用来保护人的而不是用来伤害人的。从你那天对光本小姐说的话看来,我可没办法把你和劫匪联系在一起。”弗雷德一副过来人给晚辈科普知识的架子,挥着手指一派辩论家的模样,“杀人的事,你做不来的。”
夏叶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夏至突然现身想捂住他的嘴,可夏叶躲开了,她也就没来得及近身将他拖进自己的领域里。夏至趔趄几步才刹住脚,在她眼里,握成一团的纸杯缓慢地向纸篓飞去,抛物线的长度被拉长了好几倍。唯有夏叶的速度还是那样正常,他的表情里带着几分异常的冰冷,几分扭曲的痛苦,自嘲般撇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您也,意外地好糊弄呢。”
——杀人的事。
——我常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