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笼罩的湖面上,静静漂浮着一具尸体。所见之处皆是血洞,血液再浓稠一些,便能使整片水域凝固。这尸体的潮湿不是因为它本身的血液,而是那托着它的浑浊地下水。它的周围,也全都是森森发白的骨骸。整条轨道的腥臭似乎就是源于这里,就连那些吃人的怪物也避而远之。这里是地狱,厉鬼绝不止一个。
路上还有些许骸骨,这让凛枫想到很久以前她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都不能抵达目的地,他们都为了梦想而长眠在终年不见雪化的路途,称为冰一般坚硬的道标。无论什么年代什么环境,人们都会踏着牺牲者的尸体,继续向前。
凛枫只觉得胃部一阵抽搐,逞着强把那种想要以行动代替心情的想法压下去。她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只想快点逃离,这个时候,她觉得脖子一暖,把刻骨的寒意都驱散了,夏叶把自己那条领巾似的防毒面罩摘下来围住她的口鼻,在她脑后打了个蝴蝶结。
“你应该很难接受吧。”他没有低头,只是凝视着那具残骸,不知底的还以为他神经质地在和尸体聊天,“别觉得羞于启齿,第一次见到腐烂到这种程度的人都和你一样,你甚至比他们要好得多。”
被过滤后的新鲜空气总算让凛枫从无法忍受的境界内得以拯救,这条领巾看起来薄薄一层,没想到居然会起这么大的作用,凛枫踌躇了一下,还是仰起头问道:“教官不觉得、很恶心么?”
“我见太多了…无论是己方的人,还是敌方的人。”夏叶的行为证实他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蹲在水边,那股气味贴着水面徘徊,时不时伴着风来一次令人窒息的近距离接触。夏叶只是歪着头看了尸体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第一次在凛枫面前点燃,“而且不管怎样,他们以前都是作为人类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地活过的。”
他没有递到嘴边,而是代替了东方祭奠逝者所用的“香”放在路边,看着袅袅白烟一缕缕升起,星点的火光闪烁着,就好像一个人的生命之火,逐渐暗淡。那人的衣物已经跟着身体一起腐化了,看不清到底是哪个地区的人。夏叶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愿在天的父保佑迷失的灵魂。”他按部就班地把两种方式都尝试了一遍,低声呢喃,“虽然不知道无神论者的祈祷能不能起作用。”
凛枫的抬手在身前划了个十字,逝者为大。平时她也不信那些只存在于艺术品里的形象能带来福音。
“我们以前经常在对付人工智能的战场上看到牺牲的人,由于军服都一样,看不清他们的脸时,大家都会力所能及地把这一套祈祷都做一遍。”夏叶等着烟烧到底,一脚将它碾灭,“这就像约定一样,有的习惯就算是我也不想丢下。”
凛枫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能忽略掉,清晰地听到二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凛枫又看向水面,她不再觉得很难受了,毕竟那曾是个活生生的人,并不是什么污秽的存在。她又抬手划了个十字,这次很虔诚。对不起,她在心里说,我们没办法送你回家了,但是可以继续走你,不,是你们没走完的路。
“你也看到了,”夏叶的语气变得和气压一样低沉,“跟我继续往前的话,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性,如果你现在折回去的话,多少只减少一个不必要的牺牲也好……”
“教官有把我当成累赘吗?”凛枫扯下面罩,小脸上满是质疑的神情,她向前迈进了一步,身体前倾,迫不及待想得到一个回答。
夏叶莫名其妙地眨眼睛,“没、没有啊,怎么了?”
“教官总是过分地照顾我了,教官能的事我也可以!”她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枫啊,我明白你急于证明自己的意思,”夏叶酝酿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你先把面罩戴好,都呛出眼泪了就别在这方面较劲了好不好?”
他的话挑不出一点毛病,凛枫只觉得一阵刺鼻的气味直冲面门,沿着鼻腔又冲上额头,那种感觉就像在从脂肪上剥离一张在放了三天的熊皮,明明是大白天,被这么一折腾都能够看到几颗星星在头顶跳华尔兹。她乖乖把面罩遮回脸上,这才重新缓过一口气。
夏叶等着她完成了一切,拉着她的手继续前进,两个人并非是探路,更像是走在乡间的羊肠小路上,去看望朋友,“好啦,那我和你说为什么我让你回去。我以前有位组员,和你产生了一样的反应,结果在后面的战斗中她走神失了手,是真正意义上的——失去了手。”
夏叶忘不掉那个双胞胎姐妹之一的女孩,她在恍惚间看到面前跌落的东西是曾名为“自己的一只手”尚有藕断丝连景象的物体,发出了撕裂喉咙般的惨叫。刚开始断手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后来疼痛感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蚕食着被泥与灰染成暗色的伤口,紧跟着真正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那女孩作为一名战士的意志瞬间破灭了。
直到现在,她也被划为“残疾人”的一员,再也拿不起武器,也失去了拿起它的权利。
“我以前遇到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说比起自己的安危更想别人活得好,这句话绝无半点虚假。”他的瞳孔闪了一下,“我父母也好,哥哥也好,还有重要的…战友,因为这场战争我认识的人里活着的不剩多少了,因此身边的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会突然甩手离开了。”
凛枫突然觉得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
“所以这次,这条路我们一起走下去。”
凛枫在心里回了句好,嘴上没回话,而是轻轻点了下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教官的心情,她隐约猜测教官还在因为那件事而深刻愧疚着,明明已经没事了,明明因自己而受伤的是他,这个笨蛋一样的人却一直固执地用他的温柔来填补那个缺口。他觉得怎么样都不够,怎么样都无法弥补,可对凛枫来说,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真好啊。
真好啊。
好到让人想要啜泣出声了。
“教官,我,”为了防止自己真的喜极而泣,凛枫深吸了一口气,阻断了自己一发不可收拾的心情,“我啊!我想要去樱花树下野餐!”
“嗯,好啊。”虽然现在的情况满足起来有点麻烦。
“还有还有!我想去沙漠里看海市蜃楼!”
“嗯…这个就…”虽然谈不上是天方夜谭但还是有点困难。
凛枫撒开他的手,在半空中尽全力地伸展胳膊:“还有最后一条!我要造一座大——房子,想和哥哥教官医生还有翊,大家一直生活在一起!”
“嗯,一直生活在一起。”夏叶学着她的口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又就这个话题往下唠起了对未来的美好向往,“我可不可以再带一个人?”
凛枫倒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唔?当然可以啦,要带谁呀?”
“带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夏叶说这话时顺势把脸别到一边,生怕她看到自己脸上飞快跑过的那一抹惹人浮想联翩的红,“你也认识的,是你们的女王。”
“……诶,是姐姐大人?!”
“那个不可思议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教官会喜欢姐姐大人,完全没想到。”凛枫撇撇嘴,这不就完全没有胜算了嘛,她瞬间想到一个整蛊夏叶的好主意,她三步并作两步率先跳到前方,“那你们有过亲亲嘛!”
她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整条路的上空都回荡着致命的问题。
夏叶不知如何是好,只看她不停地往前跑,嘱咐了句“别独自那么往前”。
凛枫完全没放在心上,岔开话题什么的,当然是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了,在学生的面前秀、恩、爱什么的!凛枫没给他回答的机会,连珠炮似的发问:“有过同居嘛?有过一起看电影嘛?有过一起睡午觉嘛?”
“问、问题越来越奇怪了。”夏叶颇有些为难地用汗湿的手掌摸了下额头,“所以我对小孩子什么的……”
也许是因为一直都是茕茕孑立,突然多了个人能分享柴米油盐的琐事,凛枫完全是乐在其中。她还在琢磨要用怎样的问题来套话,还沉浸在嘲弄夏叶的乐趣里,突然只觉得脚踝一紧,整个人都被袭来的力量倒吊起来,她定睛一看,只见面前是一台生了锈的人形智能。
它倒拽着凛枫的脚,把她高高提起来,零件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就像是把指甲按在黑板上摩擦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凛枫挣扎了一下,借着光,看到它穿着脱了色的工作服,腰间别了根保安棍。凛枫的表情瞬间就冷了,瞬间变回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王女。
世界是颠倒的,夏叶的刀随时准备出鞘,她却不紧不慢地开始劝降。夏叶以为她会害怕,但是她却游刃有余地开始搭起了话,当然不是她脑子秀逗了,而是她刚才明白一个道理,就算是人工智能,也有失去行动力的那一瞬,也有怀抱遗憾永远停止的那一刻。
“你是这里的保安吗?一直以来,辛苦你了。”她的话里行间充满了怜悯的意思,但表情却没有任何动摇,因为它借着兢兢业业,而杀死了那么多人,“电车停运了,你也可以歇息了。”
说着,蓝色的光劈开黑暗,层层圆环将她和它包围起来。冰冷的女声在她的耳畔,在她的大脑深处响起,电流爬过脊椎,微小的电击让凛枫很不舒服。
——已突破目标防火墙,已连接Android-3589机体。
“然后——”
——自毁指令已启动,倒计时开始,10,9,8…
凛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十字匕首,对着人形智能的手腕刺扎。
人形的手应声松开,它后退两步,痛苦地抱住头。
——7,6,5……
凛枫借由翻滚的力量脱离了受控范围。
——4,3,2……
人形的伊甸系统无法关闭圆环系统的强大控制力,又不肯作罢,如同脱水的鱼般扭动着。
——1
一切归于平静。
人形伏在地面一动不动,全程不到三分钟。自毁的指令启动时会破坏一切编码,失去了核心指令的操纵,人形智能自然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沉默良久,夏叶很是吃惊地道:“你这不是…很厉害吗?”
“都是教官你太强了!”凛枫对于他的话做出鼓起脸颊的反应,“对于我一个辅助型来说太强了!”
居然是没见红色的战斗…感觉方便了很多啊,至少不需要浪费时间清理身上弄脏的衣服了。夏叶瞄了一眼凛枫,她正在解除圆环系统的启动。
…零还真是方便啊。居家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