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的六十多个千篇一律的日子里,也多亏有了兄长这个“沙包”,我的学余时间也算是有了些乐趣。
我与他对弈之时,还旁敲侧击了许多关于赵霜的事,将信息在心中汇总整理后,赵霜的生活习惯,个性,喜好等等我也算了解了七七八八。
时光如梭,两月时间便在学习仪礼与虐杀兄长中一逝而过。用一个词汇总结这两个月,那便是平淡,就如同无风自静的湖面,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许是入了秋,这些时日代郡天气,却只能用变幻莫测来形容一二,头顶的苍穹时而灰蒙蒙的风雨欲来,时常又是晴空万里。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出暑的代郡不复盛夏的燥热,湿润的空气变得微微有些凉意。而我如今的身子只能算是娇小瘦弱的那一类,天气转凉之后,便是曲裾这般厚实的布料穿在身上却还觉着有些凉飕飕的,需得在修长的脖颈上多披一条薄纱方才有些暖意。
这两月过得忙忙碌碌,在徐女御戒尺的悉心“教导”之下,我的进境怎一个快字了得,如今已是将整套踮履的动作大致摸索熟悉。
这不,今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一众人自是抓紧时间练习,此刻我穿了身翠绿曲裾,正亭立于院落里,一丝不苟地参详徐女御向我们介绍了一些关于踮履的常识。
这踮履是现下邯郸最为流行的舞蹈样式,男女皆可习之,王公贵臣多以精通此舞为荣。
说到这里却是不得不提邯郸学步的典故,这个成语中的“步”字,不是指寻常的走路姿态,说的却是踮履舞步。
邯郸学步的梗概是:相传燕国寿陵有个习舞少年,听闻邯郸的舞步优雅,便决定去邯郸学踮履舞步,结果不知为何,踮履舞步他并未学会,反而忘了燕国本来的步法。
是故邯郸学步虽沦为笑谈,却也从侧面印证了赵国踮履舞步的优美姿态。
经过两个月的刻苦练习,拆解开的步法我与月下已然基本掌握,下一步自是要将零碎的动作连贯地组合起来。徐女御看向我们道:“殿下,如今单个舞步既已学完,自当是要一气呵成融会贯通,老身便先演示一遍,殿下可要看仔细了。”
我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妥当。
她走到一处空旷些的场地中央,目光凝视看向远方的苍穹碧空,颇有些意境深远曲高和寡的意味。
她凝神静气稍事准备后,便广袖长歌舞动起来。
我看得端详着,初时单个儿动作我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她将整套踮履的舞步连贯起来后,乍一看还是有些类似于前世的芭蕾舞,两者有不少相似之处,踮履的精髓所在,便是踮起脚尖跳舞。
徐女御那瘦削的身躯随着她脚尖的转动整个人衣袂飘飘,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偶有一阵秋风吹过,更是将她三千发丝带起,一股飘然之气自她的动作中透射而出。
我看得有些痴了,一曲舞罢竟不自知,过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便是一旁沉静如水的月下也露出一种类似“朝闻道夕死可也”的激动之色。
徐女御停下舞步,似是因为体力有些不支而轻轻喘息着,稍事休息回复了些体力后方才自嘲道:“人老了,身子到底是经不起折腾,当不得年轻时候。”
她说得有些萧索阑珊,颇有些何当共剪西窗烛的落寞之意。
经过这两月的种种相处,我对她也有了一些粗浅了解,也知晓她其实是个面冷心热了人罢了。
了解了她的为人后,我早已没了初见她之时的厌鄙感,甚至内心深处还深深地同情她,透过她脸上的沧桑与她平素里的言语,我大致能拼凑出她的过往,那是一个令人叹惋的凄清故事。
四十五年前,邯郸的一处平民家庭,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她的父亲抱起她略一端详,便觉得她生得粉雕玉琢柳眉大眼,面像讨喜。
但这家的男主人却是丝毫没有添女的欢喜,他无奈地看着方才分娩的妻子愣愣出神,眉头紧皱,良久后才叹息道:“怎地又是个女娃。”
后来她长大了些,便明白了父亲脸上的表情叫做颓废,她的母亲与三个嗷嗷待哺的姐姐更是是面容惨白毫无菜色,当然,她也一样。
全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饿不死吃不饱倒也还算过得去。
直到她五岁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那日家中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女子,那女子虽是带着浓浓的笑意看向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小脑袋的她,但她总觉得那个女子看她的表情像是在看货物一般,让她极为不适。
女子将一锭金子塞给她的父亲后,便有两个壮实的男人前来想要带走她,她害怕地拼命地向后缩,终是是退到墙角无路可走,被汉子们牢牢抓住。
她目光中带着希冀看向自己地父母,本以为她的父母会冲上来保护她。
但她绝望了,进入她那双水灵灵的丹凤眼里的景象,却是父亲谄媚的笑容与母亲与她错开的目光,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抓走,没有一丝一毫挽救的动作。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
被带出家门后,她哭闹着,挣扎着,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又有什么力气,最终,她被带到一件柴房内,被汉子们粗鲁地丢了进去,便是锁上门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再也没有人管她。
她一直嚎啕大哭着希望有人能救她出去,稚嫩的她不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
过了许久,直到她哭累了,哭不动了,那女子才冷笑着打开门走了进来。
女子俯下身,看着倚在墙角双手抱腿,已经虚弱不堪的她冷然说道:“日后你便要称呼我为嬷嬷,而你,从今往后便叫徐婉容,是我天香院日后的头牌,我会着力培养你。”
她被女子凶巴巴的表情吓傻了,本能地抱住自己却不答话。
“小丫头,嬷嬷劝你还是莫要想着逃走,你的父母已经将你卖了,如今谁也不会再管你。”,言罢,她还冷笑着挥了挥手中的娟布。后来她长大些才知道那张娟布是她的卖身契,是她最痛恨的东西。
嬷嬷一直冷言冷语地威胁她,直到她畏惧地点点头,嬷嬷才将她放出了小柴房。
那一晚,嬷嬷将她带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给她吃了她今生从未吃过的糕点佳酿,也给她睡了从未体验过的柔软床榻,更指派了一个温柔的小姐姐照顾她的起居。
在她吃饱喝足躺在塌上将要入睡前,嬷嬷告诉她,她只要乖乖听话,以后便都能过这样的日子。
但她还是在当夜逃跑了,不幸的是,她被守在外头的龟奴抓个正着,带到了嬷嬷面前。
等待她的是一阵毒打,那些龟奴仿佛是毫无感情的冷血走兽一般,当着嬷嬷的面将她打得满身淤青奄奄一息,却只是将她扔回房内任由她自生自灭。
好在她在小姐姐的照顾下挨了过来,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想过逃跑,努力地去学习嬷嬷教她的一切,无论是琴棋书画抑或是踮履舞步,甚至是她尚且还懵然无知的闺房之事,她都统统学得有模有样。
嬷嬷很钟意她,因为她从不喊累,学得也是姑娘里最为勤奋的。
她不是不累,而是不敢喊累,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顾怨自怜地偷偷哭泣。
十二岁那年,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踮履舞步,她都已然精熟于心,甚至是教习她的先生再也教不了她什么东西,因为她的舞步比先生还要大方典雅。
她十五岁的那天,嬷嬷遍邀了邯郸的达官贵人高门大族,为她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及笄礼。
那一日,在一曲凄婉的编钟雅乐之下,她翩翩起舞,跳的正是踮履之舞。那飘逸的舞姿,仿若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弱质女子的哀婉惆怅。
一曲终了,她便名噪邯郸。
少女不识愁滋味,今年欢笑复明年。
豆蔻的她是邯郸的一代佳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学艺有成后,她自是邯郸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但自古红颜终是抵不过岁月的洗礼,暮去朝来,早有年轻鲜活的姑娘抢走了本属于她的荣光,终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直到她年华老去,再不复当年韶华,方才遇到了微服出访的赵王丹,赵王欣赏她的踮履舞姿,又同情她的遭遇,便提携她成为了宫中的女御。
故事到这里终了,故事中的那个她自然就是教习我两个月的徐婉容徐女御。
尽管如今她深得赵王赏识,日子过得也算不得差,但岁月蹉跎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终是容颜故去。
是故她虽是对我苛刻,但之前的那一点恨意却很快随着对她苦难人生的怜悯而消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