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缘起的永梦
“汝,又为何造访此地?”
言语间柳眉微微上扬,青月中悬浮的女人,拥有超脱人类的美貌与气质。那是仿佛被世间万物所爱的产物,取代其双腿的,是一条绝美的碧蓝色鱼尾,在她身上却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违和。
天籁之物。
那身宽松的蔚蓝色和服,宛似在水里般缓缓浮动,洁白的肌肤若隐若现,美丽的鱼鳞熠熠生辉,在柔和月光的衬托下,她的存在是多么的高洁、不可亵渎。
月下,女人半睁着眼眸,俯视下方的外来者。她每述说的一字一词,皆是那么的动听悦耳,仿佛静寂夜幕之下的整片树林,也在聆听她的话语。
“拒绝了歌声的恩惠,却又渴望着救赎。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罪恶,深信着那份不知真伪的事物,毫不犹豫打破禁忌也要实现的奢望,何其——愚昧的天真。”
她当然知道。
尽管如此,她还是没办法忽视眼前的真实。
所以她才前来这里。
“外来者,吾再问一次,为何造访此地?”
白色的女孩轻轻地闭上了眼帘。
“有件事想要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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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宗十郎
夜间虫鸣不绝耳,烛火台照亮狭窄的空间,外头夜风习习,光火忽明忽暗,壁上之影也随之晃动,仿佛在投影着心中那股不安。
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握起放在腿旁的爱刀。
喀拉。
出鞘。
刀闪烁着冰冷的锋芒,彷如记忆中刺鼻的腥味,那是战场的血腥味。
同时刀也犹如一面知心的镜子,亦能窥见自己的心灵。
瞧瞧。
那是一颗动摇不已的心灵。
过往,持续的正视自我能令我静下心来——然则这次不管用。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尚还懵懵懂懂的我,在父亲的逼迫下握紧了比自己还高的武士刀。纵然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挥刀的力气,没有杀生的勇气,更没有武士那般刚毅,每次的锻炼总是让我遍体鳞伤。
苦不堪言。
而当时,与我同辈的猫人,压根儿没半个碰过“活生生”的刀子。
凝望着在远处成群嬉戏的孩子。
我很羡慕,真的很羡慕。
然而有一天,侵略者突然开始对猫人伸出魔爪,成为了我们第一次上战场的契机。
一场血与刃洗练的战争,我,活了下来……而他们没有。
披上鲜红的外衣,习惯了难闻的血味,我才深刻理解身为猫人,刀才是我们生存下去的财富、刀才是保护族人的力量、刀才是和平的必要工具。
那时候,我开始以“刀”而活,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拥有了武士那般刚毅的心,拥有天下间无人能动摇的强大心灵。
……但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我的心在颤抖?
我在害怕吗?又是在害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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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十郎大人。”
一道毫无起伏的声音,使我擦拭着刀身的动作一怔。
随即我的手又动了起来,犹如完全没听见他的呼叫般。
果然,来了吗。
思忖间沉默了许久,我才缓缓地张开口对他问道:“主公,呼唤我吗?”
“是。”
“关于‘森之魔物’的事吗?”
在一提起这个名称的当下,他明显地顿了一下,几乎确定了我的猜测。
猫人部落后头是一片硕大的森林,一直以来猫人都享受着这片森林的恩惠。
食物、木材、河水,皆是依赖森林才得以获取。
事情,是从猫人族频繁在森林里头失踪开始。
首先,是一群去打猎的猫人,然后是搜索的部队,最后一个都没有回来。
凡是踏入森林的人,仿佛都凭空消失般,完完全全失去踪影。
而从那天起,猫人部落常常听见来自森林怪声,像是某种森之魔物刻意献唱给森林外头的猫人一般。
猫人族的平民惧怕着那叫声。
于是乎,再也没有猫人敢踏入原本属于他们的这片森林。
可这样一来,猫人族的主要的食物来源就断绝了,此时更是开始入冬的时节。
——最坏的时机。
“鱼刺兵卫——也没有回来对吧。”
我用着近乎肯定的语气说道。
来者闻言又是缄默不言,再一次验证了我的臆测。
为什么我如此相信那个毫无根据的臆测?
无他,我亲耳听过森之魔物的歌声,那和普通的歌唱不同。
那是一字一词甚至洋溢着骇然魔力的歌曲。
神秘的静谧中带着疯狂。
时而像一阵阵的狂风暴雨,时而像宁静得毫无涟漪的湖面。
即使那时候我并非置身森林也很清楚——聆听过这首不属于人间的歌曲——鱼刺兵卫根本不可能安然无恙。
人们常言,刀可以斩断骨肉,也可以断绝思念。
而这首歌,即便是再好的名刀也斩不断,它犹如蛀蚀在脑海般,听过一遍至死也无法忘怀,像是在慢慢侵蚀着心灵般,一旦被卷入将无法逃脱。
我无法想象,离森之魔物最近的兵卫的模样,想必是带着深深的绝望吧。
“……退下吧。”
“是。”
我将爱刀收入刀鞘,随即闭上双眸,凝听自己不太平静的呼吸。
很快,就到我了吧。
如我所料,中午便收到了主公的命令——下令我征讨森之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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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沙緒璃
此时的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害怕死亡吗?
似乎不是。
我此生伫立在鲜血和尸臭的战场上,死亡与我伸手可及,而我早就克服了惧怕死亡的恐惧。
那我颤抖的心,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不断思考着无法释然的疑问,直到无声的深夜中传来清澈的叫声。
“夫君?”
后头传来了对我的呼叫声,我顿然停止了思绪,回头朝那看去。
那是一名躺在床上、怀着身孕的女猫人,也是我的妻子——沙緒璃。
沙緒璃怀着我的骨肉,这个时点不休息对身子不太好。
“对不起,沙緒璃,吵醒你了吗?你先睡吧,我待会就过去。”
“还在想森之魔物的事吗?”她摇了摇头,轻声回道。
“……嗯,森之魔物,我必将其诛之。”
“难道你在害怕吗?人称‘猛虎宗十郎’的你。”
“我不……”听见她的调侃,我想要反驳,但是到嘴边的言语却又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那句到了嘴边的话语是不择不扣的谎言。
沙緒璃是个聪明的女猫人,她清楚自己身为妻子的职责,也拥有着一般女猫人所没有的智慧。
我的谎言在她的微笑下不值一提。
“……是的,我在害怕。”我收回了看向沙緒璃的视线,仿佛在掩饰着什么。
“我从未惧怕过强大的敌人,可是,我不知道此时为什么在害怕,又在怕什么。”
“你有时固执得像块石头,有时又坦率得像个小孩。”
那头传来她温柔的轻笑声,而我仅能静默以对。
我们俩安静了良久,她缓缓地向我问道:
“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老实说,我没有把握明天踏入森林后,仍能安然无恙地回归,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沙緒璃的脸孔,和她肚里的孩子。
这时候,我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是怀着某种思绪的眼神。
纵使没能看见她的脸,也能感觉她柔和地微笑着。
“夫君上次也是这么说呢。”
“……是吗?”
“嗯,上上次也是同样的话,然后,你回来了。”她言语间看着宗十郎的脸,像是忆起某个遥远的事物,“你真是爱令妻子担心的大骗子。”
“骗……”我回过了头,但是她并没有给我辩驳的机会。
“正因为这样。”
沙緒璃抚摸自己的肚子,宛似瞧得见肚子里的孩子,“我才信任着不断对我撒谎的你……宗十郎,已经不仅是一个武士,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们的孩子,八云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她正视着我,那双眼睛流露意思恳求。
“答应我,要回来。”
……
是吗。
她的话语仿佛将驻扎在我心头的不安驱逐般。我毕生在如同狂风暴雨的战场上奔波。沙緒璃,她是一棵大树,而我只是一只避雨的虫子。
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是在害怕“森之魔物”,也不是在害怕“森之魔物”的歌声。
我只是——
我,好像知道了。
恐惧为何。
“……沙緒璃,我一定会回来的。”
“嗯,我们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