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她曾经坐在那里。
沉默着。笔触起伏。
随合你平淡的述说:点点滴滴的叙写。
蓦然,风铃作响。它的经过,带走呼吸中消耗的美好时光。
像是日月也无法补缺的岁月——唯有她侧脸存在的回忆。
而那样令人感到欢愉的光景,掺杂那些许无可约计的泪水。
如果是我。
大概经历千遍百遍也不足为过吧。
代笔者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职业。
曾由于文书旅者(World Traveller)的普及一度濒临消亡,但因为是古老又美好的职业而深受人们喜爱,才得以保留至今。
现在盛行的是机械助手,但也招致了那些偏爱旧时工作方式的人们的批评。
缪安·斯凯尔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热衷于怀旧之人。
自然卷曲的柔顺黑发下是长着雀斑的脸,有着瘦小身体的母亲和女儿缪安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在富裕人家,接受大家闺秀的教育,即使是结了婚、上了年纪,看起来也依旧像是某家的大小姐一般。那咯咯的笑声配上温软的笑脸,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天真无邪。
缪安回想起来,总觉得母亲若是到了今天,也依然还会是个少女的模样。
虽说什么事都做不好却又总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每当她又兴致勃勃地喊着“好想试试这个啊!”的时候,缪安就会惊讶地应道“哎呀哎呀又来啦”。
从游艇到遛狗场,从拼布刺绣到东洋传入的花道。因为学习这类技艺而愈发地有少女情怀,去看舞台剧时也必然选择恋爱剧。
她尤其喜欢蕾丝和缎带,所穿的衣服都是些有着童话里公主风范的礼服和连衣裙。因为喜欢亲子装,她还要求女儿安也与自己同样穿着打扮。
岁月流逝,母亲也不再年轻,但依然穿着缎带的衣裙。安有时会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却从未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缪安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爱着母亲,远远超过对自身的重视。自小她就确信着,只有自己才能保护并不强大的母亲。
她就是如此盲目地爱着母亲。
当她最爱的母亲身患重病而时日无多,缪安与文书旅者相遇了。
与母亲之间明明有那么多值得纪念的往事,但每当缪安回忆过去,想起的总是那奇怪的来客造访的几日。
“那家伙”是在一个晴朗的春日到来的。
笔直的道路沐浴在暖春明媚的阳光中。路边的积雪已渐消融,花儿随着微风温柔的吹拂轻轻摇曳。
缪安望见了“那家伙”自庭院中走来的身影。
母亲自家族继承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洋馆,坐落在丘陵之上。
白色的外墙,青色的屋顶,在高耸的白桦树包围间,仿佛神话插图一般的优美画面。
洋馆的所在远离繁华的街道,周围也看不到其他人家。因此当有客人到访,从窗口马上就能注意到。
“那是……什么啊。”
颈间系着淡蓝条纹丝带、身穿百褶连衣裙的缪安,虽然容貌有些朴素,但很惹人怜爱。此时她睁大了暗褐色的双眸,隐约可见荧光星点。
将视线从沐浴着阳光走来的“那家伙”身上移开,缪安踩着花饰的漆皮靴从庭院跑回家中。穿过宽敞的玄关,沿着墙上挂着家族肖像的螺旋阶梯上楼,她猛地打开装饰着粉色蔷薇的房门。
“妈妈!”
自床榻上微微起身,母亲责备着气喘吁吁闯入的女儿。
“缪安,不是说过进屋前要先敲门么。还有问候。”
被批评的缪安心中委屈,却还是提起裙摆,屈膝行礼。
虽说看起来像是位小小淑女,事实上,此时的缪安还只是个幼童,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七年。胖乎乎的手脚、圆润的小脸蛋儿,看起来娇嫩可爱。
“妈妈,失礼了。”
“没关系。那么,怎么了?又在外面发现了奇怪的虫子么?没带来给妈妈看看呢。”
“不是虫子啦!有外人走过来了啊!那个、虽然说是不明身份啦,但是,装扮真的很奇怪。”
缪安结结巴巴地、像是连续咳嗽一样说着。母亲听后开口轻声道。
“是个女人吗?”
“是的!”
“……作为大家的小姐,言语要优雅美丽。来再说一次。”
缪安不满地鼓起脸颊,勉强改口道。
“我看见一位女士,她走过来了!”
“啊呀,是么。”
“我们家前面这条路上平常不是只有车子吗?既然徒步就是在附近的共乘车站下车的。在那里下车的人肯定是我们家的客人吧?”
“是呢。”
“因为这附近一直什么都没有嘛,总之,她是来我们家的!”
缪安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今天演的是名侦探嘛。”
不同于像连珠炮一样说着的缪安,母亲语气轻缓。
“才不是演呢!喏,门窗都关上……那个人偶……为了不让那个女性的人偶进来!不用怕哟,我会保护妈妈的。”
望着干劲十足地挥舞着胳膊的缪安,母亲禁不住苦笑。想必只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但还是陪她玩一下吧——这样想着,她便拖着长长的浅桃色睡袍缓缓下了床,走到窗边。
阳光中,仿佛能透过睡袍看见那之下羸弱的身躯。
“啊呀,那不是文书旅者的女孩子么?这么说是今天到达呢!”
“闻西女者……是什么……?”
“等下再解释哟缪安,快帮我换衣服!”
那之后的几分钟,母亲将教育女儿时的所谓大家的优雅全数舍弃,盛装打扮了一番。缪安虽然没有换装,但系上了与连衣裙颜色近似的发带。母亲穿上有着数层蕾丝褶边的象牙色礼服长裙,肩上披着柔和黄绿色披肩,戴着蔷薇形耳环。她将三十种花提炼而成的香水喷洒于空中,然后在其间旋转,让香气在身上缠绕。
“妈妈,精神还好吗?”
“比和外国王子见面的时候还要有精神哟!”
这并不是玩笑话。
母亲所选的,确实是只有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穿着的服装。看到这样的母亲,缪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了。
——真讨厌啊,如果没有客人会来多好。
缪安的心神不宁并不是因为喜悦。
通常当有来客时,孩子们都会紧张而期待着,但缪安却不同。
自她朦胧懂事开始,就对那些来向母亲讨要钱财的客人深恶痛绝。母亲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对有客来访总是很欣喜,答应时也爽快。缪安虽然深爱着母亲,但对其糟糕的理财能力和薄弱的危机意识也难免感到困扰。
那个家伙,也是瞄准了家中的财产才来的吧?缪安不得不这么怀疑。
最让缪安感到厌恶的是,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也能够确定那个女子是母亲喜欢的类型。母亲的心被自己以外的人夺去,仅仅这样就会让她感到不快了。
“好想快点见面!”母亲说着,但门外的客人并不能听见,于是母女俩前去迎接。母亲只是走下楼梯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缪安便扶着她出门。
透过树叶的间隙,阳光争相洒落下来。平日里只在屋内活动的母亲,那苍白的肤色显得愈发刺眼。
——妈妈好像,比之前更瘦弱了。
虽然在阳光下无法看清面容,但她的脸上似乎多了些皱纹。
缪安的心针扎般地疼痛。
没有人能够阻止绝症。
虽说还只是个孩子,但缪安总有一天将成为主持斯凯尔家族的唯一继承者,因此早已从医生处得知母亲时日无多。同时也被告知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神明甚至对七岁的孩子都没有手下留情。
——这样的话,我希望直到最后都可以独占母亲。
既然已经所剩无几,缪安希望这些时间能全部留给自己。
女孩怀着如此心愿,她的世界中却出现了异物。
“打扰了。”
在溢满阳光的绿荫道上,出现了比阳光更加耀眼的人。
在近距离看见“那家伙”的瞬间,缪安便确信她果真如预料中那样令自己讨厌。
——啊,这就是要从我身边抢走妈妈的家伙。
为什么这么想?
只能说,是看到她之后的直觉。
“‘那家伙‘’,容貌超出了人的范畴……”
仿佛诞生于月光中一般璀璨的金发,碧蓝瞳孔中闪耀着宝石的光辉,饱满的唇瓣涂抹得明艳而红润。微热的耀光下,是用缎带装饰的雪白布拉吉连衣裙。深黑色的长筒皮靴下,步伐沉稳而端庄。
她将手中的提包放在地上,在两人面前,以比缪安所知更加优雅的姿态行礼。
“初次见面,这里是您所委托的文书旅者:伊芙薇特·达斯特尔。”
与姿容同样美妙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震惊于“那家伙”的美丽,缪安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如梦初醒般回头看向身边的母亲。
母亲像是坠入情网的少女般双颊绯红,瞳孔中尽是感动的光芒。
——看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缪安像预言家一样,直觉这位美丽的访客会将母亲从自己身边夺去。
伊芙薇特·达斯特尔是近年被业界称作文书旅者(World Traveller)的文字工作者。
缪安向母亲询问请她前来的原因。
“因为想给人写信,但是似乎太长了,只好找人代笔。”
母亲这样回答。的确,最近母亲连沐浴都需要依靠女仆。
长时间写作确实太困难了。
“但是,为什么是那个人……”
“是美人对吧?”
“虽然是美人没错……”
“她可是业界的名人哟,虽然像人偶一样美丽的容貌也是原因之一,但据说主要是她的工作非常出色!有那么漂亮的人在身边,我就能感觉很幸福的喔!而且可以和她两人独处,请她写信、为我朗读……就算我不是男性也觉得很兴奋呢!”
母亲的性格就是对于一切美丽的事物都怀着敬意。缪安已经接受了伊芙薇特被选中的理由。
“写信这种事,明明我也可以帮忙呀。”
听见缪安的话,母亲困扰地笑了。
“你现在还不能理解太难的句子吧,而且……是缪安不能写的对象喔。”
这么一说,缪安多少明白了对方是谁。
——肯定是打算要给父亲写信。
缪安的父亲,一言以蔽之,就是个不顾家的人。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从不工作,生活放荡。据说与母亲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但缪安完全不相信这样的说法。母亲生病后从不来看望,偶尔出现也是来将家中的古董名画擅自拿走转卖。是个只知道酗酒赌博的、不正经的男人。
父亲出身于原本前景光明的门第,只是婚后几年,家族因为一次小买卖的失利而逐渐没落,自那以后经济方面都依赖斯凯尔家族。此外,传言那次“小买卖”的中心人物就是父亲。
自从理解了一切,缪安就非常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即便是因经商失败而受挫,再次努力就可以了。然而父亲没有这样做,也从不关心看护病重的母亲,只是一味的逃避。因此,单单是从母亲口中听见父亲这个词汇,缪安就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又是这样的表情……真是浪费了这么可爱的脸蛋儿。”
母亲用拇指轻轻地揉着缪安紧皱的眉间,看起来为女儿对父亲的厌恶很是忧虑。虽然对方是那样过分,但似乎依然有爱情残留。
“不要用这么不好的话说爸爸,他也不会一直当坏人的啦,现在也有想着变好喔。他一直是个踏实生活的人。真的哟。虽然走了点儿弯路,但只要我们在这里等着他,总有一天他会好好回来的。”
缪安知道那天是不会到来的。就算他来了,她也不打算热情相迎。
退一万步说,就算情况真是这样,那么明知自己的妻子因重病而反复出入医院,却从没有来见过一面的这种行为,那就不是逃避现实了,只是因为不爱吧。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应该也是明白的。
——父亲什么的,没有也好。
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在缪安的心中,称得上家人的只有母亲而已。
因此在缪安看来,让母亲感到悲伤的,就算是父亲也是敌人。夺走自己和母亲共同时光的,即使是依照母亲希望前来的自动书记人偶,也是她的敌人。
——妈妈是属于我的。
破坏自己与母亲的世界的所有人,对于缪安而言,都相当于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