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阳伞下,摆放着老式的白色长椅和桌子,母亲和伊芙薇特就在那儿开始了写信。契约时间是一周,看来母亲确实打算写封很长的信。又或许是要寄给很多人。
母亲身体依然健康的时候,经常在家中举办派对招待友人。只不过那时有过往来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再联络了。
“就算写了也没有意义呀。”
缪安没能靠近,而是躲在房间的窗帘后观察着两人。
为了让缪安在她们写信时离开,母亲是这样说的:
“就算是母女之间也需要隐私的喔,不是吗?”
对于总是粘着母亲的安来说,这真是残酷的命令。
“……到底在写什么呢,是给谁写的呢,好想知道啊。”
用手肘撑住凸窗的边沿,缪安托着腮,叹了口气。
送茶点的事都由女仆来做,所以现在的安无所事事。
因此,她连装成乖女儿来探查内情这样的事都做不到。
安只能远远看着。就像面对母亲的病时那样无计可施。
“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虽然说着这样的台词,但毕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并不像大人的样子。
她无精打采地继续观察,不久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新发现。
两人虽然是在安静地工作,但看起来是时而十分开心、时而又非常悲伤的模样。
开心时母亲多半会欢快地笑着拍手。悲伤的时候则会用伊芙薇特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眼泪。
母亲原本就是情绪起伏激烈的人。但即使如此,缪安依然觉得。
对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这样未免太过敞开心扉了。
——妈妈,又会被骗的啊。
透过母亲,缪安体会到了他人的无情、冷漠、背叛与贪婪。
而对于总是轻信别人的母亲则是无比地担心。适可而止吧,多少也该有点疑心啊。
又或是,那个自动书记人偶——伊芙薇特·达斯特尔,拥有那样的力量。
能让人交付真心的、不可思议的某种力量。
停留期间,伊芙薇特被安排在馆内的客房居住。
虽然母亲邀请她同桌用餐,但伊芙薇特却拒绝了。当问起理由时,她便冷淡地告诉缪安:
“因为想要单独用餐,小姐。”
真是个怪人,缪安想道。
在母亲入院期间,无论女仆带去什么热腾腾的饭菜,她都不觉得美味。独自用餐竟然是这么乏味的事情。
——吃饭,不过这样罢了。
伊芙薇特是在房中用餐的。缪安找到了前去送餐的女仆,说是由自己送进去。既然要了解敌人,自己不先去接触对方是不行的。
正餐是烤得松软的面包,以鸡肉和各色豆类烹制的蔬菜汤,用蒜和胡椒盐翻炒的洋葱土豆,以及浇上调味汁的烤牛肉。甜品是梨汁牛奶冻。这是斯凯特家一贯的菜单。
这菜单堪称豪华,但缪安就是在如此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在她看来这不过是非常普通的晚餐。
“妈妈忘记了的话也没办法。明天开始记得让要再多一些肉,还有把梨汁牛奶冻换成蛋糕。姑且……还是客人。”
无论如何不忘待客礼数的意识,来源于良好的家教。
“喂——吃晚饭了喔!”缪安走到客房的橡木门前喊道。
她的手上端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餐盘。
房内传来稀稀拉拉的声音,不一会儿,伊芙薇特打开房门探出脸,缪安连忙说:
“好重呀,快拿着!”
“非常抱歉,小姐。”
虽然她一边道歉一边迅速接过了餐盘,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孩子的眼中仍有些恐怖。
伊芙薇特将餐盘端去房中桌上放好时,缪安从门缝间偷偷地观察着她的背影。女仆定时打扫的客房干净整洁。她看见床上随意地放着一只贴满了各国报关证的皮革拉杆包。
包盖是开着的,露出了手枪的一角。
啊。这么想的瞬间,伊芙薇特回到门前,挡住了缪安的视野。缪安挪了挪身子想看仔细些,但马上就被阻挠了。两人像默剧一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过了不久伊芙薇特就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小姐……觉得枪很新奇么?”
“那是什么,喏,那是真家伙?”
对着满脸兴奋询问她的缪安,伊芙薇特无奈地答道。
“……女孩子一人旅行,防身是必要的。”
“防身是什么?”
“就是保护自己的意思,小姐。”
微眯着眼的表情,一张一合的嘴唇,都让缪安的身体不住地发颤。如果她再长大一些,或许就能明白这是看得入迷的反应了。
声音和举止都能让人陶醉其中,真是个有魔力的女人。
比起伊芙薇特随身带枪这件事,更让缪安畏惧的是她的美丽。
“……你、会射击吗?”
缪安用手比划着持枪射击的模样,马上就被伊芙薇特纠正了手臂姿势。
“请夹紧腋下,太放松的话会承受不住反作用力的。”
“又不是真的啦。手指而已嘛。”
“为了一些关键时刻,就算只是在玩闹也应该正确掌握这些知识。”
这个自动书记人偶在对小孩子说些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女人是不能拿着那种东西的。”
“持枪这种事情与男女无关。”
缪安觉得这样干脆利落回答的伊芙薇特非常帅气。
“为什么要带着枪呢?”
“因为下一个工作要去的是纷争地带……请放心,在这里是不会使用的。”
“那当然了!”
伊芙薇特在缪安气势汹汹的话中听出了些许压迫的意味。
“……这座宅邸中没有这种武器吗?”
“普通家庭都没有。”
伊芙薇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么有强盗的时候怎么办……?”
似乎真的感到疑问一般,伊芙薇特歪着头。
“真有那种坏人来的话马上就会知道喔。根本没有嘛。你来的时候我也是马上就知道了的。”
“原来如此。人口稀少的地区犯罪率较低,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明明已经成年,但那因为学到知识而点头的模样,就像个孩子似的。
“你这个人,总觉得吧……很奇怪。”
缪安伸出食指,直指着伊芙薇特断言道。原本打算挖苦一番,却不想,伊芙薇特在这时第一次微微扬起了嘴角。
“小姐,已经到睡觉的时间了。熬夜可是女性的大敌。”
看见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笑意,缪安不自觉地有些口干舌燥,便没能再继续说什么。那染上蔷薇色的脸颊诚实地反映了她的心慌意乱:
”这、这就睡啦。你也是喔,再不睡的话妈妈会生气的。“
“是。”
“而且熬夜的话、不好会有妖怪出来的快睡了啦要注意喔总之——”
“晚安,小姐。”
缪安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于是便快步走开了。
但是心中好奇的她,只走了几步又悄悄地返回。
再次往半开的门中看去,便看到了伊芙薇特手握着枪的模样。伊芙薇特总是面无表情,因而难以从她脸上分辨情绪的不同。然而,此时偷偷望见的她的侧颜,即使年幼如安,也仿佛能从中读懂她的感情。
——啊,总觉得。
总觉得,很寂寞的样子。
那是与她的外表毫不相称的、刚硬而暴力的武器。安完全无法想象伊芙薇特使用它时的模样,然而它与那双包裹着黑手套的手却是浑然天成般的相配。两手握在枪的照门处,伊芙薇特用它抵住前额。
无可挑剔的朝圣者,仿佛祈祷一般的姿势。
而慢慢地走到走廊拐角处的缪安,听见了那句祷告。
“一定还在……”
她毫无疑问是这么说的。
缪安的心脏突然像警钟一样急速跳动着。
——脸上好热,热得发烫。
为何会这样心如鹿撞?
是因为伊芙薇特脸上露出了只属于成年女性的表情么?缪安连自己的想法都不太明白。
——真奇怪。明明是讨厌那家伙的,却又很在意她。
关注与恋爱,不过一步之遥。
喜欢和讨厌,诸如此类简单的反转,此时的缪安的确还不能理解。
在那之后,缪安对于伊芙薇特的观察一直在进行。写信的工作似乎很顺利,信封的厚度不停地增加。大约是发现了在窗户那儿窥探自己的人,伊芙薇特的视线偶尔会闪过她的所在,这时缪安的心就狂跳起来。现在的缪安已经学会了平复自己的心跳,代价是每天衣服都变得皱巴巴的。女孩儿在持续地改变。
“喂、喂,叫你呢。帮我戴发带。”
“明白了。”
虽说母亲被夺走是很令人难过的事,她却没有太多的愤怒。
“伊芙薇特!这个词语怎么读?”
“我看看。小姐,这只是涂鸦。”
写信以外的时间,缪安一直追着伊芙薇特问这问那。
“伊芙薇特、伊芙薇特!”
“我在,小姐。”
不知不觉间,称呼已经从生疏见外的“你”变成了“伊芙薇特”。
“伊芙薇特!来给我念书!”
“好的,小姐。”
虽然有些应付不来,但伊芙薇特并不曾放着安不管。
——真是怪人。跟她待在一起,连我都变得奇怪了。
心中有些懊恼,但缪安对伊芙薇特依然十分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