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突然宣告结束。
在伊芙薇特刚来的几天,缪安的母亲还很有精神,但不久,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再次拉响了警报。或许是因为受了风寒导致了发热,最终连主治医生都被请到了家中。但即便如此,她和伊芙薇特的代笔工作也没有停止。母亲随意地俯卧在床,伊芙薇特则坐在一旁,继续写着信。
因为太过担忧她的病情,缪安来到房中,打算说服母亲。
不要再写信了。
如果只是为了写信,而让仅剩的生命之火熄灭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种事情,缪安决不允许。即使被拒绝她也坚持闯入房间抗议。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写信呢?医生都说了不可以了!”
“现在不写的话,可能就没有机会写了。放心吧。我啊、你看……因为脑子不太好使,光是组织语言就会突然发烧呢。真讨厌呀……”
母亲虚弱地微笑着,并没有当回事。
这个笑容狠狠地刺痛了缪安的心。
快乐的时光仿佛谎言般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现实。
“妈妈,停下来吧。”
即使十秒前还一切如常,或许三分钟后呼吸就会停止——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便是这样病重的母亲。缪安终于回到了这样悲哀的现实之中。
“求求您,不要写了。”
如果您会因此又开始发烧的话。如果您的生命会因此有所缩短的话。
“求您,求您了……”
那么就算是母亲希望完成的事情,也请不要再继续了。
“别再写了!”
长久的不安和抑郁此刻终于爆发,喊出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尖锐,连缪安自己都吓了一跳。她那平日里不曾表露的任性,如今一口气宣泄了出来。
“我说的话,为什么妈妈都听不进去?是因为比起我,更希望和伊芙薇特呆在一起?为什么都不看着我!”
或许应当用更讨喜的措辞。却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
缪安的声音颤抖着,像是责备一般说道。
“我是……妈妈不要的孩子吗?”
明明只是希望您能一直看着我。
听到缪安的话,母亲睁大眼连忙摇头。
“哪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呀。你怎么了缪安?”
慌张的母亲想要讨好女儿。
她伸手想抚摸安的头,后者却不情愿地躲开了。现在并不想被触碰。
“我说的话您根本在没有听啊。”
“……因为在写信……”
“是比我还重要的信?”
“怎么会有比缪安还重要的东西呢?”
“骗人……”
“没有骗你喔。”
母亲说着忽然哽咽了,声音变得难过。即使如此,缪安并没有停止控诉。
原本拼命压抑的那份不甘还是表现出来了。
“骗子!一直都在骗我!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全都是骗人的!妈妈一点都没见好转不是吗!明明说过会好起来的!”
说完缪安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马上就后悔了。若是在平日里,争吵起来时母女间也是你一言我一语毫不留情。然而今天却不同。烧得双颊透红的母亲原本还在微笑,此时那笑容却瞬间凝固了,沉默着不发一言。
“妈妈,我——”
看见母亲的模样,缪安慌了,方才的气势汹汹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她不自在地用手捂着嘴边,不知该如何补救。
“……缪安,拜托你,出去一下,只要一会儿就好。”
母亲嗫嚅着,泪珠从眼眶溢出,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滴落。
饱受病痛折磨时也不忘微笑的母亲,此时却在流泪,这让缪安的心灵受到了冲击。
——妈妈哭了。
因为母亲是个从来不哭的人,所以缪安一直认为大人都是不会哭的生物。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荒谬,更因自己犯了大错而慌张起来。
——我伤害了妈妈。
明明自己是最不该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自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够守护母亲的自己,却害她哭了。
“妈、妈……”
缪安张口想要道歉,却被伊芙薇特像对付小狗一般赶了出去。
“住手!放开!放开我!”
然而抵抗是徒劳的,最终她还是被独自留在了走廊中。
从紧闭着的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母亲抽泣的声音。
“妈、妈妈?”
她不安地紧贴在门上。
“那个、妈妈……”
——对不起,害妈妈哭了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要这样。
“妈妈!妈妈!”
——只是希望您能保重自己的身体。然后……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哪怕只能争取一秒,也想要延长您的生命。
“……妈妈……”
——只是这样而已。
“妈妈!”
——是我做错了吗?
没有任何回应。在这样的孤独感中,又不断滋生出焦躁的情绪。缪安伸出拳头用力捶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破坏,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是我太任性了吗?
无力地等待着生命终结的母亲。
被独自留下的女儿。
——是我太任性了吗?
为了交代后事,在一息尚存时坚持写信的母亲。
讨厌这件事的女儿。
——和我呆在一起,会令她这么抗拒吗?
噙着的泪水终于到了决堤的边缘,缪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吼出声:
“妈妈比起我更重视别人吗?!”
用一听就是在哭喊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声嘶力竭地。
“妈妈……不要写信了,让我陪着您吧!”
她的哭诉表明了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时就会哭闹的孩子。
“如果妈妈不在的话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孤单单一个人啊!要到什么时候?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妈妈在一起?如果从今以后都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求求您不要再写信了……现在让我陪着您吧!不要丢下我好吗!”
没错,缪安只是个孩子。
“……我不想分开……”
她还年幼,无能为力。
年仅七岁,只是一心依恋着母亲的孩子。
“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面对上帝安排的命运,其实早就想要号啕大哭。
“……小姐。”
伊芙薇特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俯视着已哭成泪人的缪安。
原以为会被冷漠对待,一双手却搭上了自己的肩。这温柔的动作多少化解了缪安的敌意。
“我占用了本该属于小姐的宝贵时光,但这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所以,请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要对夫人发怒。”
“……因为、因为……因为啊……”
为了与缪安平视,伊芙薇特蹲下身来。
“小姐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以这样幼小的身体,却完全承受住了夫人病重的事情。平时也从来不抱怨,关心照顾着夫人。您是非常出色的人喔,小姐。”
“才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更多地和妈妈在一起而已……”
“这种心情夫人也是一样的。”
伊芙薇特的话中只有安慰。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因为……她一直在给别人写信,比起就在身边的我,她对那个从来都不来探望的人更……来家里探望的人,明明没有谁是真的担心妈妈的!”
——所有人,都只想要钱而已。
“只有我,只有我才真的一直在想着母亲的事!”
那双暗褐色的眼睛,早已看透了用谎言粉饰的大人们的伪装。
缪安的肩膀颤抖着,眼泪滴落在地上。因泪水而模糊不清的视野,就像是她感受到的世界的模样——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呢。
“明明是这样……”
无论年幼的自己将要经历的人生有多长,在这刚刚起步之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充斥着伪善和背叛——她开始觉得,未来不要到来就好了。
“明明是这样……”
对于缪安而言的真实,只有手心中为数不多的一点。
那是这个充满虚伪的世界中真正闪光的东西。
只要拥有了它,无论遇到怎样可怕的事,都能够经受住。
“明明,是这样的。”
——只要有妈妈在身边,明明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妈妈最爱的不是我呢!”
她大声地喊道。伊芙薇特迅速地用食指按住了缪安的嘴唇。
缪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声音倏然而止。鸦雀无声的走廊中,隐约能听见房门那边母亲的抽泣声。
“您要发脾气的话,怎样冲着我来都可以,拳打还是脚踢都悉随尊便。但是……就算是站在保护您的立场,像这种会让您最爱的母亲伤心的话,还请慎言。”
听到这样严厉的责备,缪安的眼中又迅速地溢满了泪水。
“是我做得不好吗……?”
压抑着的哭声,稚嫩而苦涩。
“不,您没有做任何坏事。”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所以妈妈才会生病,再过、不久就——”
就要死去了么?
面对缪安的疑问,伊芙薇特平静地、用一种冷淡却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
她用碧蓝的双眸,注视着哭泣的缪安。
“不是这样的,小姐是非常温柔的人。和疾病没有关系。那只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那么是神的错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我们都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应该怎么办呢?”
“总之,小姐您还是哭出来比较好。”
如果不打我的话,那么把身体借给您依靠也可以。伊芙薇特张开双臂。
仿佛在说,快来我怀里吧。明明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仿佛在说,抱着我哭一场吧。于是缪安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大约是用了香水,她嗅到了花的芬芳。
“……伊芙薇特,不要把妈妈从我身边抢走……”
她将头埋在伊芙薇特的胸前,流着泪说道。
“不要抢走我和妈妈的时间,伊芙薇特……”
“只有几天了,请原谅我。”
“那至少在写信的时候,让我也呆在一边。就算被冷落也行,我只是想陪着妈妈……只是想陪着她,握着她的手而已。”
“非常抱歉,我的委托人是夫人,不是小姐您。您的要求,我无法满足。”
果然,大人都是最讨厌的,安想道。
“我讨厌你……伊芙薇特。”
“非常抱歉,小姐。”
“……为什么要写信呢?”
“因为可以传达思念。无论是谁。”
她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但是缪安仍然为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而难过得直掉泪。
“即使不用……这样传达也可以啊……”
缪安呜咽着,悔恨地咬住嘴唇,伊芙薇特只是无声地抱了抱她。
“这个世界上,一切有着它的必要性,小姐。”
为什么呢。与其说薇尔莉特是在说给安听,不如说她是在告诉自己。或许正因如此,这句话从此深深地烙在安的脑海中。
缪安·斯凯特和伊芙薇特·达斯特尔一起度过的时间不过一周。母亲的信总算是完成了,伊芙薇特也在约定时间结束后静静地离开了宅邸。
“你要去危险的地方了吗?”
“是的,因为有人在那里等着我。”
“不害怕吗?”
“……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我都会赶到。这就是我职业的基本要求。”
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想寄信给某人时,是否也能委托伊芙薇特——缪安没有问出口。
万一,她死在下一个委托人那儿了呢?就算没有,要是自己想委托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呢?
这样想着,缪安终究没有开口。
送别的时候,伊芙薇特只回了一次头,朝她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