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都的医院里。
“感谢天神,帕瑞奥,你没事……我真的快要吓死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竟然还是在军营……”
少女依偎在情人的怀抱里,双肩微微地颤抖着,连同声音一起。
“肯定是黑暗教廷的那帮混蛋,真是的,被灭了两次还不死心,简直就是一群蟑螂——可是,你这样跑出来,没关系吗?”
还穿着战装的青年轻柔地抚摸着少女的长发,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站在位置最靠南的那一列里,恐怕现在已经躺在死尸堆里了。
不但死里逃生,还见到了平时难以相见的,在王宫中做侍女的情人,名叫帕瑞奥的青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感谢天界诸神对自己关爱有加。
“没关系的,已经请过假了,不用担心。”
少女抬起头来,用手指抹去眼泪,露出了微笑。
“但是你上次还说请假很困难的,缇娜,怎么回事?难道你跟那个宦官长坦白你跟一个荣耀军——”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宦官长啊,说了也没用的。”
缇娜左右望了望,确信四周没人后,才凑到帕瑞奥耳旁,低声道:“我跟国王陛下面前的红人成了好朋友,这次离开王宫是国王陛下亲自准许的。”
“什……么?国王陛下面前的红人?什么红人?新的妃子?”
“不是,不过差不多,是个哑巴舞娘,专门给国王陛下跳舞,那身段真是让人嫉妒死了,脸蛋也漂亮得很,我原先一直以为卡尔克族出不了美女的。”
“哈哈,王后和妃子们是什么反应?肯定气疯了吧?”
“可不是嘛,一个个气得牙都快咬碎了,王后还把花瓶什么的摔了一地,可是卡莉有国王陛下罩着,再生气也没办法动她。”
“卡莉……嗯,好名字。”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啊,错了错了,缇娜的名字才是最好的,没人能比——这样行吗?”
缇娜不满地噘起了嘴,轻轻地锤了一下他的胸口,“下不为例喔。”
“当然。”
“我得在天黑之前赶回王宫去,哦,对了,卡莉有封信要送给你。”
“信?”
望着浅黄色的信奉,帕瑞奥既惊讶又疑惑。素不相识,怎么会写信给我?
该不会是缇娜在试探我吧?
“笨蛋,胡思乱想什么呢,她小时候受过一户人家的恩惠,我看过她的画,那个人很像你的父亲,就告诉了她我认识你的事。送信是出王宫的交换条件。”
“这样啊……”
“我得走了,再见,亲爱的。”
“再见。”
轻吻了一下自己的情人之后,缇娜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医院。
目送缇娜离开后,帕瑞奥凝视着手里的信封,挑了挑眉毛。
他飞快地拆开信封。
“字还挺漂亮的。”
内容非常简洁,见面的时间、地点、理由。
“‘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好好地报答一下我曾经的恩人……’”
他眯缝起双眼,任由微笑攀上嘴角。
到达对方所说的旅店房间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然而房间内异常明亮,足足有二十座烛台——六十根蜡烛在燃烧。
摆设非常标准,一张床,一张圆桌,两把椅子。
舞娘坐在右侧的椅子上,背对着她的客人,黑色的瀑布完全遮住了后背,只露出打磨粗糙的椅腿。
“嘿,你迟到了。”
低沉如男声一般的话音响起,使得客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能说话?”
“王宫之于女人,犹如战场之于男人……嗯,富贵险中求,一样的道理。我只想省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转过头,微微一笑。
“坐吧。”
帕瑞奥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了舞娘对面。至于为什么会忐忑不安,绝对不是因为缇娜的缘故,而是这个女人的微笑。不知为何,一瞬间便让他联想起小时候在乡下,亲眼见到一个村民被毒蛇叮咬面部,痛苦地挣扎几分钟后死去的场景。
这个女人的微笑,很像毒蛇咧嘴准备进攻时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点这么多蜡烛?”
“噢,蜡烛啊,我只是想看清楚你的脸而已。”
“你到底为什么叫我来?”
“哈哈,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紧张成这样,可不是一个荣耀军该有的状态。理由嘛,是缇娜口传的那个。”
帕瑞奥顿时感到十分尴尬,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帕德里诺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祖父。”
“已经死了吧?”
“十年前。”
舞娘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年轻美丽的面容一瞬间显现出了些许苍老的神色。
“我的运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好转?这已经是第七个了……给点面子不行吗,我伟大的创世神……”
“什么意思?什么‘第七个’?”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舞娘低垂下眼帘,浓密细长的睫毛在她脸上留下一对半月形的阴影。
虽然心里满是疑惑,但帕瑞奥还是十分客气地回答:“洗耳恭听。”
“很久以前,在某个深山里,有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部落,它的历史,连它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部落里的居民,全部是同一个种族。他们拥有远长于人类的寿命,丝毫不逊色于野兽的敏锐听觉和嗅觉,还有引以为豪的文化和工艺。
“听起来很不错对吗?但神是公平的,那个种族繁衍能力很差,孩童是男孩的可能性要远远高于女孩,所以数量一直非常少,女人在那里的地位也很高。当然,这会让她们变得很高傲,不屑于跟那些身体瘦弱、脑子又不聪明的男人交谈。宗母在那里享有绝对的权利。宗母的女儿,却要经过严酷的训练和学习,才能成为下一任宗母。虽然是公主,但却享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母爱,因为那会妨碍到能力的培养。
“有一位公主,她跟过去的公主没多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她有一个身体瘦弱、脑子又不聪明的弟弟。宗母很欣赏她的女儿,却对她的儿子冷嘲热讽。公主很爱她这个弟弟,但弟弟却不领情,这情有可原因为他活在除了姐姐以外所有人的鄙夷和嘲笑之中。公主想救他,但做不到,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后来,他失踪了,公主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她以为他死了,很伤心,连预定好的婚礼都推迟了整整三年。她很希望弟弟能来参加婚礼,但长久的等待换来的只是杳无音讯,她最终只好放弃了——在宗母和全族人的压力之下。
“三年来,她日日夜夜向神祈祷,希望弟弟能平安归来,因为成婚之后,她就能继任宗母之位,她可以完完全全地保护他,至少,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嘲笑。婚礼举行那天,神竟然真的把她的弟弟平安地送回了家——连同野蛮、愚昧、嗜血的强盗一起……”
舞娘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帕瑞奥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这个故事应该跟她叫自己来这的目的,或者说跟他的祖父有关,但至今他还没听出来他的祖父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群强盗,毫无悬念地杀了所有的族人,包括宗母、新郎,还有为他们领路的,瘦弱愚笨的王子。整个部落,整个种族,只剩下了公主一个。她虽然练过武技,但……寡不敌众,强盗人太多了,又全都是手持刀剑,身披铠甲的年轻人。她失去了除生命以外所有珍贵的东西——明白吗?我是说所有。”
帕瑞奥点了点头,眼神里除了疑惑,又蒙上了一层真挚的同情。
“公主最后活了下来,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最深切的爱,只能换回来最彻底的恨……”
话音落下,舞娘静静地坐着,不再张口,也不再作出任何动作,毫无声响——如果没有断断续续的泪珠的话。
也许是我想得太复杂了。帕瑞奥望着舞娘,她也许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女人大都有这样的欲望,尤其是在受了委屈之后。
“我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高贵的出身……”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且充满歉意,“如果我刚才冒犯了你,请原谅。”
“当种族、语言、血脉之类的东西,只剩一个人来继承的时候,就完全失去意义了。当那个人死亡的时候,那些东西会跟着她一起死去,永远地变成历史,还是不为人知的历史。”舞娘低声苦笑起来,“很难相信吧?竟然有人可以倒霉到这种程度……”
“坦白说,我,我很想帮你,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舞娘嗤笑一声,没有直接回答。
“你有家吗?哦,我是说,父母都还好吗?”
“是的,身体很好,只是生活清苦一些。”
“缇娜也很爱你,不是吗?”
“我……呃……”帕瑞奥想请舞娘替他保守秘密,但却无法说出口。
房间内忽然刮起了冷风,蜡烛一个接一个地全部熄灭,突然袭来的黑暗令帕瑞奥措手不及。
“别紧张,你应该高兴才是呀。”舞娘嘲讽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我向你道歉,我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帕瑞奥现在一心只想离开,因为舞娘的气息和那低沉的嗓音让他感到浑身发冷。
“好啦,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真名而已。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帕瑞奥的双眼中映射出了匕首的寒光。紧随其后的,是从胸口传遍全身的,刻骨的刺痛与冰凉。
“就是杀了你这个强盗生的、花心的、倒霉的小崽子。作为听完故事的回报,我的真名:维卡丽娜·索菲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