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你醒啦?”
看到床上的美人睁开双眼,中年男人扔掉烟斗,发出不知道是询问还是欢呼的声音。
他年纪大约三十五岁,身体相当壮实,白色粗布衫被撕掉了两只袖子,手臂上凸显的肌肉线条能让任何瘦弱的家伙打消跟他硬碰硬的念头。男人长了一张方形的脸,相貌平平,除了眉毛比较粗,以及嘴唇上方蓄的两缕小胡子以外,并没有什么特色。
然而这个长相普通的家伙,在他居住的这片地区,却有着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那个独眼军官把你卖给我‘响尾蛇’麦金利了……他说你不会说、也听不懂通用语,是吗?没关系,我会教你。他没告诉我你叫什么,也没关系,从今往后你就叫苏菲娜好了。”
男人一边叨叨一边很有耐心地打着手势,直到年轻女子顺从地点头。
“你应该清楚用什么东西来交换食物和水吧?”
“清楚。”
语气和语调都有些奇怪,大概是因为不熟练的缘故。
“很好。”
男人满意地一笑,离开座椅。
圣都,黑暗街区,即臭名昭著却又让流浪在外的男人们欲罢不能的黑街。
距离龙神被封印三千年整还有七十年左右的这里,旅店、酒馆、妓院、赌场,被划分为三方势力:蛇、狮、狼。蛇自然是指“响尾蛇”麦金利,接下来是“黄金狮”克莱斯,以及“银狼”朗兹。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响尾蛇”占了优势,无论场所还是人手他都是三人中最多的一位,而且“黄金狮”正因为一间妓院和三家酒馆的归属问题跟“银狼”闹得不可开交。
朗兹是个少白头的青年,手下人也不多,钱更不用提。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敌不过盘踞黑街已近十年的“黄金狮”的——然而事实却是双方折腾了整整一年也没折腾出结果,最后反倒让“响尾蛇”捡了个大便宜。
想出这口恶气,除非“黄金狮”和“银狼”联手,才有可能,他们也不可能不明白。可惜俩人见了面光是眼神打架就要好半天,联手的希望渺茫至极。
不过俗话说,一个人得到点新东西的时候,总会失去点旧东西。
一年后。
“什么‘黄金狮’和‘银狼’,分明只是大花猫和小狗罢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时,麦金利乐呵呵地想着。
他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他要让狮子和狼——不,是猫和狗互相狂咬,等到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会风卷残云般地出手,然后统一整个黑街。
到那时,她应该会开心地笑起来吧……
“嗨,我回来啦!”
苏菲娜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梳理她的头发,好像麦金利不是黑街三头之一,而是个问路的流浪汉。如果别的女人这么对待他,一定会立即被他掐死。
但这个女人不同。麦金利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赏赐一样,乐颠颠地跑过去,坐在她旁边,等候吩咐。
这情景要是让麦金利的手下们看到,恐怕会直接昏厥。
“把那个篮子拿过来。”
语调比眼神还要冰冷,但麦金利全然不顾。
原本放在窗台上的篮子很快转移到了苏菲娜面前。是满满一篮新鲜的无花果,上面还沾着晶莹透亮的水珠。
苏菲娜用左手轻轻捏起最大的一个。
“张嘴。”
麦金利一愣。
平时这个冷美人连说句话都困难,今天怎么——
“快点。”
女人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
虽然感觉怪怪的,但麦金利还是相当开心,开心到连无花果是酸是甜都不知道。
喂了三个以后,苏菲娜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清水,挺起脊梁。
“该你了。”
“嗯?喔!”
麦金利这个傻乎乎的模样苏菲娜见过很多次,以往她都是保持着淡漠的表情,仿佛完全没看到,今天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过去这一年时间里,他尝试过无数种方法让她开心——珠宝、华服、美食、滑稽的表演、热闹的舞会,甚至把私藏宝库的钥匙交给她,让她自己随便挑选……可惜,没有一样起作用。
如今梦寐以求的事情终于发生,结果就是——他完全看呆了,连无花果都忘了拿,直到苏菲娜出声提醒,他才想起来。
粗厚的手掌伸向果篮,摸索着抓起一个。
就在这时——
“啊!”
手指传来的剧痛令他一下子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无花果也掉在了地上。他转头望过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片令人舒心的淡绿中,竟有一抹可怕的深灰——
腾空而起。
这次是面部。
“啊啊啊……”
以“响尾蛇”名号闻名于黑街的男人,此时正因蛇毒浑身抽搐,发出凄惨的叫声。他想摸摸自己的脸,但没能做到,而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最后,他翻过身,仰面躺着,胸口一起一伏,嘴唇不自然地颤抖,似乎想说什么,但传出来的只有痛苦的闷哼。
“噢噢,可爱的小家伙,你应该对他温柔点的——开玩笑,我们蛇只会对自己所爱的人温柔,其他人,不论他是搅了我们的午觉,抢了我们的美食,还是踩了我们的尾巴……我们该怎么做?”
黑发美人歪着脑袋,与面部肿起的男人四目相对。
“当然是——把他干掉。”
已经很难看出真实面目的麦金利哼哼了两声。
“看在你教会我通用语的份上告诉你,只要二十分钟,死神就会领走你的灵魂。另外,谢谢你一年来的悉心照顾,让我恢复了女人的光彩。坦白说你做了很多我应该感谢你的事,但很可惜,你强迫一条黑蛇去爱她不爱的人,还粗暴地占有她的身体,这些都是死罪,所以,永别了……顺便说一声,苏菲娜这名字听起来真像‘老鼠’。”
她披上外袍走出房间,原本守在房门外的麦金利的心腹们早已成了流血的死尸。十几个男人手持刀剑,正在等候。领头的是个头发灰白斑驳的年轻人——
“顺利吗,亲爱的?”
“当然。”
就这样,从蛇穴移入狼窝。
麦金利死后,他的势力很快便土崩瓦解,领地也被剩下的两方势力分割。友好谈判时,“黄金狮”克莱斯没花费多大力气,就抢到了四分之三的店铺收费权,他和他的手下都以为占了大便宜。
“银狼”朗兹却不这样想,因为他得到了一把钥匙。
谈判一结束,他就带着另外一件“战利品”,趁着夜色来到一户废弃的民房内,启动机关,找到了隐藏的大门。
他迫不及待地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咦?怎么转不动?”
“大概是方向错了吧。”
“反过来也不行。”
“真奇怪……”
“你确定是这把?”
朗兹望向旁边端着烛台为他照明的女人,她点了点头。
“麦金利给我的时候的确是这样说的。”
“哼,根本不是这把,你被那家伙骗了!”
预想中的辩解却没有出现。
不仅仅是辩解,什么声音都没有。
“你,你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朗兹感觉脊背发凉。
奇怪,我竟然会害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他知道这很可笑,但他无法从中解脱。
从那以后,他总是可怜巴巴地重复着几句大意相同的话:
“说点什么吧,别这样一声不吭的。”
“哪怕是骂我几句也好。”
“你一直这样沉默会让我发疯的,说句话那么困难吗?”
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偶然从手下那里听说,“响尾蛇”麦金利在自己的住处私藏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手下没见识,后来他也按耐不住好奇心,偷偷跑到裁缝店对面的酒馆,等她去找裁缝做衣服的时候见一面。
朗兹在酒馆里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气得直想把那名手下的脑袋拧下来的时候,她现身了。
等朗兹回过神来,她已经带着女仆消失在街道拐角。他急忙追过去,却没能再见上第二面。
夜里,他破天荒地无法入睡。无论他数什么,都不能把那个倩影从脑海里移走。
不堪忍受失眠与单相思折磨的他,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她的消息。得知她对无花果情有独钟后,他花了一大笔钱买通了为她供应无花果的商人。
从此,无花果篮变为密信的藏身之处,最后则成为死亡利器的完美伪装。
麦金利死去的那个晚上,对朗兹来说却是接近三十年人生中最美妙的夜晚。
朗兹并没有觉察到,他已经走上了麦金利的老路。
“来玩个游戏吧。”
“好啊……嗝!怎……么玩?”
“我诱骗男人到隔壁的房间去,等他被我迷惑住,你就悄悄地走进来,把他杀掉。”
“没,没问题……”
确信他已经被灌醉之后,女人微微一笑,提起裙摆离开。
她来到旅店外面,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旁边的小巷里等着。
“你跟着我进去,假装被我迷倒,朗兹一定会进来偷袭,到那时你就从枕头下面抽出短剑来,刺死他……不用担心,那家伙已经神志不清了。”
朗兹听到隔壁的动静,便提起刀,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接近躺在女人身旁的男人,把刀举过头顶,打算一口气把对方劈成两截。
可对方却闪电般地起身,短剑变戏法一样地出现在他手中,刺穿了朗兹的胸膛。
烛光微弱,但朗兹还是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克,克莱斯!”
对方哈哈大笑,一脚将朗兹踹翻。
“从今往后,黑街就是我们的了!”
黑街三头的仅存成员,年近半百的“黄金狮”,此时却像个孩子似地举着双臂欢呼。
“瞧你这个傻样……”
女人笑骂。
克莱斯俯身亲吻她的双唇。
忽然,他脸色一变,双手紧紧地捂着脖颈,身体如筛糠般剧烈颤抖。
“呃……呃啊……”
“哼。”
女人舔舔嘴唇,冷笑。
“毒药的味道如何?”
“啊啊啊……”
克莱斯已无法言语,只能瞪着圆眼,发出痛苦的哀号。
抬腿把他踹下床,开始穿衣服。
“抱歉,老家伙,黑街不是‘我们’的——是我的。”
“奇怪,最近怎么看不到流氓打群架了呢?”
“听说黑街三头全都死了,现在的老大是个蛇一样的女人。”
“嘿,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据说三个头目都是因她而死。”
“听着伙计,我知道我是个没有幽默感的人,但是……”
“虽然新头儿是个女人,可她出手比克莱斯还大方。”
“能不大方吗?她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
“幸好瑞吉他们反叛的时候我没跟着一起,嘿,没想到新头儿不光漂亮,连打架也是高手。”
“哼,我早就看出来了……”
“胡扯,当初嗷嚎着要扒光她的衣服,结果一开打就逃走的家伙不是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嗯……我好像……喝醉了……”
手下们过得很滋润,店主们也因为收费下降而感到生活幸福,自己也终于不用再依附于某个男人了。
麦金利的私人宝库也归我一人所有——朗兹那个笨蛋,只不过打了把假钥匙就上当,不过仔细想想,倒是傻得可爱。
黑街女皇。
这是手下和店主们送给自己的称呼。
听起来的确很威风,权利也很大,但是……
一点都不开心。
即使是黑街女皇又怎样?
这些小混混连跟城卫军叫板的胆量都没有,还能指望他们替自己做什么?
所谓的黑街三头也是一样,只不过心狠些,脑袋灵光些罢了。
距离被荣耀军带到这里来卖掉已有五年,复仇却遥遥无期。
我需要的不是混饭吃的手下,也不是自以为是的黑帮头目,而是真正愿意为我而战的男人。
“令人同情的遭遇,小姐。”
“同情?光同情就完了?你没听清楚吗?他们,荣耀军,杀光了我的族人,包括我的母亲,我的未婚夫,我的弟弟,还夺走我的贞洁,一路上都在羞辱我,最后还把我卖给街头混混,你居然说‘令人同情’?”
她醉意朦胧地仰起头,把酒瓶砸向旁边的青年,但动作进行到一半就被对方阻止。
在郊外遇见他的时候,这个陌生人已经独自喝了三分之一箱的酒,她自己带的一瓶烈酒也已见底。半醉半醒的她扔掉空酒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坐到他旁边,连问也不问就去拿他的酒喝,边喝边哭诉自己悲惨的过去。
“好吧,是令人心碎的遭遇,我很抱歉。”他干脆地认错,顺便把她揽进怀里。“坦白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美的女人。”
“谢谢……你长得也不赖。”
“喜欢我吗?”
“有一点。”
“怎样才能让你更喜欢我?”
“哦,那可难了。”
“说出来。”
“首先,你要把睡过我的男人全都杀光,然后,你要把神圣教廷变成一个历史名词……”
“这样就能得到你?”
“能得到我的身体和……尊敬。”
“我想让你做我的新娘。”
“是吗?新娘啊……不好意思,我只会做整个大陆的皇后——听见了?想娶我的话,光征服神圣王国同盟还不够,你要让两大帝国也对你俯首称臣才行。怎么样?很难吧?做不到对吗?就算你——唔……喂,谁让你吻我的?”
青年咧嘴一笑。
“你未来的丈夫——给我点时间,我会把那些地方全都打下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光有这些还不够。亲爱的,你听说过拉罗碧森林吗?那是全大陆最美的地方。”
“胡扯,全大陆最美的地方明明是我的家乡。”
“抱歉,我没去过那里,不过拉罗碧森林的美丽是公认的。”
“无所谓,一起打下来好了。”
她仰头灌酒,任由青年抚摸自己的长发。
“蛮荒之地呢?虽然有点荒凉,可是面积相当大。”
“我差点忘了,那里也要。”
“比拉迪山脉呢?”
“好像是龙神的地盘来着。”
“没错。”
“你能弄到手?”
“把龙神杀掉不就行了。”
“啊,说得也是……那么,”她举起只剩一点点酒的酒瓶,“为了大陆的统一——”
青年也举起酒瓶,只不过是满的,“为了最美艳的皇后——”
一声轻响。
疯狂的夜晚并没有在她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着令人畏惧的黑街女皇,悲哀地品尝着无法复仇带来的痛苦,直到有一天,她偶然从两个商人嘴里听说——
黑暗教廷复活了。
“如果它能将神圣教廷引向末日,让全族冤魂安息,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样想着的她,悄无声息地独自离开。
黑街女皇的传说,也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