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龙族逐渐走向衰落,人类与黑暗种族各自通过机械文明与魔法文明并肩崛起的年代。
自从弩炮和塞伦斯伊尔被发明出来之后,再也没有龙族可以自由翱翔在各大城池的上空,巨大僵硬的弩箭一瞬间就可以刺穿它们的腹鳞和心脏。名为塞伦斯伊尔——即“地狱之火”的魔法武器,不但能夺走它们的生命,甚至连灵魂都会烧个一干二净。
龙族怎么也想不到,昔日这些两条腿的、不堪一击的、终日如蚂蚁般忙忙碌碌的小家伙,居然能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而且,有了武器防身和进攻的小家伙们,尤其是国土直接与比拉迪山脉相接的米凯伦特帝国,开始侵犯龙族的领地,不过方式也仅限于猎杀魔兽,取下它们的皮毛、犄角或牙齿去卖钱,仅此而已。
但对于从远古时代奠定大陆王者地位的龙族来说,即使轻微如沙粒一般的侵犯,也绝对无法忍受。
不能忍受的后果就是离开山脉寻仇,可惜全部沦为弩炮和塞伦斯伊尔巨大杀伤力的实验品,无一例外。
受到沉重打击的龙族们开始思考,究竟是什么导致它们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思考并且争论了许久后,它们终于得出了一个差不多所有龙都愿意认同的答案——
没有领袖。
过去的漫长岁月中,龙族一直是以火龙、风龙、冰龙这样族群的方式各自散居在山脉各处,不同族群之间关系称不上亲密,但也绝对不会一句话不对头就大打出手,彼此之间一向是相敬如宾,除非有一方恶意侵犯和挑衅。
现在,局势逼迫它们聚集在一起,商量对策。
选谁呢?
当然是选最优秀的那个。
谁最优秀呢?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办?
筛选。
怎么筛选?
打。
一开始时还是不同族群之间的对抗,到后来完全演变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即使无心竞争王位,也被迫卷入斗争,因为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而且,多杀一个敌人,就多一份安全。
于是,龙族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锐减。
龙族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降临。
比拉迪山脉最南部。
年轻的火龙拖着负伤的沉重身躯,一瘸一拐地爬行着,如红宝石般美丽耀眼的鳞片如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血污。一半是他自己的,另一半则是两天前的对手,一条黄金龙的。
对方趁他低下头饮水的时候发动偷袭。刚刚开始时虽然吃了个大亏,但论整体实力,他比对方要强了好几个层次,无论肉体还是魔法。
成功地杀掉了偷袭者,自己也落了个半死。
天亮之前,一定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心想。
一边翅膀骨折,肺部受了伤,后腿也被咬了一大口,这种状态下,别说迎战同族,恐怕连一群恶狼都对付不了。
终于,他在靠近海边的山体上,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岩洞,大小对他来说正合适,入口也算隐蔽,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发现。
头朝洞口,倒着钻进去后,紧绷了两天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他沉沉地睡过去。
睡梦中,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时他还是备受许多同龄龙族羡慕的,火龙族的两位王子之一。他的父亲是族长,掌管全族,母亲专门负责与其他龙族来往,灵活纯熟的外交手段使火龙族在任何时期都与其他族群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即使是在冰龙族和黄金龙族闹翻时也一样。
一切都开始于那个黄昏。那天,母亲参加完龙族大会,回家后与父亲密谈,被哥哥偷听。第二天清晨,他被打斗声惊醒,赶去一看才发现,父亲已经被哥哥杀死,母亲的喉咙也被咬断四分之三,奄奄一息,而哥哥已经对他展开了攻势,他被迫应战。
或许是因为没有算准自己的耐力,或许是因为连胜两场导致自信过满而轻敌,哥哥输给了弟弟。
他离开洞穴,外面也打成一团。
再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龙族难道不是因为智慧和力量并存,才被伟大的创世神选定为大陆的统治者吗?
最初流亡的那些日子,他一直疑惑于这个问题。
后来,无休无止的自相残杀改变了他,他不再思考原因,因为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他不知道自己流亡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同族死在自己的烈焰之下。
领袖之类的事情,他从来没妄想过。
只想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他还年轻,不想死。
满脑子都是这样单纯的想法。
从噩梦中惊醒时,岩洞外面正下着暴雨。
这样就更不容易被发现了,遗留的血迹也会被冲刷干净。
得出这个令自己安心的结论后,他重新趴下,打算再睡一会儿。说不定下次醒过来的时候,伤就会痊愈了。
眼睛缓缓合上,又陡然睁开。
没看错,在洞口旁边,伫立着一个渺小的身影。
身高还不到一米七,穿着朴素宽松的浅亚麻色长袍,微卷的褐发梳成双辫,顺着左右肩向下延伸,一直到腰部。
看模样,似乎是人类少女。
为什么会在这?
他的头脑还没推断出原因,少女就已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了他跟前。
年轻的面容,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双深紫色的眼瞳,如夜空般深邃,又如星光般灿烂。
如果换成别的人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肚。
可这个少女不同,她看似手无缚鸡之力,身形也十分单薄,但她光是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表情冷漠地凝视着,就让他感到万般沉重,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灵魂上一样。
“想终结这一切吗?”
眼光交汇,少女吐出字句的瞬间,精神暴风般疯狂侵袭巨龙的灵魂。
足足十分钟,巨龙才从可怕的威压中清醒过来。
“我问你,想终结这一切吗?”
原先可怕的精神力消失了,这一次是只是普通的问话。
“如果我能的话,我很愿意。”
他的语气怯生生的,反倒像个小女孩。
“很好。”
紫瞳少女轻声称赞,语气却冷漠依旧。
“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力量。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力量。”
“你的心愿将会得到满足。”
她抬起右手,洞穴内一片阴暗,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在她身上。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高大可畏,细腻柔弱的嗓音也变成沙哑的中性嗓音,听不出是男是女。褐发长袍在狂风中乱舞,红黄青蓝四色流光环绕四周。
“柯西亚斯!”
她高声呼唤他的名字,可怕的力量使他一瞬间产生死亡的错觉。
“火之狂暴,风之凌厉,地之厚重,水之圆柔,光之闪耀,暗之虚无……你将得到的是,火焰之力——”
刹那间,其他三色光芒如流星般坠落消失,红光则猛然炸裂,变作千万条火蛇飞舞,在漆黑的虚空中留下点点火星。
正当他感到眼花缭乱时,漫天飞舞的火蛇又融为一朵盛开的红莲,徐徐旋转,最终停留在他眼前。
“什么……”
红莲瞬间合拢,发出比太阳更加耀眼的光辉,炽热至极的气息充斥整个空间,也包括他的意识。
他被迫合拢双眼。
重见光明时,周围的一切都已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比之前强烈百倍不止的火元素亲和力,又证明刚才那些不是梦境。
褐发紫瞳的少女依旧站在那里,单薄的身躯依旧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
他万般恭敬地低下头颅和身躯,匍匐在她面前。
听着离开的脚步声渐渐微弱,直到完全消失,他才恢复站姿——
伤势已痊愈。
三年后,烈火焚烧之后的土地上,百余条巨龙低头匍匐于地面,呈扇形向远处和两旁扩张,五颜六色的鳞甲令人眼花缭乱。
扇形的中心是山壁上突出的一截巨石,其上也匍匐着一条通体赤红的巨龙。
巨龙与巨龙群之间,有一个相对渺小的身影。
褐发双辫,浅亚麻色长袍,年轻白皙的脸庞,冷漠如寒冰的深紫色双眸。
她背对着下方的巨龙群开口——
“你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现在,我要赐予你另一种力量。”
少女伸出右手,轻轻按在巨龙的前额上。
“火龙柯西亚斯,你的功绩已得到我的认同,所有魔兽都会服从你的意志,成为你忠实的奴仆。而你,将成为比拉迪山脉的王者,主宰这里的一切。”
“承蒙神恩,不胜荣幸。”
仪式完毕,少女收回右手。
“它既是赏赐,也是责任。邪恶正在偏远阴暗的角落中悄悄滋生、蔓延,而那里无任何力量可与之抗衡,终有一天会变为动摇世界本源的存在。到那时,利用我赐给你的力量将其彻底清除,之后,便是你真正君临天下之日……请记住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要背叛你自己。”
龙族的黑暗年代终于落下帷幕,取而代之的,是由柯西亚斯统治的和平年代。
再也看不到龙族之间彼此大打出手的场景,一切仿佛回到从前。
只是仿佛。
无论已贵为山脉统治者的柯西亚斯,还是幸存下来的普通龙族,都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年代,自相残杀的阴影深深笼罩着它们的内心,嗜血的本性也已被唤醒,任何压制都只是徒劳无功。
但又能怎样?重新回到自相残杀的黑暗年代?
没有任何可能。
龙族正在持续衰落,如今的和平也只不过是减缓衰弱的速度而已……
这个结论让柯西亚斯浑身乏力。
首先是新生龙族的数量——能从黑暗年代存活下来的母性龙族寥寥无几。其次是龙族自身,没有一个不在拼命压制内心的嗜血欲望,延续着苍白的生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或许从放不下面子决定给予人类和黑暗种族反击的那一刻起——不,从轻视人类和黑暗种族那一刻起,龙族的衰落就已注定……
但是,神并没有抛弃龙族,柯西亚斯心想,她给予我力量,赋予我责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平静的生活模糊了它对时间的感知,它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思考那几句话:“……邪恶正在偏远阴暗的角落中悄悄滋生、蔓延,而那里无任何力量可与之抗衡,终有一天会变为动摇世界本源的存在……”
会是怎样的邪恶?
终有一天,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
即使真的到了,自己又如何知晓?
陷入了困惑的漩涡之中,挣扎着想要得出答案,并期盼着再次见到少女的倩影。
“看得出,你很迷茫。”
忽然响起的大陆通用语令柯西亚斯迅速地回过头——
许久未见的惊讶再度充斥它的眼瞳——
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四耳狐,挺立着瘦小的身躯,散发着古老、可怕、诡异的气息。
“你是谁?”
“你可以称我为‘寄宿者’,我奉主人之命,来为你指点迷津。”
主人?是她吗?
一定是。
“我想我得到你的信任了。”对方眨着眼说道,“让我来告诉你,龙族衰落的真正原因吧。”
“洗耳恭听。”
“生死判定的改变。”
“什……么?”
“山脉中并没有发生变化,但在外面,一切早就与原先不一样了。判定生死的不再是肉体的强弱,而是探索‘时空奥秘’的深浅。记得‘弩炮’吗?机械的力量,是其中一种。记得‘地狱之火’吗?元素的力量,也是其中一种。龙族引以为豪的强横肉体,在这些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这么说来,我龙族唯一能做的,就是龟缩在山脉之中,直到灭亡?”
“当然不,龙族肩负着特殊的使命,尤其是你——不记得了?‘邪恶’,你君临天下的最后阻碍。”
“我不知道它究竟指什么。”
“错乱的生死判定,就是那个。”四耳狐,不,应该是“寄宿者”,大步上前。“速度虽然很慢,但如果不制止的话,终有一天,诸多两条腿的种族中的一个,会洞悉所有的时空奥秘,到那时,他们就成了神。而神是唯一的,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怎么样?很邪恶对不对?”
柯西亚斯哑然。
过了许久——
“我该怎么做?”
“毁灭他们,所有魔兽都是你的奴仆,只要你一声令下,它们就会为你赴汤蹈火……当然,仅仅这样还不够,敌人也有军队,而且团队合作的经验要比你丰富得多,你只能从别的地方弥补,比如,单体的力量。”
说罢,“寄宿者”屈膝跪地,闭上双眼。
“你这是……”
白色前额浮现出深紫色漩涡,随即两道黑光迸射而出,闪电般刺入柯西亚斯双目。
庞大身躯骤然静止。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深紫色的火焰,还有一双猩红色的眼瞳……他是谁?这是什么力量?太可怕了……”
单听语气就能知晓柯西亚斯现在非常不好受。
“他是力量的主宰者。他在向你发出邀请,只要你同意,你就可以得到他的力量。”
“他在说什么……我一个词也听不懂……”
“想要他的力量吗?”
“当然……”
“那么,请跟我念……”
一段冗长的咒语过后,火焰般赤红的龙鳞无声无息地镀上一层乌黑,呈现出干涸血迹般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