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徘徊在东方地平线上,宛如赖床的孩童一般。晨风吹拂着魔都,坐落于鲁兰斯海北岸山丘上的宏伟王宫一片宁静。
王宫内部却并非如此——
“哇——哇——哇——”
格外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正从王后艾卡沙的卧房里传出,在满是大理石的高大宫殿里回荡着。
对于王宫内部的所有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不平凡的清晨。
对于带着两名血精灵亲卫,急匆匆穿越后宫走廊的这名少年来说,更是如此。
他穿着华贵的紫黑双色长袍,及腰的淡蓝色长发随着脚步如水草般左右摇晃,镶金饰的皮靴在美丽的大地毯上沉重而又匆忙地踏过,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容完全被不安与忐忑占据。
在王后艾卡沙的卧房门口,他与别人撞了个满怀,正要发火,却看到面前这人正是为王后接生的女御医。
“见过大王子。”
女御医连忙屈膝行礼。
“是小王子还是小公主?”
他没心情跟这女御医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回大王子,王后生了一位小王子。”
浅棕色的皮肤顿时泛起苍白。
该死!
当然,他知道这种情绪不能流露于表面。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后,他问道:
“我弟弟……情况如何?”
“回大王子,小王子非常健康,王后也平安无事。王刚才已经进去了,说要单独跟王后商量一下小王子的名字,没他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遵命。”
转头望着王后卧房紧闭的大门,他的眉头再次皱紧。
当初母亲生我的时候,父王迟到了整整两天。索尔出生的时候,更是有一星期之久,可这回,不但没来迟,反倒从昨晚就一直在卧房外面等……同样是他索龙吉尔的儿子,凭什么待遇差这么多?
他提起拳头,打算狠狠地往墙上来一下发泄怒火。但拳头在空中悬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了下去,并转身坐到临时安置的藤椅上。
待遇当然会差很多……我母亲虽然是洛尼亚这样的高等魔族,但王后却是帕泽沙族——跟父王的凯利乌斯族一样,是比高等魔族还要高一等的种族。而且,她跟父王都有创世神赐予的神格……
最重要的是——她是父王深爱的女人,而且是唯一一个。
本来想如果是个公主的话,顶多也就是受宠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是,这婴儿不是公主,是王子,是可以跟自己争夺王位的王子……
“哥,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
一名年纪看上去比他小三四岁的男孩从走廊的另一侧赶来。他穿着黑与金双色长袍,皮肤呈浅黄,亚麻色的头发因为奔跑而略显凌乱。
两人外貌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双深红色的眼瞳,这代表他们继承了凯利乌斯族的高贵血统。
“索尔,你对王后还有她的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关心呐。”
少年眯起眼睛,十分不屑地看着男孩。
“才不是呢,如果完全不关心的话,就不会早起啦……咦?刚才还听到哭声的,这会儿怎么没动静了?”
“睡着了呗。”
“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不能,父王在里面,说是要跟王后单独商量商量小王子的名字……哼。”
“这样啊……你刚才说,小王子?这么说是男孩咯?”
“废话。”
努力想要淡忘婴儿是个小王子的少年,听到这句话立即把头撇向另一边。名叫索尔的男孩则好奇地望着卧房大门。
沉溺于失望和忧郁中的少年名叫塔尔,是魔界之主索龙吉尔的长子。淡蓝色头发和浅棕色皮肤都是继承自洛尼亚族纯血的母亲。索尔是次子,浅黄肤色与亚麻色头发同样继承自里卡尔族纯血的母亲。
母亲都是王妃,都是高等魔族,但塔尔与索尔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
长子塔尔天生聪慧,擅长数学与魔法理论,史学、法学、地理、建筑、雕塑、音乐、绘画无一不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擅长学习语言,至今也只会魔语这一种。另外,自幼多病,身体羸弱的他也没有在武技与战斗魔法上下过多少工夫,或许这也是索龙吉尔轻视他的原因之一。
次子索尔与哥哥恰好相反,他既不懂数学也不懂文学,艺术更是两眼一抹黑,只对战斗感兴趣——大概是受母亲那天生好战的里卡尔族血统的影响,如果一天不练武,一天不碰刀剑斧枪,他就会上蹿下跳,把整个王宫搞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他的年龄比塔尔要小不少,可身材个头却跟他相差无几,甚至比他更壮实。然而就是这样,也依旧没能赢得父王的宠爱,甚至父王无视他比无视塔尔的次数还要多。幸运的是,索尔天性乐观,对此并没有过多抱怨——连聪明的哥哥都经常被视而不见,何况自己呢?于是,他就这样快快乐乐地跟他的武器们度日,几乎没有任何忧愁,吃得香睡得熟。
一个月后,王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当天晚上,魔界之主索龙吉尔正式宣布,小王子的全名为杰卡利亚·索龙·凯利乌斯,短名为杰尔。
魔族的名字变化甚多。如果仅仅是平民,种族也很普通的话,那么就只有一个给人称呼的短名,通常为两个或三个音。如果是贵族,会有两个名字:给人称呼的短名和重要场合才使用的正式名,正式名后面要加上父亲的短名。如果是数量稀少的种族,还要再加上种族名。若是地位显赫的大人物、造诣颇高的艺术家之类,最后还会有一个称谓。
如索龙吉尔的全名,便是索龙吉尔·卡厄·凯利乌斯·伊尔巴托斯。伊尔巴托斯是古魔语,意为“红月之光”,代表他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地位。
“杰卡利亚……‘荣耀’?真是个好名字……”
塔尔冷笑着独自言语。
这小子绝不会成为王后艾卡沙的荣耀,只会成为我塔尔的跟班和陪衬。
转眼间,小杰尔已经能走能说话了。王后艾卡沙身体恢复后也继续替长期不在王宫的索龙吉尔主持政事,繁忙之中还不忘抽出时间亲自为儿子设计学习计划。
她为小杰尔请了五位语言老师,分别教他学习冰原语、维萨克语、芬苏罗语、洛尼亚语、月岛语,还召回了长年在外旅行冒险、曾经前往凯尼安大陆参加龙之战争的第二使徒菲莉亚,在保护杰尔安全的同时教给他大陆通用语。至于古魔语和从古魔语简化而来,在魔界使用最为广泛的魔语,则有她本人亲自教授。
包括菲莉亚在内的六位语言老师,每天轮流用各自的语言陪小杰尔交谈、做游戏、看书识字、唱歌吟诵等。夜晚,王后艾卡沙的授课内容也完全一样。不论王后还是语言老师们,都为此绞尽脑汁,从日常生活的每一处入手,想尽办法让语言变得简单、易于接受。
“同时学八种语言,这根本不可能!”
不止大王子塔尔和二王子索尔,几乎整个王宫上下都是这样的议论声。然而事实却恰好相反,小杰尔对每种语言都充满了好奇和兴趣,不但很快入门,而且短短几年之后,就已经能熟练地运用这八种语言了——包括有着“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称的古魔语和“不是冰原人除非学到舌头抽筋才能学会发音”之称的冰原语。王宫内的侍卫女仆们常常能听到他用不同的语言唱着魔界各地的歌谣,或是用古魔语吟诵远古英雄们的事迹。
唯一有点让人头痛的,就是他说着魔语时会忽然插进几句古魔语,说着冰原语会带着几句维萨克语,或是说着洛尼亚语带进几句月岛语或芬苏罗语……常常令服侍他的女仆晕头转向,半天才能弄明白他想要什么。就连见多识广的女使徒菲莉亚,偶尔也会招架不住。
魔界各地的领主们、商人们前来王宫觐见王后、缴纳贡品时,听到年幼的小王子流利地说着他们的母语或家乡语,没有一个不惊得瞪大了眼,连连称奇,甚至为此激动得热泪盈眶,呈上价值连城的珍玩古董,只为博小王子欢心,让他多说几句。
“简直是个奇迹!这在魔界历史上大概还不曾有过呢!”
性格活泼的女使徒菲莉亚逢人边讲,言语中充满骄傲自豪,仿佛小王子的八种语言全是她一个人教会的一样。
小杰尔凭借着令人惊异的语言天赋和勤奋,赢得了王宫上下所有人的崇拜,包括二王子索尔在内。他常常带着自己的剑和刀跑去找弟弟表演,小杰尔看得开心了,便会教索尔说几句冰原语。
冰原语是除了魔语之外使用范围最大、人数也最多的语言,然而它那复杂别扭的发音把很多人挡在了大门外边,包括大王子塔尔。神奇的是,在小杰尔的教导指点下,才短短一年的时间,索尔就能跟那些来自北方冰原的大臣或侍卫们用冰原语聊天了,虽然仅限于一些日常对话,涉及的词汇也不算多,但比起学了很多年还没入门的塔尔,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这一切,塔尔全都看在眼里。
如果仅仅是学语言学得快,没有其他长处的话,长大了也不过是个血统高贵的翻译,他有信心让小杰尔像索尔那样,完全臣服于自己。
可是,小杰尔跟索尔不同,除了语言,他感兴趣的事物还有很多:历史、数学、哲学、法学、建筑、医学、魔法理论……凡是写在书本上的,除了账目,他没有一样看不进去。再加上他那可怕的记忆力、阅读速度和理解力,恐怕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个活的图书馆。
让塔尔担心嫉妒的还不止这些。小杰尔对事物的观察能力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能在半分钟的时间内指出画作真品与赝品之间那条弧度略有区别的线,能在一分钟内找出五颜六色的八瓣花花丛中唯一一朵七瓣花,他的素描简直就像是把事物直接去掉色彩、吸进了画纸里……
一个月之内学会了规则复杂的繁星棋,并连赢老师三盘,令老师颜面尽失,主动提出告老还乡……
和其他贵族子弟一起参加弗伦基导师的魔法理论课程,却天天趴在在课堂的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睡觉。弗伦基好不容易提起勇气,当着众学生的面把他叫醒,并提了一个答案极为生僻的问题难为他,结果小杰尔听清楚问题之后,对答如流,答案比弗伦基知道得还要详细。当天,弗伦基就找到菲莉亚,请她把小杰尔领回去学点别的,不要再在他那里浪费时间了。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您可是全魔界最好的魔法理论老师,魔都研究院里全是您的高徒,连我都是您的学生。我知道三王子出身高贵,如果您害怕管教他得罪王后,我可以替您打招呼……”
这位毕生致力于魔法理论研究的维萨克族老人,擦着汗无奈地回答:
“不是我不敢、不想教他,实在是没法教啊……我知道的他全知道,我也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最要命的是,小杰尔的容貌除了脸型与王后相似以外,跟索龙吉尔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一头亮泽尊贵的银发。虽然索龙吉尔还是常年独自隐居在魔都郊外的摩恩山上,但塔尔注意到,每隔四五天,负责替父王守山的第三使徒拉乌索斯就会来到王宫传召菲莉亚上山,原因,不用想也知道。
随着小杰尔一天天长大,塔尔心中的不安和嫉恨也一天天膨胀——
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杰尔!杰尔!”
亚麻色头发的二王子索尔喊着弟弟的名字,一路跑进他的寝宫,从不离身的佩剑撞击着靴子上的金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二哥?你怎么了?跑得这么快,找我有急事?”
银发及肩的男孩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书本,抬起头望着索尔,嘴角还挂着微笑,镇定自若得让人搞不清谁才是哥哥。
索尔站在书桌对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则盯上杰尔手中的物品: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看书!”
“什么……‘什么时候’?”疑惑渐渐浮上小杰尔天真可爱的脸庞,“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年了啊,你连这都忘了?”
“新年?我知道啊……”
“你知道什么啊!今年跟往年不一样,新年集会放宽了入场限制,有很多新鲜刺激的表演看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二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心急的索尔不等弟弟回答,便伸手抢过他的书本扔到一边,另一只手拉起他就往外冲,杰尔一时跟不上哥哥的大步子,险些摔倒。
“等,等一下,我还没跟菲莉亚说我要出去,她找不到我又要发脾气——”
“委托宫门口的侍卫去说就行了,时间宝贵,机会难得,不好好珍惜的话只能等明年了!”
其实,新年集会是从新年前一天开始,一直持续到一月月底,只不过第一天最热闹罢了。
索尔脑子转得不算快,动作倒是快得很。等小杰尔回过神来,他那红黑双色的华贵长袍已经被索尔换成了平民穿的深棕色棉衣,脑袋上还扣了一顶大皮帽。索尔自己也换了行头。两人来到王宫东门,向侍卫长说明了情况,侍卫长派了四名侍卫跟着他们,也换了普通衣装,以免被认出。
因为放宽了入场限制,这次新年集会比往年热闹了好几倍。魔都中,不论宽阔的大街,还是纵横交织的小巷,都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中大多数是血精灵,及腰的白发、象征尊贵血统的血红色眼瞳、大披风和高大身材使得他们非常容易辨认。
黑发紫瞳的维萨克族梳着奇异复杂的发式,穿着长度刚好盖住脚面的黑色长袍或长裙,戴着做工精巧的银饰。在古魔语中,“维萨克”是乌鸦的意思,维萨克族也是以智慧出名,维萨克语被称作有着最多形容词的语言,因为维萨克族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追求准确。
淡蓝头发棕皮肤的洛尼亚族穿着渔网一样的古怪衣装,女性的下半张脸也被网状毛织物遮着。他们既不像血精灵那样擅长战斗,也没有维萨克族的智慧,之所以能成为数量第三的高等魔族,纯粹是因为当初魔界尚未统一时,洛尼亚族常年盘踞在几乎与外界隔绝的伊凡塞路草原上。魔界统一之后,虽然有衰败之势,不过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洛尼亚语想要消失恐怕还得再过个几万年。
除了魔都常见的三大高等魔族,还有从鲁兰斯海南岸来的皮肤黝黑的芬苏罗族、北方冰原来的皮肤泛蓝的冰妖族,以及兽人族、小矮妖、犀角族之类的中低等魔族。
不过,对于每年陪着母后一起接受魔界领主们觐见、各族商人进贡的杰尔来说,什么样的奇装异服他都见过,因此完全没有吸引力。令索尔兴奋到大呼小叫的滚钉板、吞剑、喷火等惊险节目,他也视而不见——其中的诀窍他早已通过一本民间艺人的亲笔手卷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这不是蛇吗?怎么会……”
一位洛尼亚族少女的低声惊叫引起了他的主意。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在那里围观的足足站了里三层外三层,根本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
但他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勾了起来,不挤进去看个清楚他是不会罢休的。
凭借矮小纤瘦的身材和灵活自如的动作,杰尔没花费多少时间和力气就挤过了看热闹的人群,来到最前排。
只见一位衣着简陋的白发老者盘膝端坐于墙边,骨瘦如柴的双手端着一支雕满骷髅纹饰的木笛,吹出悠扬而神秘的乐曲。老者面前,摆着三个竹筐,盖子都已取下放在一旁,每个竹筐中各有一条浑身漆黑的大蛇,挺立着身躯背对人群,三对蛇目紧紧盯着那支木笛,身体随着音乐上下左右地轻轻舞动,奇妙至极,人群中也不时发出称赞声。
可是小杰尔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写满了失望——
他知道,蛇是没有听觉的。这三条黑蛇之所以晃动着身躯跳舞,完全是因为木笛靠近它们的那一端在微微摇晃,它们为了锁定目标,不得不跟着一起。
话说回来,这位老者居然敢在距离王宫这么近的地方公然进行耍蛇表演,还真是胆大包天……
在魔族眼中,蛇是创世神的化身。它扭动着柔软的身躯爬行时,令人联想起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舞娘,如闪电般出击捕捉猎物时,那种最高明的猎人才能拥有的冷静、谨慎、周密、迅捷,又充满了雄性美。而凯尼安神庙中供奉的创世神雕像,也被刻画成中性偏女性的形象,画作亦然。
魔界律法中也有明确规定:禁止食用蛇肉、禁止用蛇皮制造饰物、禁止虐、杀、囚禁蛇等等。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虐待蛇……小杰尔在心中自言自语。
下一刻,嘶哑恐怖的声音响彻他的脑海:
“可爱的小王子,如果你认为这样算的话,我不介意你到你父王那里去告状,呵呵……”
“谁?谁在说话?”
他的疑问声完全被笛音和议论淹没,可对方的声音却再一次响起:
“我就在你对面,小王子……”
对面?那不就是——
不可能!白发老者明明在吹木笛,还闭着眼睛,怎么可能说话?
“不用乱猜了,就是我,死神阿尔希斯……”
死神?
一句自我介绍吓得小杰尔脸色惨白。
难道我死了?
“呵呵,你当然没死。我是死神,也是创世神的仆人。几年前,你曾经到神庙中向她祷告——你虽然贵为魔界王子,生活在荣华富贵之中,却并不快乐,因为你的父王常年不在王宫,即使偶尔回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关心你的话语;你的母后执掌朝政,事务繁忙,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伴你;奉命照顾你、保护你的女使徒菲莉亚,虽然心里对你非常疼爱,却总是要求你保持王子的高贵姿态,忘了你还是个孩子的事实;你的兄长索尔,尽管他崇拜你,喜欢你,可惜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只是一股脑儿地把他喜欢的东西硬塞给你,而你又不想打击他的热情,无论什么都微笑着照单全收,心里却厌烦得要命……”
这回,小杰尔完全相信了老者,他的话语跟自己当初的祷告一字不差。如果不是因为死神的声音太过沙哑阴冷,小杰尔大概早就热泪盈眶了。毕竟,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如此了解过他的心意呢!不论父王、母后、菲莉亚、索尔、领主、商人还是王宫中的侍卫女仆,每个人都只看到他过人的天赋、聪慧的头脑、美丽的脸庞、优雅的举止……唯独看不到他的心。从记事起,他就被菲莉亚天天提着耳朵教导——不可以跟同龄的男孩混在一起,不可以跟侍卫女仆打打闹闹,要有魔界王子的样子,要勤奋努力地学习各种知识,这样长大以后才能接过母后手中的大权,替她分忧……
“呵呵,以后你不会再被孤寂困扰了,过来,看看这个。”
“什么?”
“我旁边这个。”
旁边?
死神一提醒,小杰尔才注意到他旁边还放着一只很小的竹筐,外面包着厚厚的棉布,顶部也盖着一小块动物毛皮,颇具神秘感。
“打开看看。”
小杰尔径直走上前,负责保护他安全的两名侍卫还没挤进人群,自然无法阻拦。
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专注于三条黑蛇的舞蹈,还是受某种奇特力量的影响,围观者中竟然没有一人注意到他。
屈膝蹲在老者身旁,双眼盯着那只被裹得像棉球一样的竹筐,小杰尔抿着嘴唇猜测。
这是创世神送给我的礼物吧……里面会有什么呢?
缠了这么多厚棉布,还盖了一张动物毛皮,一定是为了保暖——是怕冷的东西。
然后呢?
他知道参加过龙之战争的两位魔界使徒:希洛瓦克和菲莉亚,各得到了一只神奇的野兽作为奖赏,特别是菲莉亚那一只,乍一看恐怖骇人,可是只要稍稍接触一小会儿,就会发现它一点也不凶猛,相反,完全像个小孩子,谁喂它蜥蜴肉干它就对谁点头哈腰,常常气得菲莉亚大喊大叫。她一生气,它就会立即耷拉下脑袋,不敢动也不敢吭声,瞪着一双完全不可爱的大眼装可爱,让人哭笑不得。
希洛瓦克得到的好像是一头白狮……他们两个能得到伙伴是因为战功,自己呢?别说战功,连场群架都没打过,只是虔诚地祷告一次就能得到这种奖赏,未免有点太——太幸运了……
“别高兴得太早,我可爱的小王子……”
死神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次在小杰尔脑海中响起。
“她可不是什么猛兽,恰恰相反,高温或是低温都能要了她的命,过度惊吓也会让她的灵魂飞到冥界去,如果长时间没人陪伴,她那颗小心脏还有可能因为寂寞孤独而停止跳动……她的灵魂是如此强韧,连转职掌管灵魂的我都无法触碰,而她的身体又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哼哼……她可是个难伺候的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她’?”
原本已经覆上竹筐顶部那层动物毛皮,准备将它掀起的小手,忽然停下。
“难道这里面是个,女婴?”
“打开看看,一切谜底都会揭晓,打开看看……”
不断重复的魔咒慑住年幼王子的灵魂,压抑他的理智,放大他的好奇心。
终于,他掀起覆盖在竹筐上的深棕色毛皮,满是缝隙的竹盖展现在他眼前,至于竹盖下面是什么,他暂时还无法看清。
但他稚嫩可爱的脸庞依旧被前所未有的惊异占据——
这是什么香气?
或许是因为动物皮毛使得空气无法大幅流通,积攒了过多香气,也有可能是它本来就如此馥郁。
初闻只觉冰冷刺鼻,像是酒精与薄荷混在一起散发出来味道,片刻之后,又奇异地变为类似花香果香混合的气味,引出无法言喻的愉悦感,最后,花香果香变为一种纯粹的、甜腻的香气,与最初残留的呛味融合,令人完全沉醉其中,不知所归……
就在杰尔沉迷于此的时候,他体内流动的凯利乌斯族之血却向他发出警告——
这香味有毒,离它远点。
可惜,现在的杰尔什么警告都听不进去,只知道贪婪地呼吸着竹筐中散发出来的鬼魅香气,完全丧失理智。即使这香气来自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死神好像又说了一句话,但他完全没听到,双手粗暴而直接地掀开竹盖,想一次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双眼捕捉到的惊艳让他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圆形的竹筐中,盘着一条不过寸长的小蛇,称之为勾魂夺魄也不过分的香味的源头,就是它。
杰尔此刻专注的,是它身上的花纹。
那花纹的颜色构成与蟒蛇类似,形状却完全不同,像黑夜中泛着月光的清澈溪流,又像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烈焰,冷艳却又不乏柔美……
就连简陋的竹筐,也因为它而变成了特别的存在。
“把竹盖和皮毛放回去,如果你不希望她冻死的话。”
听到死神的声音,杰尔如梦初醒似的颤抖了一下,急忙照办。
惊艳的美景消失了,香味也渐渐消散,可他却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砰砰砰地跳着,好像要把胸腔撞破。
居然有这么美的小蛇,还有这么迷人的芳香,简直不可思议……
“拿回家吧,我的小王子,她现在是你的了。”
“什……什么?”
“别忘了竹筐底下的手册,该怎么照顾上面写得很清楚,殿下照做就是。”
杰尔小心翼翼地捧起竹筐放在一边,拿起手册,急匆匆地翻了一遍,然后塞进衣兜,重新捧起竹筐,对着死神行礼、道谢、道别。
带着侍卫走在回王宫的路上,他的心被兴奋和喜悦填满——
这是伟大的创世神送给我一个人的礼物,以后这条小蛇就是我的了……
回忆着孤独的过去,感觉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但还是笑得很开心,身体也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
一切都充斥着不真实感——这会不会只是个梦?活人怎么会听到死神的话语?一条小蛇又怎么会如此让人动心?
如果真的是梦,他宁愿从此长睡不醒,直到死神带走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