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兜帽,布雷没能看到她的表情。布帘后的家伙也没看出她有什么异常。
她凝视着委任书,慢慢摘下皮手套。
布雷的眼皮向上抬起——这次完全看清楚了,淡蓝色的皮肤,浅银色的指甲。
真诡异啊。
他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将委任书移到离自己近些的位置,好像一个不小心委任书就会变成碎片似的。
她终于拿起了笔。
看着她飞快地用另一个人的字迹抄写书信,布雷悄悄地咽了口唾沫。
除了神奇,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用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布帘另一侧亦处于安静状态,整个石屋内仅能听到“沙沙”的奋笔疾书声。
二十分钟后——
“完成了。”
她抬起头宣布。
布雷还沉浸在她的绝技中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躲在布帘后的主人叫他,他才如梦初醒地晃了晃脑袋,将抄完的书信、原件以及委任书一并拿给主人过目。
“我该付你多少钱?”
“五十金币。”
一句废话都没多说,名叫薇薇安的女人拿了钱便转身走人,布雷跟着她离开,直到亲眼看见她走出小巷,身影完全消失在大街尽头,才返回石屋。
他绕到布帘另一侧,万般恭敬地向主人汇报:
“她已经离开了。”
“嗯。”
主人应了一声,视线依旧在委任书的签名和伪造书信间移来移去。
布满皱纹的脸、鹰钩鼻、锐利眼神、衰老但依旧健壮的身躯、亚麻色外袍——
迪尔斯帝国现任军政大臣,罗尔索斯。
“真是一模一样,连这个独特的收笔方式都丝毫不差,无论力度还是……”
布雷露出孩童般的纯洁微笑——主人好像很满意,真是太好了。
薇薇安小姐是他走街串巷足足两周才打听到,又花了足足一星期才见到面。能让主人心满意足,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荣耀。
将伪造的信件阅读三遍后,罗尔索斯才谨慎地折叠好,塞进衣兜。
“布雷,跟我出城一趟。”
“是。”
夕阳收回最后一缕光辉时,蓝肤少女正步入地下赌场的隐秘房间。
“嗨,薇薇安!”
“娜迪亚?”
“怎么,不欢迎我这个女盗贼啊?”
“完全相反,我们这群亡命徒能不能重返魔界老家可全仰仗娜迪亚大人您了!”
薇薇安笑着行礼,与之前的冷漠判若两人。
“不要这么说嘛,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塔利他们不清楚,我可清楚得很。王子殿下走了没两天,洛菲娜就跑到我那里去诉苦……殿下没去找她,那么一定是去找你了!”
“别闲聊了,既然你来得这么早,不如帮我摆摆餐具吧,再过一会儿他们几个都该到了。”
“好啊。对了,你今天为什么会来?不太像你的作风啊。”
“因为今天赚了一大笔钱,正好塔利说他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就暂时由我来代替他举办我们一周一次的帝都魔族小晚宴咯……”
“你什么时候改行做生意了?”
“不是做生意,是交易,”娜迪亚边倒酒边回答,“几天前有个青年带口信给我,叫我去广场东街21号的房子里拿一件东西,送到指定的地点,就能得到一千金币的报酬。”
“出手真大方——等等,你刚才说,广场东街几号?”
“21号,怎么了?”
薇薇安的动作瞬间停止。
“喂,你怎么啦?”娜迪亚连忙放下餐盘和刀叉,注视着自己脸色极不正常的好友。
“你……对方叫你拿什么东西?”
“他说是伊克国王亲笔写的委任书,上面盖有印章,我去了那里才发现盖了印章的文件有一大堆,国王的印章我也没见过,只好把所有带了印章的都交给对方,让他自己挑出来,剩下的我已经放回原处了。有什么问题吗?”
“神啊……”
“到底怎么了?别吊人胃口,快说!”
“娜迪亚,我记得你,你认识通用语的,为什么会……你明明……我是说你应该会……”
太过激动使得薇薇安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娜迪亚听得一头雾水。
“对方给的时间太短了,就是女王向公众演讲的时候,只有那时那座房子里才没有人看守,所以……”
“你都没往那些文件上瞄一眼吗?”
薇薇安既愤怒又无奈地问。
“我瞄过啊。”
娜迪亚一脸无辜。
“瞄过你还没认出来?”
“认出什么?”
“房子的主人是谁啊。”
“不就是帝国……什么魔法师嘛,中间那个词我不认识。”
“那底下的签名呢?你没看签名吗?”
“我当然看了呀,可那签名是用花体字签的,我连字母都认不出来。”
“神啊……这下完了,全都完了。”
蓝肤少女一下子瘫倒在地。
“薇薇安你怎么了?什么完了?”
“我们完了!”
她紧紧抓住娜迪亚的双臂,瞪大眼睛。
“我们出卖了王子殿下!”
“什……么?”
夜晚,帝都城郊。
狩猎林场的边缘地带,传来铲子挖掘泥土的声响,随之飘散的还有上等烟草的香味。
“主人,完,完成了……”
布雷气喘吁吁地扶着铲子向罗尔索斯汇报。
“喔,挺快的嘛。”罗尔索斯抬起眼皮望去,“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啊。”
“嘿嘿……”布雷挠挠头发,腼腆地笑着。
深吸一口烟斗,罗尔索斯仰头望天。
“人年轻时候的所作所为,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决定,也会对他今后的人生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想当年我还是个普通士兵的时候,因为是孤儿,没有亲人,也没有家,无牵无挂,这才屡建奇功,被一路提拔,直到今天的位置。”
这事布雷还是头一次听说,他不知所措地站着,思考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男人年轻的时候就该尽量多去些地方,多见见世面,不要被家事缠身,也不要被金钱绊住,否则,到生命即将终结之时,一定会因平庸和碌碌无为而感到万分遗憾……”
他站起身,将烟斗重新塞进嘴里,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衣衫。
“主人,这个坑……”
“哦,差点忘了,再挖深一点。”
布雷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铁铲。
主人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他一边铲土一边想——
好像有点赶我走的意思……我哪里做错了吗?应该没有。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噗。”
穿透胸膛的冰冷,正在思考的青年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年轻的时候,很容易掉进陷阱。”
这是布雷的灵魂被吸入冥界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剑,罗尔索斯抬腿将布雷的尸体踢进深坑中,然后弯腰捡起铁铲。
一个小时后,罗尔索斯出现在自家府邸。他左脚刚刚跨进前厅,管家就迎了上来。
“波迪诺先生来了。”
“什么时候?”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一直在等您。”
“晚餐准备了吗?”
“还得再过十分钟。”
罗尔索斯微微点头,“告诉波迪诺,我去换件衣服,马上就来。”
管家应声退下。
回到自己的卧房,赶走前来服侍更衣的女仆,紧紧地关上房门,从口袋里取出书信原件和委任书,毫不犹豫地扔进暖炉烧毁,然后取出伪造的书信,在圆桌上摊开,再从木柜的暗层中取出一小瓶魔药和一张画满古怪图案的羊皮卷。
返回圆桌,羊皮卷垫在伪造书信下方,轻轻地将一滴药剂滴入信纸中央。
药剂一接触信纸便立即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不到二十秒,新纸变得满是皱褶,字迹也呈现出陈旧的迹象,还散发着与其外表相符的气味。
冷笑。
魔药生效很快,但他还是等了足足十分钟,才小心地收好,换上干净的衣服,前往餐厅。
“罗尔索斯先生。”
见到府邸主人,波迪诺连忙起身行礼。
他年纪约四十岁,身体微胖,留着两撇小胡子,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时时闪动着类似于精明的光辉,一边嘴角也习惯性地歪着,给人以生意人的错觉。
他的实际职务是帝国监察大臣,也是首席法官——单看外表绝对无法想象。
“不用客气,入座吧。”
罗尔索斯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这是他接待客人时的一贯表情。
晚餐相当丰盛,食物和美酒的香气盈满整个餐厅,然而波迪诺却显得没什么食欲,眉头微微皱着,几次欲言又止。
“波迪诺先生,有什么话请直说。”
罗尔索斯一副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实际上对方想要问什么谈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那我就直说了。”波迪诺干笑两声,放下了餐具,“这次战争,我想罗尔索斯先生必定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并且着手准备,否则帝国不可能如此临危不惧,对吗?”
“没错,是受女王陛下的旨意。”
“请问,女王陛下是如何预知这场战争的?不可能只是听闻神音那么简单,其中一定有什么内幕。”
“这……”
“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女王陛下禁止你向外人透露?”
“不,陛下并没有下过那种命令。”
“那么请告诉我,我是监察大臣,有责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哈哈,”罗尔索斯苦笑,“波迪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有职务庇佑的。”
波迪诺反应很快——
“魔法师?”
罗尔索斯叹息一声,随即微微点头。
“真的是他?这么说来……女王陛下所说的‘神赐将军’,就是他?你派他去——”
“我可没本事‘派他去’,是他自己要去的。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也是他带来的。”
“可他才二十——”
“别被他的外表欺骗了,波迪诺,”罗尔索斯沉吟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的真实年龄连我都没信心估计。”
“他到底是……什么人?不会真的是什么‘神赐将军’吧?”
“看看这个,你应该能明白不少事。”
“陈旧”的信纸被罗尔索斯从口袋中取出,递到波迪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