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真可惜,明明是个很有能力的忠臣,却被人陷害,含冤而死。”
杰尔背倚矮树,眺望着远方天空中的夕阳,低声感慨着。达米昂坐在离他一步远的草地上,一边随声附和一边隔着轻便长靴按摩自己那又酸又痛的脚底。在他身后是一头被一箭射穿头部的雄鹿,当然,早已毙命。
“不过,你对已故左相梅兰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还真让人意外。他去世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不是吗?”
“我会知道是因为……梅兰是我的生父。”
“生父?你是私生子?”
达米昂点了点头,“据我母亲说,她与父亲是真心相爱,父亲的家族却不能接受我母亲的平民出身,两个人被迫分开,但我母亲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所以父亲到死都不知道他还有我这个儿子。”
“这么说,你离开家乡来到帝都,一是为了查明你父亲死亡的真相,二是为了继承他的遗志?”杰尔略微仰了仰头,“我记得,梅兰曾经设计了一套选拔人才的制度,因为触及到了贵族们的利益而受到强烈抨击,之后各种‘证据’被源源不断地‘查出’,他也……”
“只要所作所为不辱祖先的荣耀,贵族身份的世袭无可厚非,但官职不行,长久下去,国家会慢慢地衰落。贝奈西帝国虽然自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卡尔克族人的狼子野心全大陆都知道。”达米昂义正言辞地说道。
“官职世袭也不是近几年才有的事,帝国却没有呈现出衰落的迹象——不是有句话叫‘虎父无犬子’吗?世袭也不见得不是好事。相反,如果真的面向全体贵族选拔人才,你觉得没权没势的贵族子弟有可能赢过大家族的公子哥?”
“只要制度足够严格,我想可以。”
“是吗?再严格的制度,也是由拥有主观意识和欲望的人来执行,而且很有可能是汉尼法那样的人。听说他跟罗尔索斯关系相当不错。”
面对杰尔道明的事实,达米昂无言以对。
沉默了接近半分钟,他才挤出一句话:
“请问,您也是子承父业吗?”
“子承父业……哼。”杰尔不屑地冷笑着,“的确,我现在所做的事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但那家伙结婚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躲在山顶上,不准任何人上去看他,也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我想不是什么正经事。”
“呃……”
好像问错话了,达米昂一脸尴尬地想,他跟他父亲的关系似乎很糟糕啊。
“实话实说,梅兰所设想的制度只可能是白日做梦,如果你想继续在帝都呆下去,就别动继承它的念头。至于你的邀请,我非常乐意接受,孤军奋战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尤其是面对罗尔索斯那样的敌人。”
“是吗?太好了!我们一直期盼着您的加入呢。”
达米昂兴奋地站起来。梦寐以求的成功就在他面前,想不兴奋也难。
杰尔却别过脸,“先说好了,你和你的朋友们最好完全听从我的指挥,否则后果自负。”
“这点请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擅自行动的。”
“还有,通知他们一声,明天去我家吃晚餐。”
“会不会太招摇了?”
“我觉得比起某人大白天请我出来打猎要收敛得多啊。”
“……”
“回去吧,天快要黑了。”
夜幕完全降临时,一名衣着朴素,头戴皮帽的青年走进了罗尔索斯家的茶室。罗尔索斯本人正坐在深绿色软椅上休息,右手端着茶杯。现在已经过了喝茶的时间,因此茶杯中盛着的是清水。
仆人关好门离开后,青年摘下皮帽,对着房屋的主人躬身行礼:
“罗尔索斯大人。”
罗尔索斯微微侧头,“喔,原来是格拉方医师,怎么到我家来了?我不记得我家有病人。”
“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是什么?说来听听。”
“其实我,我一直都对女王陛下……”
格拉方结结巴巴地向罗尔索斯讲述了一遍自己可怜的单相思历史。尽管坦白一星期前发生在王宫里的那件事会更容易让对方了解自己的来意,但格拉方没那样做,一来他不想承认,二来他觉得罗尔索斯这等人物只要看到自己就应该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来。
但是——
“女王真不愧是万人迷。不过,很抱歉,我对这种事完全无能为力,我儿子就是明证。”
格拉方咬咬嘴唇,辩解道:
“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看不惯魔法师的某些行为而已。听说您对他也颇有成见,所以才来拜访。”
“伤女王陛下的心,后果会很严重啊,年轻人。”
“我知道,可是我想,也许……”
“既然格拉方医师知道,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回吧。”
罗尔索斯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格拉方咬着下嘴唇,似乎很后悔将自己的事和盘托出,却又不忍心就此放弃救命稻草,像树桩子一样尴尬地杵在门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不知道罗尔索斯冷淡的原因,也许是他对宴会那天自己制造的小插曲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并不值得信任,或者,在他眼里自己根本就不值得被关注,跟自己打交道纯属浪费时间。
赖着不走会大祸临头的,格拉方心想,虽然自己本来就快要大祸临头了。
这些日子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梦见杰尔变成龇着尖牙的恶狼,变成房子一般大的秃鹫……总之就是变成各种各样的可怕动物,然后把自己生吞活剥——自己能怎么办?已经没什么妙计可使,实际上是紧张让他无法静心思考现状。想来想去,似乎投靠罗尔索斯是唯一的活路。如果把杰尔比作恶狼的话,帝都的其他人全都是咩咩叫的小羊,只有罗尔索斯这头牧羊犬能跟恶狼抗衡。
然而,他这只快要被吃掉的小羊,被牧羊犬无情地抛弃了。
临出门前,格拉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罗尔索斯,乞讨似地说:
“王宫里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也许您会用到我。”
罗尔索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御医格拉方离开半分钟后,罗尔索斯从软椅上站起来,对着侧厅说道:
“您可以出来了,莱纳斯王子。”
淡金发披肩,穿着深绿色布衣的天族青年迈着有些不自然的步子从侧厅走了出来,右手攥着一张看似陈旧的信纸。
那正是罗尔索斯用来煽动大臣们上演宴会刺杀戏码的信纸,证明宦官基尼是受杰尔的指使才杀害了阿芙拉的父亲。
“罗尔索斯先生,”莱纳斯脸色苍白,“这不是真的,对吗?”
“很抱歉,这是真的,也是我请您拖延返回时间的原因。”
“我们被他……骗了?”
“的确被骗了,”罗尔索斯拍拍莱纳斯的肩膀,“好在还不算太晚,我们必须把女王陛下从他的魔爪中拯救出来。”
“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说过他对迪尔斯帝国毫无野心,他的行为全都出于对女王的爱慕,他……”
“莱纳斯王子,请您保持冷静,这个大骗局不止您一个人上当。现在我们有了确凿的证据,只要让女王陛下明白事情真相,就能挫败他的阴谋。”
“你确定是阴谋?”莱纳斯问道,“虽然我跟他关系特殊……但我不想诬陷别人。”
“显而易见,龙神一死,神圣教廷便可以将军队撤回东方防御蛮荒之地,甚至主动出兵,而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需要西方的力量来牵制敌人……大致就是如此。我曾经对女王陛下说过这些,但她已经被爱情蒙蔽了心智。我请求您能把她唤醒,您现在是帝国唯一的希望。”
莱纳斯低头看着信纸的落款。熟悉的名字,配上流畅的花体字母,变成令双眼灼痛的字迹。
“我的手下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明天晚上他会在自己家宴请几位朋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