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拉推开门走进来,“你们再聊什么?”
她换了一件新的睡裙,胸前的血迹已经完全洗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脸色比之前好看不少。
“翠丝的一点私事。”杰尔回答,接着又对翠丝说:“告诉骑士们,把格拉方的尸体处理掉。”
翠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芙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她离开房间没三秒钟,外面就响起两个人撞在一起的声音,紧接着艾里出现在门口:
“陛下,魔法师大人,格里尼医师想见你们,要让他进来吗?”
“他来干什么?”杰尔反问。
“他是格拉方的养父,大概是怕我怪罪他。”阿芙拉走到杰尔跟前,向他解释,“我不想见他。”
杰尔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他也没脸见你。艾丽,告诉那位老先生,陛下不会追究他的责任,但也不会给他钱养老,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我这就去。”艾丽说着就往外走。
“等等,还有件事,天亮以后把工匠找来,给陛下卧房的门装个门闩。”
“遵命,大人!”
艾丽一把门带上,杰尔就说:“她比白天还有精神。”
“她以为你在这,我很快就会开心起来。每次我不开心,她也很难过。”
“你应该庆幸你有一个这么忠心的仆人。”
“一个?还有翠丝呢。”
“那是以前。如今你在她心里的分量已经没那么重了,所以别太信任她。”
阿芙拉很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她跟你说了什么?”
杰尔没有回答,而是说:“我知道格拉方的鬼把戏了,你想听吗?”
听到这句话,女王低头犹豫了一小会儿,不过最后还是点头表示想听。
“他晚上来这里之后一直没走,躲在某个地方,你们却以为他不在这,他还知道你卧房的门不上锁。”杰尔捧起阿芙拉的脸,使她正视自己,“大权在握的代价就是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要轻信任何人。”
阿芙拉本想说她对权力毫无兴趣,只想过平静无忧的生活,但迪尔斯这个姓氏牢牢地束缚着她,她的女王生活,除了可以跟杰尔在一起,几乎找不到任何乐趣。她永远不可能变成一位真正的女王……等等类似的话。如果杰尔听得下去,她可以抱怨上一整天,但是——
她正看着的、红如鲜血的眼瞳里,闪动着奇异的神采,类似的眼神她只在父亲眼中见到过,虽然他们身份不同,对自己的意义也不同,但她想变成他期望的样子,来回报这个让她觉得温暖的眼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她很诚实地说道,“不过我会努力。”
杰尔维持原样凝视着她,当阿芙拉想弄明白他在想什么的时候,他反而笑了,而且是他常常挂在脸上的,看起来有点坏心眼的笑容:
“那也得先恢复体力才行啊,我的女王陛下。”
阿芙拉瞥了一眼自己的卧房,年轻御医惨死的景象一下子又占领了她的脑海。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
她忽然叫了起来,只觉眼前剧烈一晃,卧房门就变成了屋顶。
“夜里应该睡觉,没什么好可是的。”
杰尔抱着阿芙拉走进她的卧房。地上的血迹早已被清洗干净,染血的床单被褥也全都换成了新的,桌子也被扶回原位,烛台上插着正在燃烧的白蜡烛。
身体一接触到软绵绵的床,可怕的回忆立刻变得更加清晰,阿芙拉感到浑身发冷,自己动手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脑袋露在外面的蚕蛹。
杰尔从外面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头旁边,他坐下来,身体向前倾,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眼神温柔地看着女王。阿芙拉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让他握着。
“睡吧,离天亮还早。”
这次阿芙拉很听话地闭上眼睛。可惜依旧没能从回忆中逃脱,才三分钟,她就又睁开了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杰尔。
“我实在睡不着。”
“需要睡前故事,还是摇篮曲?”
“你会唱摇篮曲?”
“是为了哄我妹妹睡觉学的,我自认为不错,可她说每次听了都做噩梦,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杰尔的脸一半映着烛光,另一半藏在黑暗中,白衣也被光影分割成几部分。这段时间阿芙拉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跟他独处一室,但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神秘,也从未让她感觉如此容易亲近。彼此矛盾的感觉居然可以并存,真是神奇,她想。
“给我讲讲魔界的事吧,你家乡的事,我想知道。”阿芙拉轻声说。
似乎没预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杰尔略显惊讶地眨了眨眼,随即回答:
“魔界的事十本书都写不完,你想知道什么?我是说具体的。”
“魔族人长得都像你一样吗?”
如果菲莉亚在场,她一定会拍手称好,因为阿芙拉提了一个相当犀利的问题。
“魔族是一个统称,包括很多种族,有些长得跟人类没什么两样,跟其他魔族看起来也差不多,分辨他们的简易方法就是通过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有一些,长得……的确跟人类不太一样,但他们也用两条腿走路。”
接着杰尔又回答了一些关于魔界居民性格、爱好、习俗的问题。说到女魔族和女人的区别时,阿芙拉问他:“魔族也是一夫一妻制?”
“平民是,贵族可以娶三个。”他叹了口气,又补充道:“一个正妻,两个小妾。”
阿芙拉立刻追问。“你已经结婚了?”
杰尔垂下眼帘,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正妻还没,剩下那两个……完全出于政治需要。”
“她们给你生过孩子?”
“没有,我从来没碰过她们。”
“为什么?你们都已经结婚了。”
“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也没有当母亲的资格。”
阿芙拉陷入沉默中,望着杰尔的双眼。她再度开口是一分钟后的事,美丽的蓝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看见了。”
杰尔猛地抬起眼皮。“看见什么?”
“一个女人,”她带着哭腔,“一个你既喜欢,又有当母亲资格的女人,在你眼里。”
“别开玩笑,我——”
“不!我已经看到了!”阿芙拉高声叫道,接着又变成嗡嗡细语,攥紧杰尔的手,把脸埋进枕头里,“我感觉到了。”
她不敢看他,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即使他已经见过好多次了。她开始后悔她提出的问题,如果她不那么说,就可以跟他一直聊下去,直到她睡着,或是天亮——看着他那迷人的笑容,听着他那悦耳的声音。
神啊,我都说了些什么!阿芙拉真想让时间倒流,或者让杰尔忘了那些话,却又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实际上她只她希望一切都像她想象中那样,虽然理智已经告诉她那不可能,但她依旧祈祷着会有奇迹发生。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甚至超过了格拉方向她袭来的时候。
终于,杰尔开口说道:
“那个女人曾经,用她的命,从死神那里换回我的。”
阿芙拉惊讶不已。
“她已经……死了?”
“那时的确死了,她的灵魂作为一个全新的生命降生,我六十多年前才找到她。她不但完全不记得我,还受了很多罪,快要疯了,而且她会变成那样完全是我的错,我没有认真找她——不,是找到得太晚。”
他的语气非常无奈,蕴含着深深的自责。
“如果我死就能把悲剧从她生命里抹去的话,我愿意死一千次,可惜神不愿意,所以我只能……把最好的都留给她,虽然她可能不喜欢。”
阿芙拉把身子挪到床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
“你不用这么费劲地措词,”温柔的语气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本以为自己会冷冰冰地说这句话,“直接说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这样不就好了吗?”
杰尔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她。“我不想伤害你。”
阿芙拉闭上了眼睛,心想——你已经伤害我了,你说你爱我,事实却是你爱另一个女人,再也找不到比这更让女人伤心的事了啊……
然而她眼前却闪过杰尔第一次救她、临行前送给她坠饰、跟莱纳斯决斗、带着龙神的鳞片凯旋……各种各样的景象。虽然她心痛,却没办法恨他,连讨厌他都做不到。他具备她梦中情人的所有特质,她幻想中的举动他也差不多做了个遍,一切回想起来宛如梦境。
现在梦结束了。阿芙拉觉得这是她认识杰尔以来头脑最清醒的时刻,她不再幻想他能永久地守护自己。那个女人应该拥有他,而他应该拥有我。
“去年我就该回去,可是我不想丢下你不管。”
阿芙拉摇了摇头,掀开被子,坐到床沿上,用双手揽着杰尔的脖子。
“如果你需要的话,明天就可以走。但是,今晚,请不要离开我。”
杰尔与她四目相对,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哭花了脸,可她很勇敢地没有低头,不仅如此,她还做了一件更勇敢的事——主动吻上了杰尔的嘴唇。
这是她的初吻,既尴尬又紧张,还怕杰尔推开自己,幸好杰尔没有,他的吻就像他看自己的眼神一样温柔。
男人是不是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呢?阿芙拉冒出这样的想法,她觉得是那样,否则他不会这么温柔。
她抓住杰尔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胸前。
“阿芙拉?”
脸都快要烧起来了,阿芙拉一边想,一边强迫自己直视他。
“我没有别的可以给你。”
“不行。”
“杰尔,我爱你……”
见他皱着眉犹豫不决,阿芙拉抑制不住难堪和悲伤,低头大哭起来。这次杰尔怎么哄也没用,甚至越哭越凶,最后,他投降了——
“好吧,如果你真的愿意。”
她凑到杰尔耳边。
“我愿意。”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