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钟楼附近一片混乱时,杰尔和阿芙拉正在寝宫的侧厅里聊天。
阿芙拉斜躺在软榻上,温软的身子裹在玫瑰色的长裙中,棕色长发披散着,像波浪在流淌。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十分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心上人,没有一丝恐惧和惊慌,仿佛昨天夜里御医格拉方根本就没有潜入过她的房间。
“萨伦沙帝国的军队输了,然后呢?”
“然后,人类军队,和天界来的天族,在辽阔的蛮荒之地——那时候不叫这个名字,不过,没有提原名的必要。他们在那里肆意横行,屠杀每个他们抓得到的黑暗种族,洗劫所有他们找得到的财宝,运不走的雕塑,就想办法推倒、砸烂,建筑物不论民居还是宫殿,全部放火烧毁……直到所经之处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黑暗种族,见不到一点可以抢劫和砸烧的东西之后,他们才‘凯旋而归’,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米凯伦特帝国去享受民众的崇敬和欢呼。从那时起,萨伦沙帝国彻底消失,变成了他们口中的蛮荒之地……这个称呼从那时起,直到现在,都很符合那里的情况。”
杰尔坐在阿芙拉身边,沉静地讲述着三千年前和人类平分秋色的黑暗种族是如何没落的。阿芙拉无法从他的表情和语调中找寻到一丝一毫的怒意,可她的心却能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为什么会这样呢?天族和魔族,人类和黑暗种族,明明不久前还在一起并肩作战,对抗龙神啊,难道一点都不顾及那时的情谊吗?”
“两次战争中间差不多隔了两三百年,人类早已过去了好几代,黑暗种族寿命长些,但也不是龙之战争时的黑暗种族了,只有天界魔界的使徒没有改变,依旧是那些人,不过面孔已经变了,一直叫嚣着人类是圣洁的、高贵的种族,把‘邪恶’、‘丑陋’、‘肮脏’‘愚蠢’之类的词全部扣在黑暗种族头上,甚至自称是在为伟大的创世神清理她所创造的世界……这种荒唐的话他们竟然也说得出口,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
“可是,总会有明事理的人吧?人类和天族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正的话吗?”阿芙拉微皱着眉头,“就算黑暗种族是失败者,他们也不应该那样做。”
杰尔看着她,反倒露出了笑容,“在九成的人都疯了的情况下,剩下那一成正常的,反倒会被当成疯子。就像假货占领整个市场时,假货就成了真货,而真货反倒成了假货。”
“为什么不跟他们讲讲道理,让他们清醒过来?那样他们就不会作出强盗一样的事了。”
“呵呵……”杰尔低低地笑着,“你啊,都已经变成女人了,还这么天真。”
女王的脸顿时红了。“别,别跑题……”她抬起拳头,想轻轻地捶杰尔一下,只不过还没落下去,就被他抓住,攥在手里。
“强者与弱者之间没什么道理可讲,那就是原因。”
阿芙拉眨了几下眼睛,依旧问:“为什么没有道理可讲?”
“因为世界原本就是如此……怎么,还是不懂?”
“不懂。”
“这么说吧。假如你是个农夫,有一天忽然发现,你的田地里有老鼠,它咬坏了好几棵庄稼,你会怎么处置它呢?”
“我会把它赶走。”
“赶走以后它还会跑回来的。”
“嗯……”阿芙拉托着脸想了一会儿,“我可以喂它点粮食,把它养在笼子里。”
“如果老鼠有很多呢?农夫可不像女王,有那么多闲钱和闲工夫。”
“说得也是。那……那就只有把老鼠杀掉了,虽然有点残忍……”
“对,就像这样。虽然残忍,但必须去做。”
“你的意思是,天族和人类以前所做的那些,全都是迫不得已?”这下阿芙拉彻底晕了,“你刚刚还说他们疯掉了的。”
“我说他们疯了,是因为他们这群农夫,不但杀老鼠,还要把老鼠窝堵死,把老鼠的尸体烧干净,而这些举动完全没有必要。至于屠杀黑暗种族……天族想在凯尼安大陆一家独大,就必须削弱魔族的势力,黑暗种族又宁死不肯背叛魔界,背叛他们的故乡,天族想要高枕无忧,就只能尽量把他们杀光,尤其是在可以随意杀害他们的时候,尽管黑暗种族什么都没做错,就像老鼠啃庄稼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存。但是,对于天族,黑暗种族的存在会使他们的霸权不稳,就像对于农夫,老鼠会害得他收成不好,导致他饿肚子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当然,否则还能是什么?”杰尔低下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天族和人类是因为讨厌黑暗种族,才向他们开战的吧?”
阿芙拉很诚实地点点头,杰尔又发出了笑声。
“如果当初强大的一方是黑暗种族,而魔界又有独霸大陆的意思,他们就会高喊着真实的理由进攻,就算杀红了眼作出过分的举动,也会坦荡荡的承认,不像天族,迫不得已的事也好,有意识的坏事也罢,都得先给自己戴上个‘圣洁’、‘正义’之类的帽子,然后再去干。坦白说,我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如此虚伪。”
“也许是天性。”阿芙拉静静地说,“如果以后形势真的倒转过来,你和你的黑暗种族,会对神圣教廷和四个王国做同样的事吗?会屠杀那里的人类和天族吗?”
杰尔扬起下巴,“我可没天族那么蠢。我会……”
“咚咚——”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阿芙拉只好坐起身子,“是谁?”
“是我,陛下,”艾丽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有名侍卫想见魔法师大人,说有急事。”
大清早的能有什么急事?阿芙拉还没来得及展开想象,杰尔就站起来说:
“我出去看看,回来再给你讲天族干过的其他蠢事。”
“等等,我——”
阿芙拉出声唤他,杰尔却置之不理,大步走出侧厅,不但不反感有人打搅了他和女王的独处时光,相反,还有那么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在外面等候的侍卫一见到他就一个字不拉地把外面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杰尔微侧着脑袋,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点惊讶之色。而站在一旁的侍女艾丽,早已惊得合不拢嘴。
等到侍卫把情况说完,杰尔才不慌不忙地问他:
“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叫达米昂的事务官。”
杰尔眯起眼睛。
“仅凭他的片面之词?”
“还,还有您的一位朋友……”
“啊,杰尔,这边!”
看到杰尔的身影出现在王宫门口,贝奇立刻又跳又叫,生怕杰尔看不到他——当然,这种担心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于是明此理的达米昂径直朝杰尔走了过去,但他刻意放慢脚步,好在离宫门侍卫远一些的地方跟他会合。到了杰尔跟前,这位事务官的第一句话就是:
“被吊在高处的那具尸体,很有可能是卢卡。”
像帝都这样的大城市,民众也好,贵族也罢,偶尔闹点矛盾,出现个死人,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为了一具死尸来打扰魔法师这等大人物,怎么也说不过去,除非嘴功过人。不过眼下,达米昂只字不提尸体不及时回收可能带来的后患,而是摆出了死者的身份。
“卢卡?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昨天晚上他还去过您家,您不记得了?就是那个穿绿衣服的。”
“嗯,有点印象。”
“他昨天晚上离开您那里后就失去了下落,我和朋友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他,所以……”
杰尔的态度十分冷淡,还有点心不在焉,达米昂以为是自己因为一点小事来劳烦他出马的缘故,连忙说起昨晚的聚会太过招摇,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跟杰尔是一伙的,某些家伙对杰尔心生怨恨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拿他们这些小贵族来出气,同时也是对杰尔的挑衅……总之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堆,直到杰尔举起手示意达米昂闭嘴。
随后,他唤来贝奇,贝奇向他手舞足蹈地描绘着城卫军们的窘态,以及搞不清状况的民众们的恐慌。贝奇觉得这是件大坏事,破坏了帝都安详的气氛不说,单凭害他没吃上美味早餐这一点,这事儿就够可恶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跑一趟吧,虽然这事不符合我的身份。”
杰尔终于松口说道。
三人返回大钟楼旁的街道时,那位城卫兵队长还站在钟楼下扯着嗓子指挥部下用好几根竹竿和一把短刀制作而成的工具从上方的窗户探下来,欲把绳子割断。看热闹的市民被赶到了稍远些的地方,以免妨碍工作。
这一切都被杰尔看在眼里,他的唇边泛起了笑容,仿佛这一切深得他的心意。达米昂虽然注意到了他的笑,却没当回事。如果他稍微敏感些,想象力再丰富些,就会猜到今天所发生的状况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解释,比如自己找的靠山跟自己并非毫无矛盾。
“告诉那位队长,叫他的人停手。”
在钟楼顶端忙活的城卫兵缩回身子,钟楼底下的也迅速四散,包括贝奇和达米昂,只有杰尔一人,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抬起头,仰视着半空中那具晃晃悠悠、血迹斑斑、体无完肤的尸体。
在他身后,一道烈焰冲天而起,深红尸体瞬间化为漆黑的焦炭,夏风一吹即散,犹如洒落的煤灰。
杰尔打了个响指,已聚成一团火球的烈焰“砰”地一声炸开,六条火蛇俯冲而下,飞舞盘旋,将尸粉吞噬得干干净净,最终遁回无形的火元素。
这是他第一次在帝都市民面前展示魔法,也是许多人第一次亲眼见识魔法。因此,火蛇消失不过三秒,他的听觉就被惊呼声彻底淹没。某些人可能会很享受这种状态,但他显然不是某些人之一:完全不理会旁人的反应,转身就走,朝着贝奇所在的方向。
他还没来得及走过去,达米昂便抢先拦住了他。
“魔法师大人,这件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杰尔根本不给他多说一句话的机会,“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你们几个害怕,完全可以躲在家里,没人会怪你们。”
“但是——”
“不介意给我留点处理私事的时间吧,已故左相梅兰之子,达米昂先生?”
贝奇离他俩不远,对话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有一个问题……“左相”是啥?
他看到达米昂眼中流露心虚、惭愧之类的神色,接着很有礼貌地跟杰尔道别,一个人走了,似乎挺不开心的。
“你不应该呆在这。”杰尔阴沉的声音吓了贝奇一跳,“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有点可怕的样子,总觉得很眼熟,可杰尔以前都是笑盈盈的呀,真奇怪。
贝奇心里这么想着,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解释了自己跟钟楼对面的面包店的关系。
“原来是为了早餐……哼哼……”贝奇傻乎乎的模样使杰尔抿嘴发笑,“这么说,你还没有吃过早餐?”
“咕噜噜——”贝奇的胃抢在嗓子前面回答了。
“以后别再一个人跑出来,很危险。”
“危险?为什么?这里最凶猛的动物不过是看门狗而已。”
“我说的危险是……”杰尔凑到棕发少年耳旁,“人贩子。”
“‘人贩子’是什么动物?”
“不是动物,是一种职业,就像厨师和战士一样。他们会把你抓走,卖给有钱人,然后你会被逼着日夜做工,只能以最难吃的食物果腹,而且没机会见到漂亮姐姐。”
贝奇咽了口唾沫,“骗人……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家伙?”
“还不止这些,”杰尔继续说着,“除非你是他们的同行,否则你别想认出他们。无形无影的敌人最让人头痛,不是吗?”
下一刻,贝奇嗖地窜到杰尔跟前,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两只乌黑小眼四处乱转,在每个路过的市民身上扫来扫去。
“别担心,可怜的小家伙,我会陪着你的。”
说这句话的是位黑发绿眼的美人。杰尔先是一愣,随后才叫出与外表不符,但却是事实的名字:
“菲莉亚。”
“好,好,好漂亮……”贝奇结结巴巴地称赞着。
“我有几句话要跟杰尔说,说完了就来陪你,一整天喔。”
“嗯!”
“一整天?”杰尔挑起眉毛,“你没别的事可做吗?”
“比起弄清楚敌人打算使用的武器来,了解敌人本身更重要。”菲莉亚以一副洋洋自得的口吻说道,“那个什么魔法炮,就让娜迪亚去头痛吧,这本来就是你给她的工作,还是由她自己完成得好。至于我,打算从这个你误打误撞捡来的人质身上找点线索。”
“用梦妖的方式?现在还是上午呢。”
“不不不,那是最后的办法,之前我会用点别的。”菲莉亚笑道,“不管什么办法,应该都比你那个杀了人家老爹、戏弄了人家感情,最后还把人家睡了的高尚些。”
杰尔脸色一沉,“谁允许你跟踪我?”
身旁不时地有行人经过,贝奇也傻乎乎但很兴奋地站在菲莉亚身侧,然而两人交谈时使用的是魔界通用语,因此没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没人允许,”菲莉亚耸耸肩,“是我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想见见那位小女王,正好你也在那,介绍起来会比较方便……可惜我到的时候你俩已经忙起来了,就没有打搅你们——这可是为你的身体着想呦,我亲爱的王子殿下。”
“那我是不是也应该为你的身体着想,把你送进养老院呢?毁灭之神座下第二使徒,‘幻空之菲莉亚’?”
“啊?啊哈哈哈……”嚣张劲立刻烟消云散,女使徒不太自然地干笑着,“这事儿还是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得为您收集线索。”
杰尔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转身离开。
菲莉亚的脸庞却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乌云密布。
我可不想认识什么低贱的人类女王,女使徒心想。会做出那种行为,她自己,还有她的帝国,恐怕都活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