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缕晴朗日光从神庙顶端的天窗中落下来,柔和地照亮凯尼安神像的脸。神像足有三人高,面容年轻俊秀,分不清是男是女,脑袋微微上扬,眼皮半垂,仿佛在俯瞰全世界。左手捂着胸口,右手向斜下方伸出,掌心向上,既像对跪在面前的人施以援手,又像表示宽恕忏悔者的罪过。宽松的大长袍从下巴一直裹到脚跟,上面刻满神秘的古通用语,除了历任神庙大祭司,没有人知晓这些文字的含义。
除了神像的脸庞,神庙内部没有一丝光线,但也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乌云密布似的黑暗中,隐约可见一名身材纤细的青年跪坐在神像前,闭目静思。
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除了无声无息的时间。
“梆——梆——”
尽管只有一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天窗开着,报时的钟声依旧传了进来。
“呵……”
青年呼出一口气,睁开双眼,抬头仰视着神像,清晰、流畅、优美的天族语从他喉间流出:
“伟大的诸神之神,请您赐福于拉罗碧森林,赐福于天界;请您庇佑圣洁的天族,使我们的身体免受黑暗的侵袭,使我们的心灵免受邪恶的毒害。若某日天族亵渎您的神威,雷神拉修伊尔之子莱纳斯,愿意以灵魂毁灭来赎同族之罪。”
他用左手在胸前划出一朵十字花的轮廓,深深地低下头,静默三秒,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捡起中央凹陷下去的暗红软垫,倒退出神庙,来到前廊。一身紫袍,带着面纱的大祭司基拉德正在那里等他。莱纳斯很郑重地交还了暗红软垫。
“莱纳斯王子,您的脸色比之前好看了些,想必已经得到了神的指引。”
莱纳斯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结果只给了大祭司一个苦笑。
这次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一下午他都在帝都里瞎逛,看见这座神庙就闯了进来,被大祭司驱赶时,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和心中的困惑。大祭司建议他到神像前静心祈祷,只要他足够虔诚,神就会告诉他出路何在。莱纳斯照办了,可惜什么都没听见,内心依然十分矛盾。
他很想把真相告诉阿芙拉,让她远离自己的杀父凶手,却又害怕伤了她的心。罗尔索斯使出浑身解数怂恿他加入自己的阵营,作为他忠实的帮手,他厉害的棋子,将杰尔赶出迪尔斯帝国,以免他把这片和平之地扯进比拉迪山脉另一边两大教廷的争斗之中。把杰尔赶走自然是好事,但罗尔索斯并不知晓杰尔的魔法可怕到什么程度。
罗尔索斯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跟屠龙英雄对着干,一是对自己智谋手段的自信,二是他们身居全国最繁华的帝都,杰尔若是敢大开杀戒,他便不能继续留在迪尔斯帝国,因为帝国子民绝对不会容忍任何人屠戮自己的同胞,就算他是英雄也不行。何况他心仪的女人是这个国家的国君,就算她默许,他也应该会尽量维持自己的形象才是。
莱纳斯可不这么认为。论手段,如果罗尔索斯真的比杰尔更加高明,当初怎么会坐视阿芙拉的父亲被杰尔布置的人杀害?论顾忌、障碍,恐怕罗尔索斯才是占下风的那一个——就算民众都支持这位年老的“迪尔斯之鹰”,那又如何?一个丧心病狂到会夺走别人唯一亲人的疯子,怎么会顾虑无辜市民的安危?
至于阿芙拉那边,已经不需要抱任何幻想。那位魔界王子除了权力和他自己,什么都不爱。
“我有件事想请教您,”莱纳斯抿了抿嘴,略显尴尬地问,“为什么您给我的软垫是暗红色的?”
“在米凯伦特人的文化中,红色代表男性,蓝色代表女性,紫色代表神。”大祭司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红色让人感到不安,容易使人冲动,还能使物体膨胀,看上去比实际更大一些,这些都是男性的特征。另外,红色是血的颜色,代表战场,而战场是男人的天下。”
那么,顶着一头血色,双目血红,是不是代表战无不胜?莱纳斯回忆着杰尔的外表,让人不安的红色,配上充满压迫感的纯黑长袍——似乎任何反抗对他来说都是徒劳的,他想做的事没人阻止得了。
“莱纳斯王子,您对星象感兴趣吗?”
星象?天界永远都是白天,根本见不到星星。不过莱纳斯常年久居拉罗碧森林,在那里,只要一入夜,森林精灵们就会点亮各种各样的白色水晶灯,借此欣赏星空,还撰写了许多美妙的诗歌,动人的曲子。
“我认为星星拥有让人平静的力量。”莱纳斯静静地回答。
“远不止如此,”大祭司的口吻高深莫测,“天上的星星昭示着地面上的一切。近二十年来,我日复一日地观察星象,每年祭神仪式时,神给予国君的启示内容,我也一一作了记录。关于这片大陆上正在发生的大事,我也略知一二。它们全都指向同一个答案——时代的更迭。”
“时代?”
“大陆第一纪,大约六千年到三千年前,是龙族的时代,龙族主宰整个大陆,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是他们的对手。‘龙之战争’至今,则是天族的时代,人类臣服于天族,或者缔结同盟,属于光明的种族占领世界,属于黑暗的,则被排挤到大陆最荒凉的高原上,过着野蛮贫苦的生活。”
“确实如此。”说到天族在凯尼安大陆的地位,莱纳斯眉眼间闪过一丝只有天族才有的高傲。“这三千年,所有的荣光都属于我们。”
大祭司微微点头,“但是,请恕我直言,天族的时代,光明的时代,即将结束。星象显示黑暗将重回大地。”
“所谓黑暗,就是那些属于黑夜的种族吧?”莱纳斯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即使在黑暗中他们也能行动自如,天族和人类却会变成瞎子。”
“他们狂暴嗜血,又十分记仇。如果他们君临天下,极有可能是人类和天族的末日。”
“您的意思是……”
“大趋势虽然不可逆转,但可以人为地将具体时间向后推迟。”大祭司基拉德的声音骤然变得微弱而低沉,“我知道一个魔法,可以暂时封印住魔界王子的灵魂,使他沉睡不醒,只要您愿意出力。”
厨房里飘来烤羊肉的香味,棕发黑瞳的少年坐在餐桌前,饥肠辘辘地等待着,桌下的双腿还扑腾个没完,好像有个水盆供他玩似的。在他对面,是用纤纤玉手按住额角,一脸郁闷的菲莉亚。
好吧,今天一点进展也没有,除了知道这小子爱吃爱玩爱看美女以外……
视线落在桌面上,随着太阳西沉,木头的颜色正变得越来越暗。她瞟了一眼旁边的烛台,接着吹了口气,白蜡烛立刻被点燃。
“咦?菲莉亚姐姐也会这个?”
“是啊……”
菲莉亚本来还想说“而且不止一样”,可她现在没有心情显摆自己那万年难出一个的四系元素亲和力,不过,她还是给了贝奇一个迷人的微笑。
不行,一定得从这孩子身上挖出点什么东西来,否则杰尔真以为我没用,把我送到——不,关到养老院里去,那岂不是要闷死我?
“菲莉亚姐姐,杰尔他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呀?”
“不会,肯定不会,绝对不会。”
“你怎么知道?”
废话,是个正常男人去了就回不来,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小色狼,菲莉亚暗想。
“因为我很了解杰尔。”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打他从娘胎里出来我就认识他。”
“‘娘胎’?”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娘胎就是——唉,就是形容认识了很久的意思。”
贝奇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果汁,“那你是不是知道很多关于杰尔的事?”
又是废话……等等,这小子怎么盘问起我来了?还是关于杰尔的,按理说他应该对我更感兴趣才是——果然是神秘敌人派到杰尔身边的情报探子!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菲莉亚微笑着问他。
“我想知道,”贝奇刻意动了动身子,似乎想让自己看上去正经一点,“杰尔他以前,是不是认识我呀?”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贝奇吸了吸鼻子,“我第一次见到杰尔的时候,就觉得他很眼熟,感觉以前在哪里见过。”
菲莉亚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你第一次见到其他人的时候,没出现过这种感觉?”
贝奇摇了摇头。
“如果你以前见过他,你自己应该记得才是。”
“都说过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嘛。”贝奇嘟着嘴,“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所以很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菲莉亚考虑下一步该问点什么的时候,杰尔府邸里的胖厨娘端着烤羊腿走了过来,腰上的肥肉一晃一晃的,好像绑了几只水袋子。
“哇,好香!我开吃了!啊呜……嗯嗯……”
“唉,我也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今天看来问不成了,菲莉亚暗想,不过,黑夜可不能浪费。
“你慢慢吃,我出去转转,大概两三个小时就回来。吃完了可不要乱跑。”
贝奇满嘴羊肉,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菲莉亚拿起披在椅背上的深棕外袍,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如果这小子挨了元素魔法就会把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那该有多好……
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假想,女使徒出了门,只留下贝奇一个人在餐厅里狼吞虎咽。
不到两分钟,瘦高个子的女仆抱着几件刚刚从后院里收下来的衣服走进餐厅,先是对贝奇的吃相表示震惊,接着左右看了看。
“那个……”
“嗯?”贝奇抬起头来看她。
女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打扰别人吃东西可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请问,那位黑发小姐去哪里了?”
“出去了,两三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
“啊?那,那你知道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吗?”
“你说杰尔啊?菲莉亚姐姐说他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
“真的吗?哎呀,这下可糟了……”
“什么糟了?”
“没,没什么,打扰你吃饭真不好意思。”
女仆半躬着身子离开餐厅,打算上楼把衣服放回衣柜里。穿过走廊时,她又忍不住顺道前往后门,把门拉开一道缝,透过缝隙往柴房的方向看,当然,除了模糊不清的黑影,什么都没看到。
“刚才好像听到里面有人,唉,但愿只是流浪汉什么的……”
自言自语一番后,她关上门,放下门闩,转身准备上楼。迈上两三级台阶后,她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不太放心,连忙返回,将角落里一个闲置的木柜用腰推过去抵住门,之后才安心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