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菲莉亚挑起眉毛,“你确定那不是流浪猫或者流浪狗?”
“我想应该不是。”
“乞丐八成没胆量到这里来藏身……嗯,真奇怪,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不然睡不好觉。”菲莉亚说着就朝后院的方向走,“你不用跟去,帮我把床收拾好就行。”
走廊一片漆黑,但她喜欢这样的环境,魔族生来便属于黑暗,他们被黑暗包围就像人类沐浴在阳光下一般,感到既舒适又安心。
后门早已被瘦女仆用柜子挡住。她一挥右臂,柜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向一边。
后院安安静静,听不见任何诡异声响。菲莉亚吸吸鼻子,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像是腐尸才会发出的臭味。难道有人杀了人,然后把尸体藏在柴房里?这么低级的恶作剧谁会玩……唉,杰尔他自己现在就玩着呢,虽然吓唬人不是他的主要目的。
至少气味的确是从柴房的方向飘过来的,瘦女仆听到的响声很可能是搬运尸体的声音。
她朝柴房走去,门没上锁。一推开门,那股恶臭扑面而来,令她怀疑这到底是柴房还是停尸房。
里面比外面还要黑,但她依然能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东西,一个活物。
它盘腿坐在地上,一共有四条腿,外观让菲莉亚想起她在贝奈西帝国游玩的时候吃过的烤蚂蚱。上半身则像烤熟了的海虾,向前躬着,弯度很大。它的脑袋前半边像是人脸,后半边又长又尖,末尾干脆成了刺。那股恶臭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它的腹腔还在一起一伏地呼吸。
真是个怪物,菲莉亚心想,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比你更怪的。
正当她想凑近一点看个仔细的时候,那只怪物忽然转过头来,睁开双眼瞪着她。菲莉亚倒吸一口凉气,这怪物的眼睛只有眼白,而且感觉一不小心就会从眼窝里掉出来。
“女人,滚开!”
它居然还会说话,不过这句话让菲莉亚很不开心——叫我滚开?只有魔界的凯利乌斯王室才有这个权力,你这只臭虫子。
脚旁边正好有把劈柴用的斧头,女使徒弯腰把它拾起。
等我搞清楚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后,就用它劈开你那颗让人反胃的脑袋。
这回怪物跳了起来,两只大爪子在空中乱挥,用嘶嘶的声音咆哮着:“女人,滚开!”
通用语你只会这一句?菲莉亚冷笑着想。
“菲莉亚姐姐,你在里面吗?”
“贝奇?你来干什么?”
“那个瘦瘦的姐姐说你一个人在这,不安全,叫我来保护你。”
连雷龙卡瑞都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怪虫子又岂能伤害得了我?菲莉亚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回去睡觉吧,我一个人能对付。”
风迅速向两侧流动,菲莉亚敏捷地向旁边一闪,那只怪虫子便从她原本站着的地方飞跃过去,稳稳当当地落在贝奇面前。贝奇哇地大叫一声,同时向后退了好几步。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只虫子,居然躬下身子来,紧盯着贝奇,同时口齿清晰地问:
“‘坚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你居然会说古魔语?”
菲莉亚本想将怪物击倒,使它远离贝奇,听到两人的对话后,她决定站在原地不动——说不定今天有意外收获。
“王派你去的是东南,圣都,不是这里,这里是我的任务。”虫子一边说还一边跺了跺脚,表示这是它的地盘。
贝奇疑惑地挠着头,“王?王是谁呀?圣都又是哪里?”
“‘潜藏者奎瑟琳’去哪里了?你应该跟她在一起。”
“奎瑟琳?这名字有点耳熟……”
被两人忘在一边的菲莉亚一声不吭,默默凝聚着元素,一旦贝奇恢复记忆,她就会出手。
“你已经遗忘了王赐予的使命吗?”
“我,我的确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但是——”
怪物向后退去,喉间嘶嘶声变得更加响亮,厚实又锋利的爪子举过头顶。
“你背叛了吾王!”
它咆哮的声音虽不算大,但极具威慑力,贝奇被它这幅模样吓得浑身直发抖……不,怪物嘶嘶的低鸣其实是一种魔法,能够唤醒敌人内心深处的恐惧,而不仅仅依靠外表。
可惜,我身体里流淌的是真正的无畏之血,菲莉亚翘起嘴角。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能告诉我我以前的事吗?我很想知道!”
“背叛者无权提问!”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背叛者无权狡辩!”
怪物步步紧逼,贝奇步步后退,菲莉亚悄悄跟近。
忽然,贝奇停住了脚步,攥紧拳头,菲莉亚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愤怒?
“我不是背叛者!”少年的怒吼在后院中回荡,“我从未做过对杰尔不利的事!”
“背叛者死!”
怪物一爪刺向贝奇的咽喉,贝奇眼疾手快地将其攥住,同时飞起一脚踢中怪物的腹部,无奈怪物的纤细又无比坚硬的四肢已经深深嵌入泥土之中,即使挨了一脚也巍然不动。
机会难得。菲莉亚丢掉斧头,举起双手,怪物乌黑的硬壳顿时覆上一层雪白。女使徒低声吟唱着凝聚水元素的咒语,不消片刻,怪物便被寒冰结结实实地裹住,无法动弹。
贝奇使出一记重拳,打掉了怪物的脑袋。
“贝奇,你刚才……”菲莉亚慢慢地向左移动,“为什么要那样说?”
“我刚才说什么啦?”
“他所指的王另有其人,并非杰尔。”
“哎?”贝奇一愣,“对喔……”
“到底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而已。”他的表情很认真,“还有就是,刚才一下子想起杰尔的脸来,也许跟这个有关系……”
菲莉亚却想起另外一个人。她并没有亲眼见过他,但却不止一次地从杰尔的母亲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索龙菲尔·塞缪·凯利乌斯。与杰尔父亲的名字只有一音只差,他的孪生弟弟。索龙菲尔与自己的侄子并没有直接血缘关系,容貌却出奇地相似,更神奇的是他们两人恐怕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当然,杰尔的父母,还有菲莉亚自己也无法确定索龙菲尔是不是还活着,他们失去他的消息已有数千年之久。
此刻她却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关于贝奇过去的主人,和他如此忠于杰尔的缘由。
“这只怪物认识你,”她说,“我本想留着它的,你却把它杀了。”
“是它先要杀我的!”
是啊,否则我干嘛要冻住它?这下可好,什么都别想知道了。
菲莉亚叹息一声。“算了,回去睡觉吧。”
“它该怎么办?”贝奇指指那句还立在地上的无头尸体。
应该留给杰尔看看,菲莉亚心想,他也许能从它怪异的长相上获得一些敌人的信息,不过……
她弹了一下食指,无头尸体在明亮的火焰中渐渐化为灰烬。
谁让你不在家。
阿芙拉从噩梦中惊醒。溪流消失了,草地消失了,天鹅也消失了,眼前只有自己的头发、床沿,以及和杰尔的右手扣在一起的左手。她摸摸他的手背,还好,跟她睡着前一样,没有皱纹。
“我手上有东西?”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他弄醒了。她翻过身来,看着他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脸。
“没有,我只是……想摸几下。”
“呵呵……”
听到他低低的闷笑声,阿芙拉缩回两只手,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里。我刚才的样子一定傻透了。
“我不是故意要弄醒你的。”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我一向睡得很浅,没关系。”他把被子往上拉,盖住她的肩膀。
“我做了个梦,关于你的。”
“说来听听,如果你愿意的话。”
听起来好像他已经知道是个噩梦似的,阿芙拉垂下眼帘,回忆刚才的梦。“我梦见我在一片草地上,面前有一条溪流,你横躺在溪水里,好像睡着了。我想过去把你叫醒,天上却落下无数的天鹅,把你团团围住,但是不消片刻又飞走了。然后……”
“它们把我吃得只剩骨头?”
“不,它们没有吃你,你只是变老了,变得像罗尔索斯那么老。”
“原来如此。”阿芙拉听得出他刻意压制的笑意。“我衰老后的样子吓到你了?”
“没有,只是衰老本身这件事,让人吃惊……”
杰尔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几分钟内老成那样确实吓人,不过衰老本身并不算坏事。你知道‘衰老’代表什么吗?”
阿芙拉很仔细想了一会儿。“身体变弱?”
“代表‘还没死’,呵呵……”
“这,这算什么答案?”
“死人是失败者,”杰尔收住笑容,“当然,活着也未必就是胜利者,也可能是胆小鬼。不过,对于明眼人来说,谁是勇者谁是懦夫,只需一眼即可辨别。”
“哈哈哈哈——”窗外响起女人的媚笑,“没错,谁是英勇的战士,谁是奸诈的小人,明眼人只需一眼即可辨别,可惜龙神老眼昏花,没看清楚。”
“谁在哪里?”
阿芙拉刚想起身看个究竟,却被杰尔按住。
“是我的部下,我去跟她谈谈。”
“等等,她——”
不等阿芙拉把话说完,杰尔已经抢先披上外袍,动作麻利地翻出窗户。菲莉亚以银发绿眼、身材高挑的本来面目站在那里等他,暗红长裙的裙摆随风舞动,显现出优美的腿型。
“我打赌你很想知道半小时前发生了什么事。”菲莉亚撇着嘴说。
“是啊,”杰尔半闭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的确很想知道是什么事让你半夜不睡觉,还把礼仪丢了个精光。”
“贝奇过去的战友。”
此话一出,杰尔顿时精神起来。“在哪?”
“已经死了。”菲莉亚本想得意地一笑,可她笑不出来。“我在你家的柴房里发现了它,还没靠近,它就抢先发现了贝奇,发现他失忆以后,就嚷嚷着要杀了他。我从后面把他冻住,本想留他一命,可贝奇那小子一拳打飞了它的脑袋,剩下的被我烧了。”
随后,她把怪物跟贝奇之间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现在一切都已明朗,”她说,“流利的古魔语,‘王’这个称呼,征服世界的意图,还有重叠的记忆。很明显,贝奇过去的主子,就是你那个失踪好几千年的亲叔叔索龙菲尔——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人,而且跟你长得很像的话。”
见杰尔沉默不语,女使徒只好耸耸肩膀。“当然,也有可能今晚我所看到的都是戏码,但我想不出这样的戏码用意何在。”
“那么它就不是戏码。”
“喔,伟大的创世神,”菲莉亚捂住额头,“他绝对是一个比龙神更难对付的家伙。王后陛下说他只比你父亲小一点点,毫无疑问,他也是‘身体里流淌着无畏之血’的凯利乌斯,若他确实还活着、身体健全,而且像龙神和冰雪女神一样,得到过创世神赐予的某种能力的话,只怕你要当一辈子魔界王子,不向他低头,永远别想再踏上凯尼安大陆的土地。”
凯利乌斯族的男人一向无法共存,即使是亲戚也不例外,没有人比杰尔更了解这一点。
“现在认输为时过早。”
“这次你可别想爬到你叔叔嘴里炸烂他的头。”菲莉亚冷笑着说,“也别指望你那套鬼把戏。”
“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想想。”杰尔打发她走。
“不。每次你睡过小姑娘以后,脑袋就犯晕,净干些蠢事。这次我得盯着你,直到你想清楚为止。”
两人就在窗户外边谈话,阿芙拉躺在床上,每个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惜他们讲的是魔语,她一个词也听不懂。那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她自己不是男人,都感觉骨头开始变酥了。令人怀疑的是,她对杰尔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部下对主人,反倒像是姐姐在教训不懂事的弟弟,因为杰尔不但把声音压得很低,而且也没什么底气,女人反倒中气十足。
杰尔跟那个女人谈了很久,直到女人发出一阵十分豪爽大笑。接着,阿芙拉听见靴子踩在草地上发出的轻响。她坐起身,被子拉到腋下,可那脚步声不是朝着窗户来的。她顿时想下床出去看看,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杰尔有急事要离开的话,不会不告诉我。
事实正如她所预料,没过多久,杰尔带着那个女人从正门走进来,烛台上的白蜡烛随之燃起。她的个子似乎比杰尔还高一点,银发披肩,穿着一条暗红色长裙,丰胸细腰,脸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美得令阿芙拉倒吸一口凉气。
“尊敬的迪尔斯女王,”她笑盈盈地开口,通用语相当流利,“首先请允许我为偷听您和王子殿下交谈的无礼行为道歉。”
杰尔来到床前坐下,握住阿芙拉的手。阿芙拉看了他一眼,“我原谅你。”
“其次,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毁灭之神座下第二使徒,人称‘幻空之菲莉亚’,奉吾王之命,追随王子殿下。希望我的紧急汇报没有引起您对王子殿下的误会。”
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阿芙拉略一回忆,便想了起来。在她十岁那年,有一个从汉斯王国来的竖琴歌手,有关龙之战争的歌谣唱得格外出色,但也只会唱这些。歌词她记不太清,只记得里面有菲莉亚,有希洛瓦克,有克拉琳贝尔……
“你为什么带她走正门?”阿芙拉低声问杰尔。
“翻窗户太不合规矩,”他微笑着回答,“再说她还穿着裙子。”
“没有影响二位的关系真是谢天谢地,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尊敬的女王,这里是您的地盘。”
“走吧。”
尽管阿芙拉有点好奇她是否就是歌谣中传唱的那位一斧劈断冰龙翅膀的女英雄,但她的笑容令阿芙拉不寒而栗,所有的客气与尊敬都只是口头上的,她能感觉到。
随着女使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黑夜重新恢复寂静,蜡烛也自行熄灭。杰尔扶住她的肩膀,“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了,继续睡吧。”
阿芙拉顺从地躺下,却没合上眼睛。“她一直跟你在一起?”
“前天晚上刚到。”
“她住在哪里?你的府邸?”
杰尔略微一愣,接着露出笑容,“你该不会……想收回那座房子?”
阿芙拉别过脸不理他,他也没有生气,还俯身在她脸上印下一吻。
“天亮以后我得出去一趟,如果你醒过来没看到我,别着急,我很快就会回来。”
也许是跟菲莉亚谈话谈得太累,他一躺下便进入梦乡。阿芙拉重新审视他的脸庞,依然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她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他毫无反应,睡得很熟,她却没想起之前他说的那句“一向睡得很浅”。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从噩梦中惊醒时她就有这种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害得她无法入睡。
未知总是让人恐惧,她忍不住又把杰尔搂紧些,额头紧紧贴着他的侧脸。他从战场上回来以后,体温似乎比以前更高,不过还没到滚烫的程度。
别胡思乱想,安心睡吧,她对自己说,你的王子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