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跑进来的时候,翠丝刚刚撤走阿芙拉的餐盘。
“陛下,不好了,出大事了!”小侍女还没站稳就先张开嘴喊起来,“魔法师大人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受了重伤?这怎么可能?”阿芙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是真的!一个银发女人把他背回来,还有一个棕发男孩跟着,他们说魔法师大人被莱纳斯御医打伤!”
莱纳斯?自从去年他跟杰尔一起离开之后,阿芙拉就没再见过他,杰尔说他会晚些日子回来,可为什么一回来就……
“杰尔他在哪?”
“我带您去!”
王宫门口的侍卫们把杰尔抬到了离那不远的一间卧房里。阿芙拉赶到的时候,侍卫们已然离开,银发女人菲莉亚斜躺在长椅入睡,杰尔躺在床上,一样紧闭着双眼,只有坐在木椅上的棕发少年醒着,怀抱一件跟杰尔穿着很像的黑袍。
阿芙拉顾不上别的,直接奔到床前。正如艾丽所说,她的心上人昏迷不醒,不管她怎么叫怎么摇都没有反应。他昨天晚上的确说过很快就会回来,她却没想到是这么回来的,所幸他的心还在跳,肺还在呼吸,他只是受了点伤,不要紧,等他休息够了就会醒过来——
应该是这样的,这很容易说通。然而不知为何,她很害怕。也许是忽然换我来保护他,所以才这么不适应。
“你……啊不,您就是女王陛下吗?”
那名棕发少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怯生生地问。好像在哪里见过他,阿芙拉觉得他很面熟。
“对,我就是。”她回答,“你是谁?”
“我叫贝奇,是杰尔的……杰尔的……”他一时想不起形容自己身份的那个词该怎么说,“一直跟着杰尔,保护他的人。”
“整个过程他都看见了,”艾丽插上一句,“快,给女王陛下仔细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贝奇看向阿芙拉,她点点头,于是他开始复述不到一小时之前发生的事:
“当时杰尔、菲莉亚姐姐还有我都在塔罗萨的店里,我们三个在聊天,塔罗萨忽然从外面进来,说莱纳斯在外边,想见杰尔,有话要对他说。我们就出去了,莱纳斯一个人站在那。他和杰尔说了好多话,可是我一句都听不懂。忽然,莱纳斯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玩意儿,往地上一摔,那玩意儿发出很亮很亮很亮很亮的光,我一下子看不见了。等我又看见的时候,杰尔往地上倒,我接住他,可他已经昏过去了,菲莉亚姐姐也摇摇晃晃的,不过还醒着。塔罗萨,塔罗萨直接变成了灰……”
说到这儿,贝奇就忍不住掉眼泪,他以为塔罗萨死了,不会再回来了。阿芙拉取下艾丽身上的手绢,亲自为他擦眼泪。
“后来呢?”
“我想把杰尔叫醒,可是我叫不醒他。我抬起头,看到有好多拿武器的男人冲过来,还有莱纳斯,他在最前面,拿着一把匕首,要杀了我们,不过没有得逞,我和菲莉亚姐姐把他们打趴下了。趁他们还没起来,菲莉亚姐姐扛起杰尔,要我跟着她,我就一路跟着她到了这儿,她说这儿安全,你——啊不,您会保护我们。”
阿芙拉转头看向银发女人,她穿着和昨晚一样的暗红衣裙,银发披肩,脸色十分难看,眼角甚至有了些许细纹。
“那她现在为什么……”
“菲莉亚姐姐说她头痛,必须先睡一会儿。”
“杰尔呢?他什么时候会醒?”
“我不知道,”贝奇说,“菲莉亚姐姐只说他不会死,叫我别着急,一切等她睡醒再说。”
女使徒应该不会骗自己人,阿芙拉松了口气。至于他们如何受伤,恐怕是魔法,莱纳斯是天族,还是雷神之子,懂得一些强大的魔法也不奇怪。如果这次的敌人只有一个莱纳斯,我大概能应付。
“艾丽,你去找曼弗森,叫他带上二十,不,三十名骑士,把莱纳斯给我抓来,谁敢阻拦,一并抓走。”
“我这就去。”
望着艾丽小跑离开的背影,阿芙拉在心里掂量着三十个骑士能不能制服莱纳斯……应该没问题。曼弗森是她的骑士团长,她的身体还没开始发育时,他便已担任现在的职务,阿芙拉对他的本事有信心。
曼弗森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才半个小时,就把莱纳斯五花大绑地弄进王宫,据说还有五个佣兵也参与了刺杀,目睹经过的小贩正和城卫兵一起搜查,各个城门都已禁止城内的人离开。
“告诉他们,把莱纳斯带到正殿,我要亲自审讯他。”
对侍女下达过命令,她转过身,贝奇正在大口大口地吃冷鸡,杰尔出事一点都没影响他的食欲。
“贝奇,你跟我走。”
少年使劲咽下鸡肉,抬起头看她,傻乎乎的。“走?去哪?”
“去见莱纳斯,我要他给我一个说法,不过我不想让我的骑士和侍卫们听到,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我旁边保护我,行吗?”
“嗯……这个,好象不行耶……”
“为什么?”她有点恼怒,可这孩子的脑袋好像有问题,她才没有发作。
“我保护您,谁来保护杰尔和菲莉亚姐姐呢?”
“王宫里到处都是我的侍卫,还有骑士,你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
“真的?那就没问题啦——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被贝奇狠狠地撞出去之后,莱纳斯的后脑和铺满地面的硬石板无比热情地亲了一口,他当场昏迷。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被骑士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一路骑着马带进王宫。他想开口说话,胸腹却疼得他差点闭过气去,大概肋骨被贝奇的拳头给打断了,不知道断了几根。
骑士们进入王宫之后,在正殿台阶前停留了一会儿,直到有个侍女跑过来替女王传话,吩咐他们把他带进正殿,等候女王审讯,某个骑士才又把他拎起来,走进正殿,就像厨师拎着待宰的公鸡走进厨房后院。骑士把他扔在地板上,其余的在左右站成两排,莱纳斯微微抬头,左顾右盼,只看到一堆银光闪闪的盔甲,胸前刻满刺心花的图案。正前方则是台阶,台阶之上是王座,空无一人。
他想用生命魔法治疗自己的伤势,然而四周没有一点土壤可供植物生长,再说骑士们也不会袖手旁观,若看到他念咒,一定会拔剑抵在他的喉咙下。
紧接着,他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匆忙凌乱,另一个更甚。他的双手被捆在身后,双膝跪地,只能吃力地把头往上抬,眼皮也是。他看到阿芙拉从侧门进来,径直走向属于她的王座。那个名叫贝奇、吃饱以后身体刀枪不入、打起架来跟疯子一样的少年迈着小碎步跟在她后面。
自从去年夏末离开帝都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阿芙拉,除了他自己的梦境。现在的女王头戴王冠,身穿宝石蓝底、裙摆用金线绣满花纹的长裙,双肩藏在金黄披肩底下,一件首饰都没戴。在他眼里,什么首饰都比不上她那双忧郁、清澈、迷人的蓝眼睛。以往这双眼睛看他的时候,虽然称不上亲近,但还算温和,然而现在温和变成了冷漠。她比过去更漂亮,莱纳斯却只感到陌生。
她开口说话,却不是对他说的:“你们全都出去,我要跟这个人单独谈谈。”
话音刚落,莱纳斯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是拎他如拎鸡一般的那名大力骑士。
“女王陛下,这个叛徒很危险,您最好——”
“我不是叛徒!”莱纳斯尽可能大声、正气地说,“我和你一样效忠于女王。”
“你偷袭帝国的英雄,陛下的守护神,居然还有脸说效忠?”
“杰尔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他是个骗子,他——”
“看到了吧,我的骑士们,”阿芙拉从容不迫地打断了他,“你们在这,他是不会说实话的。出去吧,这个少年会保护我。如果有状况,我会喊你们进来。”
“请您务必小心。”
骑士们开始噼里啪啦地往外走,盔甲的声音在寂静的正殿中格外响亮,最后,大门在轰鸣声中关闭。
“你为什么要伤害杰尔?”
阿芙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莱纳斯却无法像她提问那样简洁快速地回答她。
往大里说,他是拉罗碧森林的王子,神圣教廷的教皇阿洛伊是他的亲叔叔,杰尔则是他亲叔叔最大的敌人,天族人讲究家庭团结,一家人互相帮助是最基本的,杰尔一死,他的势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大祭司基拉德也已预见黑暗将掌管下一个三千年,若真的无法逆转,至少将其延后,越久越好。米凯伦特人或许忘了当年他们是怎么对待黑暗种族的,可黑暗种族不会,他们的头更不会。
往中里说,杰尔先趁阿芙拉不在自己的国家时,指示宦官长杀掉她的父亲,然后又跑去杀掉宦官长派出的杀手,假装是她的保护者,欺骗她的感情,不费一兵一卒就让迪尔斯帝国成了黑暗教廷的帮凶,还借她的军队引出龙神的大军,包括他的大将们,方便他自己单独谋杀。如今阴谋得逞,他成了人形的新龙神,纵使没有夜之子民,整个大陆西方也都已成为他的地盘,或者即将成为,如果冰雪女神吉妮忒尔姑妈不出手,神圣教廷将腹背受敌。
还有最重要的,往小里说——
“因为我爱你。”
女王没有露出任何惊愕。她皱起眉头,莱纳斯说不清那是愤怒还是悲伤,兴许两者都有。
“这么说,如果有个女人爱上了你,即使她把刀子刺进我的心脏,你也会原谅她?”
“我并不想恳求你的原谅,我只想救你。我宁愿被你恨一辈子,也不希望你生活在危险之中。”
“救我?”他看到她唇边泛起苦笑,“在你回来之前,我一直都很安全,杰尔每天都在我身边,谁都伤害不了我。”
“可那并不是真正的安全!”他想挺起脊背大喊,想撑破绳子,可全都失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哀号……本来就掺着哀号,他的肋骨还在疼。“他是魔界的王子,黑暗种族的首领,跟那些夜猫子一样狂暴残忍,一心只想复仇。他接近你,也是为了你的王位,你的……”
“我的王位,我的军队,我的子民,我的帝国。你说过一千次了,从你去年刚到这里就开始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杰尔确实如同你所说,他去年就不会回来,他会坐视龙神和它的兽之军队横扫凯纳崔尔平原。他狂暴残忍,一心只想复仇,想必很乐意看到三千年前残害他同族的米凯伦特人的后裔尖叫着四处逃窜,被尖牙利齿撕碎,或者在龙息中化为灰烬,他一定很开心,不是吗?反正他杀得了龙神,龙神却不知道,他大可以袖手旁观,坐收渔翁之利,看着当年米凯伦特人对黑暗种族的暴行在他们自己身上重演——可他没有,他扔下他的东方,赶回我身边,保护我的王位,我的军队,我的子民,我的帝国,还有我本人,他甚至接纳你成为他的帮手,你还能找到比他更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人吗?”
莱纳斯哑口无言,出神地望着她。在他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柔弱的少女,既忧郁又无助,总是瞪着那双蓝眼睛,崇拜又畏惧地看着别人,忘记自己才是女王。今天她终于有了女王的气势,却是在为她喜欢的男人辩护。
“再瞧你自己,这一年你都做了些什么?过去的事暂且不提,单说今天,你用魔法偷袭杰尔,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救我不止一次。如果没有他,你恐怕得去陵墓里见我,或者干脆连尸首都见不到。你本应该感激他,可你却做出这样的事!”
“就算他救过你,那也是应该的!”莱纳斯心底一横,干脆把真相告诉她,反正自己已经伤了她的心,“他把你推下水,理应把你救上来——指使宦官长杀你父亲的幕后元凶就是杰尔!”
年轻的女王顿时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我说,”森林王子深吸一口气,加大音量,“杰尔害死了你的生父!”
阿芙拉狠狠地瞪着他,美丽的蓝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她不惊讶,她很愤怒,她根本就不相信,她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莱纳斯才听到她的一声轻叹。
“你以前说我对魔族和天族都不够了解,现在,我想我了解其中的区别,那就是天族永远都要站在虚假的,令人作呕的正义那边,消灭所有他们自认为邪恶的东西。”
“阿芙拉……”
“你不是我的子民,我本没有权力监禁你,但是我不在乎。你可以像诽谤杰尔,或者你们天族的任何一个敌人那样诽谤我,我不在乎你说什么。如果你头脑还清醒,最好祈祷杰尔平安无事,他的伤痛我将全部从你身上讨回,如果他死,你也要一起死。”
“我很乐意以我一人的生命来换全大陆的安宁和平。”
阿芙拉再也听不下去了,高声呼喊她的骑士团长。大门在轰鸣声中重新开启,噼里啪啦的金属人儿们鱼贯而入。
“把他关到地牢里去,在我下其他命令之前,保证他活着。”
骑士团长应声把他拎起,好像比来的时候更轻松。被带出正殿时,莱纳斯一直看着台阶之上的阿芙拉,她依然脚步匆匆地走,蓝色裙摆一摇一晃。跟在她身后的贝奇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也没注意,他在看她走路的姿势。
我心爱的小女王已被黑暗玷污。
“女王陛下,你……啊不,您刚才的样子好酷喔,好像杰尔!”
回到杰尔和菲莉亚休息的卧房门前时,贝奇这么说道。阿芙拉看了他一眼,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地说,因为我一直在想,如果杰尔是我,他会怎么说、怎么做,但愿我学得不错。
他们走进卧房,菲莉亚已经醒了。她换了个姿势,仰躺在长椅上,右手手背捂着额头。贝奇像只小鸟似地蹦到她跟前,“菲莉亚姐姐,你醒啦?头还痛不痛?”
“痛,”女使徒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好像有一千只刺猬在里面打滚。”
“啊?那,那该怎么办啊?”
“忍着。”
阿芙拉奔到床前,杰尔依然双目紧闭,没有苏醒的迹象。
“哎呀,女王陛下也在。真抱歉,我现在没法给你行礼……”
她回过头,发现菲莉亚挣扎着要下地,连忙提起裙摆跑过去,把她扶回长椅上。“您不用在乎这些,养伤要紧。”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天族撑破天就这么点本事,我早见识过了。”她四下看看,“贝奇啊,塔罗萨的灰呢?”
“在这,一点都没少。”贝奇回答。
“出去找个有土的地方埋了,一定要埋到土里,哎呦……”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行吗,女王陛下?”
阿芙拉点点头。
贝奇离开之后,她便问道:
“杰尔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个……你先听我说,这个魔法……”女使徒自己按摩着太阳穴,似乎这样能减轻些疼痛。“这个魔法,跟当年天界使徒们封印龙神的魔法很像……它能强行切断灵魂跟外界的联系,不能使用魔法还算轻的,最要命的是,如果在被攻击的同时昏过去,灵魂会被彻底封住……当时虽然不会死,但是时间一长,身体得不到灵魂精华的力量,会飞快地衰老,直到呼吸中止,或者心脏停跳……”
这不是真的。阿芙拉无声地大喊,这不是真的。
“可是,龙神被封印了三千年,依然活着,依然很可怕,不是吗?”
“那不一样,”菲莉亚解释道,“龙神生于凯尼安大陆,灵魂的光暗接近平衡,杰尔生于魔界,黑暗是他灵魂的主体。莱纳斯的魔法则是纯粹的光——还是这么说吧,一盆水,泼到土地上,顶多能使土地变软……若是泼到火焰上,却能让火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