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白岩从茶室中夺门而出,候在茶室门口外的角落里正在抽着烟的几个警员互相对视了一眼——追?不追?追?几个人用目光的游移和嘴角的抽动交换着信息——就在临上楼前,展青云还特意嘱咐强调了一遍,这是个“私人”性质的聊天,让他的警员们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千万不要上来打扰。
说起来,展队只是交代他们守在门口,而他自己要找白岩——这个片区黑社会的一个小头目聊聊天。半个小时前,展青云刚刚带队端了一个,说好听点的话——涉及超范围经营的夜店。而那正是白岩这伙人所控制夜店的其中一个。
可现在,展队的聊天对象却跑了。就在几个警员犹豫迟疑的功夫,白岩蹿上了一辆等候在街尾的吉普车,然后不见了踪影——哟!倒是真会选地方——警员们面面相觑地这样琢磨着。街尾那里是个三岔路口,沿着三条大路中的任何一条走下去,会细分出无数条连路名都没有的胡同分叉,就算现在开车去追恐怕也未必能那么容易追得上。
几个人如此琢磨着,为了不被骂得太惨——展青云对属下的严格可是出了名的,这几个月来扫__队里无人幸免——他们簇成一团跑上了楼去,企图能讨个及时汇报情况的好态度。
“头?头?展队?”等到这帮警员喊到第三遍,并用手在展青云微微呆滞的目光前晃了两圈之后,展青云才终于回过了神来——展青云的右手掌平摊开着,上面是个银灰色的金属衬衫袖扣,白岩挣扎离开的时候被展青云撕拽下来的。而就在刚刚,警员们冲进包间里来的时候,展青云正盯着这个袖扣发呆。
“赃物!”一个胖警员恍然并笃定地指着那袖扣说道,“一定是赃物!”
“赃个屁!”就在胖警员眯着眼等着他应得的表扬的时候,展青云却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是——信物?”瘦一些的那个警员换了个“侦破”方向。
“不不,刚才我去后墙根放水,听见楼上包间里,头正跟那小子说——我的白岩。”矮个子警员否定道。
“这我在警院审讯课学过——”矮个子警员是这帮人里唯一和展青云一样从正规警院毕业的,但据说因为身高原因没能像他的同学们一样毕业后进入警署以上的机构谋职——但这几个月接触下来,展青云坚信妨碍这个人仕途发展的绝对不是身高问题。
“这叫气氛压制——”矮个子警员一本正经地向周围人解释道。
“审讯的时候,一开始就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我的白岩——听听,多么强势!多有压迫感!语气中还带着对同样身为男人的对方的戏谑和嘲弄!那种将对方比作掌中猎物的暗喻——要是有人这么审我,我肯定当场就哆嗦了。”
“可我怎么觉得,这样会让他误以为展队看上他了呢?”瘦警员还在坚持自己的观点。展青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实在是懒得去理这帮人了,于是为了适时止住这场讨论,他收起了那袖扣揣到了裤兜里。
“诶?您不会是真看上他了吧?”而展青云的不置可否却被当成了默认默许,胖警员直接惊呼了出来。
“闭嘴!收队!”展青云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吼了一声,便推开了围拢在他身边的下属警员们,走下茶楼出了门去。
——这让展青云对白岩的恨意又凭空增了一些——跟一帮乌合下属整日混在一起,展青云简直一秒也难再坚持下去了。
原本,展青云此刻该在新星城。他手头代号“K”的跨国贩毒案件还没有完结。不,应该说是几近完结了。可就在临收网的前夕,他最重要的线人竟然意外死在了他们准备接头的——被白岩这个小混混所控制的——夜店里,经过多方排查后的死因竟是酗酒叠加纵欲过度。
每每想起这件事,展青云都会恨得将牙根咬出血来。虽然线人和卧底被做掉的事情在他们身边总是时有发生——十几年前展青云刚入行参与的第一个案子就遇到了这种情况——但这次不一样,这可是他接手过的最大最有影响力的一个跨国案件。
展青云将快燃尽,快烧到手指的烟头愤恨地摔到地上,狠狠地撵上了两脚。但他抬起皮鞋看着碾碎的烟头在水泥地上划出的线段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萦绕在他周围,但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似乎像羽毛般一下下地撩拨着展青云久远的某个记忆……
白岩赤着脚穿着衬衫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他的公寓浴室里。他将浴室的玻璃门紧紧关上,像是怕有什么东西随他进来一样——可是,那个声音仿佛混进了他的脑子里,在深深处,他所触及不到的地方——低吟着。从茶室逃回来的一路上,白岩甚至完全听不到身边任何嘈杂的声音。他的世界安静了,安静到只唯独剩了那一个声音。
白岩站在花洒下面,将龙头拨开到最大,任由还没变热的水砸到他的头上。
直到浴室中的雾气氤氲而起,当化妆镜和浴室玻璃门都模糊一片无法再映出他的身影的时候,白岩才将已经完全打湿并且粘在身上的衬衫扯了来扔到了一旁。
白岩拿起浴室墙上一排毛刷中的一个,疯狂地用那些猪鬃毛在他的手臂、胸前和后背划擦起来——也许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都会觉得,这种沐浴方式过于怪异,但近一年来,白岩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度过的——他拼命地刷洗自己的身体。
很快,那如坚刺般的猪鬃便在白岩的身体上划出了一道道暗红色的血痕。但白岩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更加用力地如同刷洗一件肮脏破旧衣服般地刷洗着他自己的躯体。暗红色的划痕逐渐成团,继而又由团连成了片,颜色也变得越发鲜艳了起来。白岩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涌出了泪来,那几乎是人的本能了。在极度痛苦之下,身体的痉挛和泪水仿佛便不再接受大脑的控制。白岩在本能地痉挛着,也在本能地哭泣着——在巨大的哗哗作响的水声里。即便这样,白岩却仍旧没有停下来,他血红色的身体在缭绕的雾气中,像极了一朵绽放着的蔷薇。
在一年前的某一天那些刺青平白地出现在白岩身上,从那些丑陋瘆人的带刺的藤蔓紧紧地将他包围开始,将它们洗刷下去念头,没有一天从白的岩脑袋中间断过。这刺青留在他记忆中的,不仅有剧烈的痛楚,还有看似不剧烈却始终而又绵长地折磨着他的屈辱——更不幸的是,那刺青早就渗入了白岩的肌肤深处,或者说,刺青已经与他成为了一体。这印记,只要他存活一天就将陪伴他一天,无法磨灭。此刻,白岩身上淌出的血水将图案的细节都勾勒得越发鲜明了起来。
公寓的门栓传来了咔哒一声。
白岩如同听到了上帝的福音一般,他顾不上擦干自己,揪过一条浴巾草草围在腰间便向着那声音传来的门口冲了出去。
此刻,站在白岩公寓外的是一名看上去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他有着花白却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微微臃肿的身体在合身的西装的装饰下,给人传递着一种特有的亲和感。他取下了口中叼着的雪茄夹到手指间,站在门口处,大张开了双臂,等着白岩扑进他的怀里。是的,白岩扑进了他的怀里。
“对不起,今天来晚了,我的白岩——”中年男人温柔地抚摸着白岩湿漉漉的头发和他同样湿漉漉的身体,这样说道。
白岩肩背上淌下的血不仅洇红了他腰间的浴巾,也蹭到了中年男人光鲜的西装上,并落下片片印记。中年男人却毫不在意,反而,他将白岩抱得更紧了,并不停地抚摸着他,安抚着他,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对刚摔了一跤的儿子那样。于是,大片大片五彩斑斓的碎片,仿佛又一次漂浮在了白岩的四周和他的眼前。
“白岩——”中年男人的声音是低沉而又温柔的,“你要学会接受它、习惯它,它就是你,在一年前以及往后的你所有生命里,你们都将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我知道它令你饱受了太多的痛苦。所以,用最好的方式去学会爱上它吧,那样你才能获得真正解脱,我的白岩。”中年男人的声音虽然听上去是温柔的,但字字句句都没有让人对他的言辞否认和拒绝的机会。而话里的每一个字似乎串连成了一条冰冷的锁链,死死地将白岩攫住,让他几乎无法也忘了呼吸。
“会的——我会如您所说的,我会去试着爱上它的——”在这个中年人面前,白岩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低声嚅嗫着,“请您再给我一些时间——我的父亲。”
这个被白岩称作为“父亲”,而被组织里的所有人尊称为“白先生”或“K”的中年男人,半拥着白岩并将他放到了床上。他让白岩在床上趴好,拿起一块半干的毛巾,仔细而默默地帮白岩擦拭着身体上不断洇出的血迹。白岩身上被血迹浸透的刺青,显露着狷狂的美丽。那些带刺的藤茎的每一个刺尖上,都挂着一滴晶莹的血珠,并在灯光的映射下闪着波动的光彩。
随后,白先生将随身带来的一小盒牛奶隔水温热了后拿给了白岩,并仍旧用那种温柔的抚摸安抚着他的头发,直到看着他喝完。而从小以来的每一天的入夜,这对父子几乎都是如此度过的。
“今天下午有个警察找了你的麻烦?”临走前,白先生一边帮白岩掖着被角,一边温柔地问道。白岩点了点头。
“我会派人做掉他的。那么,就明天——好么?”白岩觉得没有人比父亲更温柔了,即便嘴里说着死生之事的时候,父亲也是如此温柔的。
“我想——”而白岩却摇了摇头,虽然这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我会尽力处理好这些小事的,父亲——”从白先生的表情来看,对于白岩的这个回答怕是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白岩大约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赶忙又解释。
“我想我应该尽快学着如何管理好自己的片区,像父亲您那样。”白先生笑了笑,同意了他的提议。
这是多么温柔的父亲啊,白岩觉得能成为父亲的儿子,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所有人都应该爱白先生,不是么?但是此刻,白岩的心里是多少有些愧疚的——为了刚才他的那番解释,他该怎么解释——当对方看到自己刺青的时候,他看到了对方眼神中那种熟悉的迷惑和不安。是的,白岩觉得展青云的眼神像极了自己。对于自己身上的刺青,白岩不也是抱有同样的迷惑和不安么。
白岩想知道,展青云在迷惑什么?又在不安什么?
带着对父亲的愧疚,无边又温暖的睡意渐渐笼上了白岩的身体,他有些愉悦,一种从身体深处传来的愉悦,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身体上那些擦痕带给他的疼痛了。就连白天那些恶毒的梦魇,那些鲜艳的碎片,也纷纷远离白岩而去了。
有时候,这会让白岩觉得,或许那个梦中的世界才是他真正存活着的世界,在那里他没有痛苦没有心悸,他洁白的身体上没有一尘污垢的沾染。而白天的每一分每一秒,张牙舞爪的刺青和刺青带给他的被世人的嘲弄讥讽排斥,都令白岩觉得这个浑浑噩噩的世界才是个该死的梦魇。
现在,如往日每一个夜晚一样,白岩在睡梦中仍旧紧握着父亲的手,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心。而这一切温暖和安心是只有父亲一人能给他的——白眼确信,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一切都是属于,也只能是属于父亲一个人的,他是属于父亲的白岩……
但是,接下来一周时间内,白岩并未像自己所承诺的那样“尽力处理好这些小事”和“管理好自己的片区”。
相反,这两条街十五家向白岩缴纳常例钱的夜店,接连有十四家被展青云带人查封了。而今天,最后的一家——想必这家老板一定是个懂得如何审时度势的人——他也挂上了装修停业的牌子,来了个自行了断。
所以,当展青云派人传来口信,以送还那个昂贵的衬衫袖扣为理由约白岩在老地方见面的时候,白岩提前一个小时便早早等在了那里。
“为什么端了我所有的店。”当展青云迟到了一个小时,所以实际上白岩等了他两个小时,终于出现在茶室门口的时候,白岩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废话。
但对于在场的双方其实都清楚得很,这可并不是一句废话。
“如果我没有端了你所有的店,你会来见我么?你不会的。”展青云再一次坐到了白岩对面的蒲团上,一如一周前一样。不过这一回,他没有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起来。他却拿过了白岩面前还剩了小半杯茶的杯子,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又嗅了嗅杯子的味道,然后将那小半杯茶一饮而尽了,“所以我为什么不端了你所有的店。”
这是在这个不能见光的世界里的规矩底线。猫捉老鼠固然天经地义,但要是家里的老鼠被连窝端了个干净,怕是往后这个家里也就没猫什么事了。所以,猫对老鼠的态度大抵还是在“捉”,而不是“死”。
这让白岩着实感到有些不大舒服,就像一周前被展青云看到了自己的刺青时候一样,他感到这个男人似乎试图在他身上窥探着什么——而凡是跟白岩有过接触的人,哪怕只是一次,都会明白白岩对于保护自己的隐私有着怎样的执着。而面前这个人,这个警察,却在一次次挑战着白岩的底线。
“让我看看你的全部刺青可以么?”
当听到展青云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的时候,即便白岩在内心中一遍遍劝慰自己——对方是警察,而且是受到自己连累连降三级的警察,但他还是噌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同时,那把用胶带粘在茶桌面底下的手枪,此刻也已经拿到了白岩的手里。白岩的枪头,正直直地指着展青云的鼻尖。而展青云却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用白岩的杯子又给自己添上了一杯茶。
“你知道的——”展青云一边小口呷着茶,一边说道,“干缉毒警这一行,总会有很多故事。但可惜的是,扫__队里我身边的人却没一个人对这些故事感兴趣。如果让他们选的话,他们宁可去看那些对__女们的审讯笔录,尤其是她们是如何变着花样让客人们舒服和开心的那些细节部分——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羊眼圈的道具?她们把带着睫毛的羊眼割下来烘干,使它变成一个带毛的圆环,然后她们把那玩意套在客人的家伙上。你能想象么,当那些细密而又柔软的睫毛一下子一下子地划擦在她们身体最娇嫩的部位的时候——”
说到这里,展青云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目光掠过枪口看着白岩。
“在我们把这壶茶喝完之前,你想听哪个故事?我的,还是审讯笔录?”
“说实话——哪个也不想听。”白岩冷冷地说道。就如同他对羊眼圈丝毫不感兴趣一样,他对展青云的在缉毒工作上的“丰功伟绩”也抱有同样的态度。唯一让白岩到这个时候还留在这里的理由,也只剩下一个了,如何收买这个人,让手下的十五家夜店重新开张。而至于自己先前的恍惚一念,关于展青云眼中对自己刺青的那种异样的眼神,此刻对白岩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绝对不会让展青云的窥探离自己更进一步。
“展sir大约是一时忘了我从事的是哪一行——”白岩说道,“如果您愿意的话,大可不必从审讯笔录上了解这些。其实,只要您,我不提全部,只要您能稍微劳费心思让哪怕其中一半的店恢复营业,笔录上所有能吸引您的那些细节……”
“你在拉拢我么?”展青云问道,“一边用枪抵着别人的头,一边甜言蜜语地拉拢?这是谁教你的?你父亲白先生么?”展青云的话让白岩楞了一下,他想了想,缓缓将手中的枪放了下来。一想到自己如此冲动不理智的做法,如果传扬出去定会让父亲蒙羞,白岩的心中便又涌起了一股愧疚。
“我有一个老友,他也有一个儿子——”展青云摊手指了指蒲团,示意白岩坐下来,“如果我那位老友的儿子还在人世的话,差不多也该是你这个年纪——”
作为一个故事来说,这显然是一个俗套的开头。作为一杯茶水来说,味道已经有些寡淡。但作为白岩的人生来说,展青云要讲的这个故事和桌上渐凉的这杯茶,却颠覆了迄今为止他所能拥有的一切。
因为——白岩在这个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