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在这个海滨小镇租下了这个房子,我今年十月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并没有荒废到哪里去。隔着不防风的木门,我能够听见里面短波收音机放的圆舞曲。
我记得我把短波收音机放在房间很里,带着一丝警戒和疑惑我用钥匙打开了门,没有涂油的钥匙孔花了我很大的功夫。显然如果我租的房子里正有个人的话,他日常进出肯定不需要通过这里。
在打开门的瞬间,靠着门外的月光,我就看到了缩在受潮沙发上的男孩,正捧着一杯热咖啡,用膝盖撑起一张毛毯,他坐在那里,房间里没有开灯。我打开门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像是最晚开出的玫瑰花那样红。
他向我打了打招呼,“你好。”
他这样说,声音优雅,露出了似乎有些难堪的腼腆的笑。
“你为什么不开灯呢?”
我把自己的包放在了门边,把快半个月没洗的大衣挂在了衣架上。
“半个月前灯就不亮了。”男孩这样说,“抱歉,我以为这个房子没有人住。”
应该是由于我一直没有交今年下半年的电费,所以这间房子的公寓已经停电了。
“没事,”我说,看来这个男孩至少半个月前就已经住在这里了,“有人住总比没人住要好。”
我去年十一月的时候租的这间房子,本来我想把它买下的,但是其实没什么必要,我也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下一点钱。尽管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居然需要在快一年之后再回到这里。
“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去年,我想,十二月吧。”男孩这样回答,说完他突然变得窘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手紧紧抓着黑色西裤的裤子缝,“哦,我是不是应该走了。”
“你可以再待一段时间,找到下一个可以住的地方为止。没关系的。”
我看到男孩眼睛里露出了较为感激的神色,但显然他并不擅于表达。我点了点头,然后反过身去,在厨房的柜子里翻找旧的煤油灯。我想起我大概是去年十一月底离开这件房子。
“你有接到过电话吗?”
我说,尽量掩盖住声音里的期待,为此还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
“电话,无论是谁打来的,可能是个女人。”
男孩喝了口咖啡。
“没有?”
“那,其他人打的呢?”
“没有,我想应该是没有,至少我在的时候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就好像没有那么个女人打来的电话是他的错一样,他话语里带着一个小男孩犯了错被指责后头低垂下来的情绪。我想他可能是在看着手里的咖啡杯。
然后他抬起头。
“你一直在等一通电话吗?”他这样问道。
我从柜子很后面翻出了煤油灯,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我用打火机点燃了三次,细小的火光终于被拢在了玻璃罩里。
“没有,不然我也不会出去。”
“出去旅游了?”
“嗯,出去旅游了,见识了很多平常人见识不到的东西。”
男孩可能不太清楚所谓平常人见识不到的东西是怎么回事,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等待煤油灯的火变得正常,然后将它从厨房里拎了出来。
煤油灯让客厅变得亮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看清楚了男孩的脸,那是一张苍白地不像男人的脸,尤其在这座海滨的小镇。这里的人总是备受盐分极高的海风的折磨,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脸已经开始被打磨出了坚毅的轮廓。
但男孩不一样,他的耳朵很尖,脸很圆润,双眼像是红玉。
“哦。你是吸血鬼吗。”
我把煤油灯放在了桌上,用洗过的毛巾擦了擦双手。
“我以为你会更惊讶一些的。”
男孩喝光了咖啡,把马克杯放在了茶几上。
“你现在……”我没怎么遇到过吸血鬼,不知道应该怎么搭话,“肚子饿吗?”
“有点。”他说,低头看了看空的马克杯,“不过还好,还没有特别饿,吸血鬼特别饿的时候会死掉,所以不得不去找人,但是那样的人很难找。”
“很难找?”
“对,”男孩在沙发上又缩了缩,房间并没有那么冷,我怀疑是长久的未能进食让他的体温现在很低,“吸血鬼其实吸的不是血,血很难喝,任何动物的血都很难喝。吸血鬼是这样,我们会在路过某个地方的时候,猛然会觉得一个人很好,然后吸食他身上令自己喜欢的那部分。”
“那部分。”
“看上去像血,但实际上不是血。”
“那应该很美味。”我说。
“是的,很美味,每个初生的吸血鬼都会有一段时间陷入沉迷,”男孩用很冷淡和悲伤的声音这样说,“但是之后就不一样了。吸食了所喜爱之人身上令自己喜爱的部分,结束后,我们就会变得不喜欢他们,喜欢上又失去,这样来回千百遍之后,怎么说,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
“也许吧,我能想象。”
男孩抬起眼看着我,他眼神变得十分古怪。
“或许你不应该这样回答。”他说。
“为什么。”
“这样的话我可能会容易对你产生好感。”
我耸了耸肩。
“但如果我真的变得欣赏你,我不会吸食你的血。”男孩很认真地说。
“我知道,除非你特别饿的时候。”
男孩刚想说什么,但是他没能说出口。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我和他的对话。我对男孩说,“抱歉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我今晚有两个客人。”
男孩表示无所谓,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他的房子,然后他拿着空的杯子走进了厨房。
我去开了门,邀请留着山羊胡,穿着黑色礼服西装的魔鬼走了进来。
和男孩的文静不同,男人有着极为张扬的个性,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和他打过很多交道,起初是在去年的十一月,我独自在海滨漫步,想找一处下面就是海水,还地势比较高的地方,他就那样迎面走来。那个时候他还戴着一顶蹩脚的圆高礼帽。
“你是要自杀吗先生。”他开头的时候就这么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魔鬼还是什么。
“没有。”
我撒了个谎,我知道他也看得出来。他为了阻止我自杀,说了一堆理由,自杀的人会直接进地狱,这点自然不必多说。但是和魔鬼签订契约之后,灵魂也会进入地狱,可能在生前多享点福。反正都要下地狱,现在多享受一点岂不是更好。
他推销员一样的语气让我意识到,其实他只不过是想增加自己的业绩。于是我跟他讨价还价了一番。
十一月底的时候他安排好了旅行的线路,我就离开了这座房子。在豪华游轮上喝酒的时候,他喝醉了,告诉我现在地狱那边的工作也不好做,他面试了八轮才拿到现在的这个岗位。天堂破产了,他说,现在上帝也在地狱,大家都在地狱,这样说吧,他说,地狱比人间还像地狱。这无疑是一句废话,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安慰他,我说起码地狱比较好,环境。至少那边烧着成吨成吨的硫磺烈火,要比这边温暖。
这倒是的,酒醉中的魔鬼感到宽慰了许多。
这一年里我过得无忧无虑,可以去各种我想去的地方,我几乎走过了所有我想去的风景点,不用定飞机,买票,全都是顶级的服务,魔鬼神通广大,效率非凡,有的时候我们早上还在西敏寺前的广场喂鸽子,晚上就一边对着能剧面具打哈欠。
在以前的时候我总是在工作,待在电脑前面,但是到快死掉的时候都没能攒下多少钱。我的朋友四处旅游,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他们,可这一年里我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最多就一年了,他能报销的就那么多,不过好在我们的合作还算愉快。据他说,有的时候有些人玩着玩着就不愿意回去了,这就很难办。我叫他不需要担心这些。
魔鬼进了门,打了个响指就让这里恢复了供电。
“这里真冷。”
“人间是挺冷的。怎么样,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挺不错的,我帮你在七层二环边上找了一个好地方,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弗列格通河,背靠大悬崖,弄房子的人我认识,惩罚被压得很小,每天只要早上起来用岩浆洗个脸就算交了房租了。”
魔鬼用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到了二十八度。
“听上去不错。”
“确实,幸好你一年前没自杀,不然就只能去森林里当蘑菇了。”
“我行李呢?”
“全都帮你处理掉了,毕竟就这么一次嘛,我服务还是很周到的,记得通过林勃填登记表的时候给我写一个好评。”
“我会的。”我这样说。
魔鬼对我露出了善意的微笑。就在这个时候,吸血鬼男孩从厨房走了出来,他又倒了杯咖啡。
“所以原来今晚你就要死了。”男孩看着我,显得很悲伤。我在想是不是吸血鬼,活得太长的生物,都会像他那样悲伤。
“哦这位是?”
“我的房客。”我在男孩开口前先这样说。
魔鬼看出男孩是个吸血鬼,男孩当然也知道面前这个看上去有点像从滑稽戏里走出来的男人究竟是什么角色,两个人开始寒暄了起来。吸血鬼也不太好当,男人说。一直都是男人在说,他喋喋不休,说什么吸血鬼转化率大大下降,地狱里有这样的数据,隔壁部门的人跟他聊天聊到过。男孩喝着咖啡,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然后时不时转头瞄我一眼。
魔鬼说了很久,终于觉得累了,消停了一小会儿。
“我今天就要死了。”我也喝了口咖啡,对男孩说,算是回答了男孩的话。
“所以你能吸我的血,或者不是血的那玩意,因为魔鬼只想要我的灵魂,可以吧。”
我看向魔鬼,后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对这个话题显然不太感兴趣。
“当然可以,你想怎么处置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事情。身体的归身体,灵魂的归魔鬼。”
男孩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告诉他不用这样觉得。
“不过我们要稍微晚一些。”我说。
“我知道,”魔鬼一只手支在了吧台一样高的桌子上,另一只手从自己的大衣内口袋掏出了一根雪茄,他在离开巴西的时候果然私藏了一根,我没看清他怎么点燃的,在魔鬼把雪茄叼在嘴上的时候,烟已经从他的嘴边冉冉升起了,“不过,你确实会在今天把灵魂给我吧。”
“是的。我不想给人造成麻烦,毕竟最后这一年我真的很开心。”
“那些真的很开心的人都不太愿意死。”
“我可能比较特殊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开心,”魔鬼这样说,很认真地看着我,“你去了很多地方,先生,你几乎什么地方都去了,富士山的火山口,马里亚纳海沟底,或者一些人迹罕至但是景色绝美的地方,先生。”
“怎么了?”
“你从没回过你的家。我以为你在最后的时候会这样选择的,但是你没有。或者去你以前很长时间生活过的城市,也没有。你消失了一年,快他妈的一年了,可你居然没有想到要回去看看,看看自己走了以后那座城市到底会怎么样,曾经出现在你生活中的人会怎么样。”
魔鬼这样说,“你真的很开心吗先生。”
“这没什么好回去的。我觉得我走了什么变化都不会发生,这世上人多的很。少一两个不打紧。”
“你不好奇?”
“不,我不太在意那些事。”
我这样说,想到了吸血鬼的话,你看,就是这样,在这一年里甚至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虽然我知道我这样说根本像是在找借口,“没关系的,最后一年我过得很充实。”
魔鬼知道我不是在顾虑他的心情,他撇开了视线。就在这个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我再一次打开了门,应该是今晚最后一次。
门外站着的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她的皮肤就像一层透明的胶质一样无缝隙地贴在了骨骼之上。活像中世纪没粮食时饿死的死尸。如果不是画过画清楚男女骨骼的差别,我或许会把她认作是一名男性。
“晚上好,小姐。”我这样说,让开了全部的门,好让饿鬼能够轻松进来。虽然她动作实际上很敏捷,也很有力量。
“晚上好,好久不见,还有那边的魔鬼,还有一只吸血鬼。”她显得有些热情,跟房间里的人打好了招呼。她是个好人,只是在吃这方面贪得无厌。我更喜欢和她说话,实际上,魔鬼总是过于市侩。
我是在一次宫廷的晚宴上看到她的,我和魔鬼变作了贵宾参加了晚宴。那个时候小国的国王正在讲话,只有她一个人在狼吞虎咽,胃跟没有底的黑洞一样,很安静而迅速地吃了很多和她体型不相符的东西。
我向她搭话,她吓了一跳,一边吃一边跟我说话,语句却能做到清清楚楚。饿鬼是受惩罚才会变成饿鬼的,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受了业力,变成了现在这样。她吃了很多东西,几乎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吃过了一遍,可是都没有能填饱肚子的迹象。金属啊,木头啊,能吃的,不能吃的,全都吃过,又不能死。
除了人,那个时候她说,她只有人没吃过,据说饿鬼只要把要吃的全都吃一遍就能得到满足,但是她偏偏没有吃过人。
这很有趣,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并没有想要活下去的念头,于是答应在今天把我自己的身体给她吃。
女人如约而至,而我如约出现在这个房间里,都让彼此很开心。因为我本来以为她不会来的,她会轻易地把我说的话当一个玩笑,因为那个时候她本来打算吃人了,就是那个小国的国王,因为答应了我的话,就不得不再忍差不多半年的饿。
很显然她坚持到了现在。
“虽然到这个时候问可能有点不太好,”我带着些许歉意地跟她说,“不知道你吃的时候喜欢带血的还是不带血的。”
我紧张地**着双手。
“都行,如果可以的话当然不带血的会好一点。”她说。
“那真是太好了。”
我点头,然后看向了吸血鬼,男孩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会不会很难吃。”
女人思考了一会儿,“没关系,我肯定吃过更难吃的。这样,我保证,不管味道怎么样,我都绝对不浪费。”
那就行了,我想到,也许我并不是什么最好吃的东西,不过不太难吃也差不多。我本来就是这么个差不多的人。
“这样,吸血鬼先吸我的血,然后魔鬼把我的灵魂带走,最后饿鬼小姐把我的身子吃了吧。”
他们三位都点头同意了。
我躺在了沙发上,看着天花板。首先过来的是吸血鬼男孩,他张开了双唇,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会很疼吗?”我问道。
“不,起码一开始不是。一开始的时候会觉得很快乐,很温暖,直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胸膛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了痛苦。”他说。
我点了点头,他开始吸我的血。一切都像他说的那样。最后我虽然也觉得痛苦,可是依然觉得满足,因为之前的那些快乐和温暖我也从来没体验过,我并不为最后失去了他们而感到难受。
然后魔鬼走了过来,他用手按上我的脸颊。
“会很疼吗?”
“不,不会的,我们对这样的业务很熟练,你一点儿东西都感受不到,死就是这么回事,不比戳破一个肥皂气泡更轻。”
他按上我的脸颊,我的灵魂从我的眼睛,从我的嘴巴,从我的耳朵飘荡了出来,整个过程很快,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了魔鬼的旁边,我的意思是我的灵魂,我的身躯还躺在沙发上。我看着那个死去的男人。
我怀疑他在他的一生中遭受了过多的不必要的苦难。
但好在他死前还微笑着。
最后是饿鬼,她很小心翼翼地开始吃我身上的一些部位,她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不好意思,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她把我的躯体搬到了厨房处理,于是我、魔鬼和吸血鬼在客厅里等她。
她把我的骨架干干净净地拿了出来,她确实遵守了诺言,一丝一毫都没有浪费,而且整个人显得精神了很多。
“很难吃吗?”
“挺好吃的,”她小心地把骨架收拢在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里,“就是胸腔部分有点酸,心有点苦,吃的时候苦得我快哭了。”
“不好意思。”
“没关系,其他的地方都挺好吃的。”
我,在灵魂状态下和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开心。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部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了。
房间里四个人的话语戛然而止。我看向魔鬼,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归他管辖了,我看向他,“嘿,我能接个电话吗?”
魔鬼好像不太乐意,可能也有一些业务规定上的原因。但是吸血鬼和饿鬼都觉得魔鬼应该让我接这个电话。
“好吧,”魔鬼说,“接完电话我们就走,我会向上面瞒着这件事的,就这一次。”
“当然了,就这一次。”我说。
然后我接起了电话。
“是的,是我。很久不见了,对,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想你,是的,我知道。嗯,没造成麻烦真是太好了,确实,我这人就是有点那什么,乱来,一切都好就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接着说道。
“已经太晚了,你应该休息了,你身体不好。已经太晚了,有什么事非得今天聊的呢……我很抱歉,我很抱歉,真的,我……是的,我知道,请替我向他们道歉。”
然后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
“不,我想我们以后没法见面了。对不起,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能以后我们最好都不要见面。”
我听见了对面传来近乎于悲伤和愤怒的话语声,我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从来没听到过她那样,伴随着抽泣。
她从来没有那样,这让我也想要哭泣,可我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我已经没有身躯,我已经没有血液。
我再也没法流出一滴眼泪了。
“对不起,我也爱你。”
我说着,然后我含着笑看向了房间里看着我的三个人,就像这通电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啊,好像本来就不是什么事儿。
“再见。”
我说,我听见哭声。
然后挂断了电话。
——Fin——
*变成蘑菇梗是自杀者的灵魂进入地狱后会被剥离并且变成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