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养女,从镇上福利院领来的,然后就.........
不想说,他们现在不让我打工,就让我在家里帮人做事
我第一次见到思思是在2017年秋天。从那年10月开始,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常常在周末去看她。思思的宿舍狭小,两张铁架高低床占去了一半空间。思思和女儿睡在其中一块床面上,其余的地方用来堆衣服、尿不湿、书包、课本,床上洒满了小果子掉落的饼干渣,房间总是乱得没地方下脚。过去四年,思思习惯了志愿者的来来去去,接触了数不清的“哎”——我也是其中一个“哎”。收到受助的礼物,思思总随手放到一边,没有拆开的兴趣。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外界捐赠的,帽子围巾、儿童绘本、湿巾,桌子上还有瓶香奈儿COCO小姐香水,是一个法国女记者送的,已经放得落灰了。思思习惯了各种物质上的帮助,她在乎的不是这个。那年12月的一个下午,寄养点的员工们在厨房喝茶聊天,思思一屁股坐下,开始抱怨,说她腰疼。她已经疼了半年了。志愿者曾带她去检查,确诊为腰椎间盘突出。经历了两次生育后,肚子的赘肉跟剖腹产的伤疤一样,持久地留在了思思的身上。她每天都要在后腰贴几个膏药,浓重的药味儿让同桌非常反感。 “你腰疼是肉太多了,压的。”年轻女员工跟她开玩笑。反复几句之后,思思的脸色沉了下来。等到对方走了,她小声地跟我说,医生告诉她,是上一次怀孕把她的腰椎挤坏了。 2018年1月中旬,思思借了一名新志愿者的手机,用她的QQ迅速加了小赵,她想跟小赵要生日礼物。 “你想我啦?”思思问。 “之前没你消息了,一直在等你消息。”小赵问她,你在北京还好吧?真的好想你,天冷了多穿衣服。真怕哪天你登不上QQ,找不到我的Q号了。志愿者觉察不对,借口打电话要走手机,迅速截了图。思思再次借走继续聊天,归还时,已经把所有聊天记录删的一干二净。在截图里,思思一直在追问小赵:“你还爱我吗?”“你不会像性(姓)夏的那么的坏吗?”得到小赵肯定的答复后,思思又问,“你不会骗我吗?” 思思至今认为小赵是她的真爱。有一晚,思思主动跟我提起小赵,说他虽然没有甜言蜜语,但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连他母亲的户口本和照片都拿给她看。思思躺在床上,刚洗了头发,黄色的灯光笼罩着床铺。认识四个月之后,思思第一次用“姐姐”称呼我,她换了一种更放松的姿态,用一种女性之间的对话方式告诉我:“他喜欢的人也是我,我喜欢的人也是他。反正总而言之我们俩都喜欢对方。” 她看上去还是个青春期女孩,不像白天的木讷,眼里流露出一种温柔神色。小果子正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地为一张纸巾、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而雀跃,爬上床,又从思思的身上翻滚到床铺里。思思一把抓住孩子,咯吱她的痒痒肉,两个人在床上滚成一团。小果子到底是不是夏常河的孩子,至今仍是个谜。从深圳回来的头一年,思思都陷在对夏常河的恐惧里,晚上不敢关灯睡觉,一做梦,就是夏常河跑到寄养点砸门,喊她把小果子交出来。思思从恐惧中惊醒,房间寂静无人,枕边只有一个幼儿紧紧依偎着她。思思不止一次跟社工们说,小果子越长越像夏常河了。 “儿童希望”打算在思思高中毕业之后,再重新去报案,“小果子就是证据,到时候报案也没有问题。”但李沐恩担心的是,思思现在终于回归正常轨道,跑到深圳报案,花几个月时间打官司,思思要付的成本实在太高昂了。发现思思联系小赵,新志愿者当天就转告了“儿童希望”。李沐恩顺着聊天记录加了小赵微信,追问他和思思真正的关系。小赵说和思思没有在对的时间认识,他真的心疼她,最后一次在深圳机场给思思送行时,他还哭了。李沐恩反复追问小赵,到底有没有跟思思发生过关系?小赵转移了几次话题,说他爱思思,说直到遇见记者,他才知道思思是未成年人。李沐恩继续逼问,最后小赵终于承认了:“1次”。刚发完,小赵就立刻撤回了消息。后来我曾在电话里问过小赵,如果“儿童希望”想起诉夏常河,他能来北京帮忙作证吗?小赵支支吾吾说,到时候再说吧。因为联系小赵,2018年的春节,社工不敢再送思思回湖南老家。听到这个消息,思思愣住了,大声抗议:你们不能不让我回家!她哭起来,小果子也跟着哭。当天她写了篇日记:“她们又骗我了,我不敢在相信沐恩姐她们了。”在日记里,她描述了对她父亲的恐惧和恨意,她写道:“你们要是非要我爸来,我就像以前一样跑出去。”她说她无法原谅父亲,父亲逼她生下了小琪琪。每次打电话,她都只跟妈妈聊天,叫父亲是“老头子”、“老傻子”。父亲的照片一直贴在思思的房间里,她想念父母做的湖南菜,“我妈做鱼是绝手,红烧的, 我爸做的也好吃。”听说父亲最近又开始喝酒了,她对着电话大吼:不让他喝,他还喝!都说了多少遍了!住院也是活该!几天后的心理辅导中,思思把日记交给了老师。老师问思思,想回家,是不是想要一些自由?联系小赵,是不是还是需要一个归宿?思思点头。她17岁了,距离成年只有一年时间。“儿童希望”是个针对儿童的救助组织,如果思思成年了,他们无法再募集资金持续救助思思。她能不能正常进入社会,谁也不知道。 8.
在湖南永州的乡下,思思父母带着小琪琪生活了两年。我见到小琪琪时,这个被作为证据生下来的孩子,已经5岁。周五下午,她刚从幼儿园回到家,梳着羊角辫,脑门上贴着一张”好孩子”不干贴。她害羞地打量我。很快,她试探着接近我,翻出自己的百宝箱,一样一样地拿给我看。熊大的“贴贴”、牛奶箱子的红色提手、口服液的红色盖子。她最珍贵的财产是一只白兔子和一只绵羊。我以思思的照片回赠小琪琪。恰好有邻居来串门,母亲立刻收好照片,她说,“不让外人看见,说闲话。” 思思母亲单独把这些照片指给小琪琪看:“这是妈妈,这是小果子。”小女孩兴高采烈地看着这些新照片,再看第二轮时,她总是指错两个人——自从2015年夏天分开后,小琪琪再没见过妈妈和妹妹。这个家里也没有任何思思的痕迹。每个月的通话中,思思很少主动问到小琪琪,双方已经陌生。 2016年,夏常河又来过一次这里。父亲用三轮车载他上山,一路上二人无话。吃饭时,夏常河又一次提出可以把思思一家都接到深圳去。父亲不发一言,吃完饭就出门了。那天天气很冷,夏常河穿走了父亲一件毛衣。两个月后,父亲专门给他打了个电话,只说了一件事:你把毛衣寄回来。整个小镇都认识思思的父亲。周日下山赶集,我去冲洗给小琪琪拍的照片,洗印店老板不慌不忙地印刷、塑封,送客时突然改用普通话问我,你也是来采访的呀?在一家童装超市,所有女服务员都在打量我。一个大姐先开了口,指着我问思思父亲:你女儿回来了呀?不是在北京上学吗?只有小琪琪还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特殊性。这个孩子一度在北京、深圳、湖南之间辗转,现在她又回到了小镇,这是事情开始的地方,也是流言的中心。两年后,她就该到镇上唯一的小学读书了。五年前,正是在这所学校,思思报警称自己被三名老师性侵。 2018年春天,思思说她不想继续在北京上学,希望自己出去打工。“儿童希望”向她反复说明了独自面对社会的现实情况后,给了她两个选择:离开或者留下。那年5月,父亲来到北京,接走了思思和她的两个女儿。她17岁。她走进了社会。后记
东莞
思思离开北京后,我又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2018年夏天,在东莞大朗镇。她住在一个月租350元的农民房里,跟一个35岁的男人小陈同居。小陈是两个月前相亲认识的,离过一次婚,生育上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有,在一家毛巾厂打工,做熨烫工人。 17岁的思思打算跟这个男人结婚,她发朋友圈,“我老公在干家务活,他刚刚下班,就拖地啦。”拍男人躺在床上,跟她十指相扣“跟个猪一样”。还有一条是去KTV,“好久没来过啦。”“儿童希望”的创始人看了,特别担心:“哎呦,我们能怎么办,只能盼望她别出事儿,没有别的招。” 2018年5月,思思离开北京后,刚回到家,就有人上门提亲。小陈是其中一个,思思跟他微信聊得好,偷偷跟着他跑到东莞,父母很生气,他们要2万块彩礼,一分钱都没收到。在东莞,思思一直没找到固定工作。她没有任何学历,每份工作都不超过半个月。我们见面时,她正在一家公司“做招聘”,实际上就是给皮包公司发垃圾广告,骗人到所谓的演艺经纪公司签约,她从中提成。思思告诉父亲,这份工作月薪5000块,两人还为5000块怎么分配大吵一架。结果干了两周才知道没有底薪,她一单都没介绍来,全在白干。思思也努力让自己变得“社会”,她加入微商群,一个振奋的女声在推荐一款牛蒡茶,每天鼓励成员“交690元,开始自己的健康销售事业!”思思还在朋友圈卖在线英语课:“不由得感慨我上学时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英语老师,真的讲得太好了”——可是她所有的微信好友都知道,她刚刚辍学,这个抄来的广告词有种巨大的滑稽。遇到小贷公司打电话,您需要贷款吗?思思义正辞严地说,不好意思,我不需要,然后还举着电话,对方反倒语塞了——此时本是双方挂电话环节,可是思思还在等他们的下一句。从我们见面开始,思思就一直在跟各种人聊微信。在北京,她被禁止使用手机,现在,手机就像长在她手上,一刻也放不下来。此前听说我要来,她连发了20条语音,还要与我微信视频,连通后,无非是没话找些话:吃了吗,几点睡觉,你家热不热?那次见面我有一个任务,是作为“儿童希望”的志愿者,带思思去深圳见律师,她要起诉夏常河。男友小陈送我们去车站,这个男人白白胖胖的,年龄是思思的二倍,说话有些口齿含混。他知道思思的过去,也知道这趟去深圳做什么,抱着一种不干预的态度。思思上车后,开始给律师一条一条发语音:“我们上车了”“现在刚开车”“去深圳北站”。我忍不住提醒她,这么发语音太随便,不尊重人。思思撤回了语音,写上一行字:已经上车,2小时后到深圳,谢谢赖律师。赖伟楠是深圳海涵律师事务所的联合创始人,日常多代理民商诉讼,同时每年兼职为未成年儿童案件做一些公益援助。在儿童性侵的领域,赖伟楠成立的深圳恒创未成年人公益服务中心,每年代理的案件不超过5个,即便是全程免费的——这几年,人们才刚刚对儿童性侵有概念,哪怕是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真正走到诉讼程序的案子还是屈指可数。赖律师和同事李鼎,几年里一直在关注思思的案件。这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会面很顺利,赖伟楠花了两个小时时间,一张一张给思思解释委托书的签法。他叮嘱思思,法律援助是免费的,这次一定要把夏常河是不是孩子父亲的问题解决掉。但要求是,“你不能跟私下里跟他达成协商”。思思突然像个成年人似的,回答很坚决,夏常河还在开幼儿园,不能再让他坑人了。赖律师突然念叨了一句,他肯定不适合去做记者,以前遇到思思这样的事情,自己总代入情感,很难走得出来,这两年才好些。可是思思还没到18岁,这个案子必须由父母做委托人。想到思思父母此前的反复态度,办公室陷入一阵沉默。
不帮父母干活,将来自己怎样应对生活?要有一个感恩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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