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月的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我在火车站里挤上了一辆南下的慢车,我是经过漫长地犹豫和煎熬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的。火车缓缓地向夜色中驶去,城市的灯光慢慢地被抛到身后,我心神不定地坐在车厢里,车上的人很多,连走道都挤满了人,横七竖八地站着或蹲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刺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不过庆幸的是,我还是买到了座位,对于那些没有座位的站客而言,我已经是够幸运的了。坐在我旁边的是三个农民工模样的男人:一个仰着头呼呼地睡着;一个脱了鞋,在抱着脚津津有味地看一本故事书;最令人不解的是第三个,从我坐上座位开始,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我,盯着我心里发毛、脊背发冷,我也不敢和他的目光接触,仿佛一下子就会被他看穿我的心事。我把头转向车窗,不再看他,车窗外漆黑一片,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仿佛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偶尔几点灯火,也是垂死挣扎,闪过几下之后,就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窗外下着雨,不是很大,雨滴击打着车窗,一下又一下,有力而执着,仿佛时刻准备着冲破车窗,向我扑来。一个小孩凄厉的哭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是在车厢的前头,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遇到了怎样的伤心事。我想终归还是不错的,最起码车厢里是温暖的,让我免受冷风地吹拂,冷雨地击打,况且我还有一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座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习惯了过程序化的生活,每天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开始工作,几点下班,几点散步,几点睡觉,都是固定的。假如我列出一张生活轨迹的时间表,在一个月之后,随便选一个时间点,就能准确地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甚至在工作的时候,每个时间段都在干什么,每天也都是大同小异。甚至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每餐吃多少,也几乎从不改变。我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样有什么不对,也许本来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直到有一天,晚上到食堂吃饭,馒头竟然没有了,虽然还有花卷、包子,可是没有馒头啊,我每天晚上都是吃馒头的啊,现在你告诉我馒头没有了,让我怎么办?我的心里一阵惶恐,我意识到我出现问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喜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习惯所有的东西都按部就班,害怕未知的事物和不可预期的未来,习惯于自己固有的小圈子、小生活,我的心变得越来越胆怯,总觉得外面总是有不可预知的危险。至于这次的离开,最早是在一个月之前就下定了决心,可是随着时间的临近,退缩的想法却越来越浓,离开的信心越来越淡,总有一个声音苦口婆心地劝告我,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呆在家里不好?何必要去自讨苦吃?去追寻一场疲惫不堪的羁旅和一个没有意义的结果。现实的考量如冰水一样慢慢地浇湿我心头的火焰,那水又冷又有力,心头的热火根本就没有抵抗力,很快就偃旗息鼓、全线溃败了。但是在临近日期的最后时刻,我随意捡拾杂乱心绪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被冰水漫过的灰烬里还有残存了一丝火星,在闪耀着希望的光亮,我的心里充满欣喜和感动,我知道这次是非走不可了。
火车在缓缓地向前流动,如同一条鳗鱼遨游在深海。夜深了,车厢里安静无声,车厢外更是静得吓人,只有兹兹的铁轨声在有气无力地叫着,更显得孤苦无依。还记得上一次向南而行是在大四的下学期,我考研失败也没有签到合适的工作,绝望得像个无头的苍蝇,只要是有工作的机会,就想去抓一把。那时,湖南在考公务员,我得到消息比较晚,知道消息后立马就往火车站跑,等我赶到的时候还是晚了,只有一趟夜里的火车还有票,夜里十一点多从信阳出发,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到湖南长沙,全程八个多小时,而且只有站票。我伸着脖子努力地向售票窗口里面望着,售票员不懈地看着我说,买不买,我说,买。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去考试。我想反正是火车跑又不是我跑,也就八个多小时,坚持一下就过去了。就这样,在那年初春的夜晚十一点多,我踏上了去往长沙的火车,开始还感觉很兴奋,头脑里还萦绕着如诗如画的江南风光,想象着湖南的青山绿水。慢慢地瞌睡来了,我就知道我低估了旅途的艰辛,困意排山倒海而来,任你怎么振作精神都没有用,眼皮根本睁不开。火车走道里挤满了人,我也没有座位,找到临近厕所的一个角落里站着。开始是站着,后来就站不住了,开始蹲着;后来蹲也蹲不住了,就直接坐着地上;后来坐也坐不住了,眼皮像有千斤重,一不留神,头就“嘣”的一声撞到火车的铁门上,撞得生疼,清醒一会,一会又是“嘣”的一声,就这样循环往复。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躺下,再累也要保持尊严,躺在火车的走道上跟一条狗有什么区别。谁知现实残酷而又强大,终于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我妥协了,真的像一条狗一样直接睡在了火车的走道上,头顶着厕所的门,身边还扔着一堆吃过的泡面碗。找到了可以支撑的东西,我感觉真是舒服,初春的夜晚寒气逼人,身下的火车铁皮冰冷刺骨,我的衣服变成了一张薄纸,我的心窝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火车铁皮的温度,寒冷像恶狼一样迅速吞噬了我的温度,我冰冷如一具僵尸。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哭,稍有委屈或者不顺就要哭上很久,可自从长大之后,泪腺仿佛突然枯竭了,再也哭不出来。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大叔,看打扮应该是外出务工的农民,大叔来的时候用扁担挑了两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不知道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到夜里的时候,他把两个编织袋并排一放,两个编织带就变成了随身的小床,身体躺在一个上面,腿放在另外一个上面,呼呼噜噜地睡了起来。我的心里真是羡慕啊,从来没有如此羡慕过一样东西,那两个编织袋就像是温暖的太阳,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美好,我想那小床肯定是温暖而又柔软的,只要一碰上就能做一个香甜的美梦。我慢慢的把身体向两个编织袋移动,一点一点地靠上去,像一个生疏的小偷,企图在不惊醒大叔的前提下,窃取他一点宝贵的温暖。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拍我,睁眼一看是那位大叔,我才发觉我几乎把整个编织带都抱到了怀里。大叔拍拍我,又指指编织袋,什么也没有说,然后点了一支烟跑到旁边默默地抽了起来,我知道他是让在袋子上面睡一会,我木讷地点点头,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了句:谢谢。我的心里暖流涌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编织袋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温暖、柔软,但是与冰冷的铁皮相比也算是天壤之别了,而且我真的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梦里尽是青山如画、绿水如碧的烟雨江南。
列车还在不知疲倦地向前走着,我坐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座位上,车窗外凄风冷雨,车窗内温暖如春,旁边的三个男人开始喝酒聊天,谈的都是年底的工钱和老婆孩子的情况,偶尔也问我的情况,话语间显得局促而又害羞。车厢前面的孩子停止了哭闹,在大人的怂恿下,正在开心地为大家演唱着流行的“小苹果”。而我却陷入了沉思,我原来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胆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或者说我本就是一个怯懦的人,因无知和盲目而显得貌似勇敢?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爷爷带我到去县城,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别人的孩子到县城之后,总是争着去看城里新鲜的玩意,或是去缠着大人去买好吃的零食,而我却一直害怕爷爷把我弄丢了,我一直拉着爷爷上衣的后襟,那上衣的后襟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遇到什么人,我都不看;别人再怎么跟我说话,我都不理。我只盯着爷爷上衣的后襟,死死地拽着,整整一天都没松手。后来上中学的时候,读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也是一直在担心和不解,作者走这么远的路累不累?作者坐陌生人的车怕不怕?作者挨打疼不疼?作者为什么这样自找苦吃呢?我想,即便是在一个晴朗温和、阳光非常美丽的中午,我的父亲为我准备一只漂亮的红背包,然后在我脑后拍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一下,我也不可能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冲出家门,我是一匹胆小而怯懦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