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宝歌继续不痛不痒地混日子。眼看着春节将至,俩人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周宝歌不问席焕家在哪里,席焕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回去。他们越发要好了,不分彼此的那种好。
周宝歌对此听之任之,好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考虑利弊了一样。而席焕不知在想些什么,心甘情愿地充当着一个陪伴的角色。
他们好像陷入了一个旋涡,下面深不可测,他们无法脱身。
旧年的腊月二十九,席焕的公司放假了。
他连哄带骗地把周宝歌拉去了超市,说要采购些年货。超市人满为患,周宝歌推着车横冲直撞,这个也要,那个也买,最后竟然还要扛一个榴梿回去。席焕拦不住,最后买了整整三大包东西。
“你这个样子,以后谁能养得起你?”
周宝歌深吸了一口气,闻了闻榴梿的味道,心满意足地说:“你啊。”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也对哦。”周宝歌顿住脚步,认真地看着他,“那你愿意吗?”
那夜的星星很亮,夜空深蓝清澈,仿佛是盛夏时节,漫天繁星好似一场冻结的大雨。
席焕,你愿意吗?愿意放下过去,放下难解的执念,放下深入骨髓的仇恨,和我一起走吗?
《春节联欢晚会》和过去一样乏善可陈,周宝歌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席焕家的沙发上玩手机,兴奋地说:“我们一起守夜吧。”
她孤零零地过了三个年头,终于遇到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她不管这里能休息多久,离开时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但只要这一刻能看到星星,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席焕从厨房出来,客厅的电视里还歌舞升平,沙发上的人早已进入了梦乡。
他从卧室里拿出了一条羊毛毯,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那个晚夜的最后,他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好像要把之前来不及看的一口气看完一样。
直到他看到女孩眼角晶莹的泪光,小心翼翼上前,试图擦去的时候,女孩猝不及防地睁开了眼睛。
“席焕,我梦到我爸爸死了。”她就那样真诚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席焕不动,她也不动。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直到电话铃声响起。
周宝歌看到号码之后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席焕握着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给她。可那个哀恸又沧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时,他放开了她的手。
多年不见的妈妈说:“你可以回来了。”
07她只知道,她无望的生活终于走到头了 。
爸爸走得很突然。鼻咽癌分明不是致命的急病,可他几乎是在确诊的同时就撒手而去了。
时隔近四年,周宝歌终于回家了。
她跋涉了近十个小时,还未走进家门,便在街角看到了梧桐树上挂着的白幡。她缓缓走近,看到了那栋豪华的独立小别墅大开着房门,以及在客厅临时搭建的灵堂。
那些多年不见的亲戚扑上来号啕大哭,搂着她的脖子呼喊“可怜的孩子”。周宝歌神情麻木,四肢僵硬,直到妈妈面色灰败地走出来,看着她说了一句“你终于回来了”,她才迟钝地感觉到一些真实的悲伤。
葬礼举办得很匆忙,忙碌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妈妈累倒了。
周宝歌在医院守着,沉默地帮她擦洗身子。时间好像真的能冲洗掉一些久远的东西,那些曾经深刻存在过的爱和恨、痛苦和无奈,在他们再见的那一刻仿佛都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看着病床上苍老的面容,周宝歌几乎想不起四年前,她是如何声泪俱下、以死相逼让自己守口如瓶的。为了不去坐牢,他们找了人顶包酒驾致死的罪行;为了不暴露自己,他们没有去看过一次受害者的家人;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不去揭发,他们甚至卑微地下跪乞求。
“你爸爸有心脏病,他不能去坐牢。”妈妈曾经苦口婆心地劝她,甚至把她关在房间里三天,打过骂过,可她还是执意要去告发。“可他酒驾撞死了人。”
她不停重复着,她不明白这个黑白分明的世界怎么突然就变了规则,也不明白自己一向敬重的父亲为何会变成这样懦弱自私的小人。直到最后,妈妈跪在了她面前。
妈妈一定也后悔过吧?在那之后的日日夜夜,周宝歌不信自己向来温婉可亲的妈妈没有在夜深人静时感到煎熬。你知道,最痛苦的不是人性灰暗,而是未泯灭的那一丝良心会不断跳出来鞭挞着你的灵魂。
直到父亲离世,所有人才明白,真正毁了这个家庭的不是周宝歌,而是他们自己。
周宝歌在家里住了下来,在自己原来的房间。妈妈强打着精神讨好她,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们心照不宣地选择遗忘,好像只要不提,那四年的光景就不存在一样。
可现实怎么会如她们的意?
当周宝歌在街尾与席焕四目相对时,她就知道了,闭上眼睛并不是天黑。
“好久不见。”她说。
席焕笑而不语,直到她又开口:“四年前,你也看到我了吧?”
在那场车祸发生之后,爸妈找了人顶包入狱。也许是心虚,也许是愧疚,总之他们把她藏了起来。那场车祸轰动全城,一对恩爱的父母从学校接回了两个孩子,准备回家欢天喜地地包饺子迎新春,谁也没想到意外说来就来。
周宝歌曾偷偷地去过医院。一死一伤的惨剧吸引了公众的视线,她去的时候,除了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和摄影师,还看到了病床边的一个少年。
那是十九岁的席焕。
“你从什么时候……”他们在街角的咖啡店坐了下来,在靠窗的位子上,席焕的眼神浩瀚如海。
“醒来的第一眼。”周宝歌心里是意料之外的平静,“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只是为了……搜集证据,对吗?”
午后宁静的小店里响起女孩无奈的笑声:?“可惜,我让你失望了。”
她心中的公道和正义早就被亲生母亲给跪碎了,午夜梦回之际,她偶尔还能看见母亲跪下时扬起的灰尘。
“你没有让我失望。”席焕说。
从一开始步步为营地接近,到最后毫无察觉地陷入旋涡,他心中的执念逐渐被化解,周宝歌以放逐和折磨自己的形式来赎罪,她在深渊,而他又何尝不是在步入深渊?
“我知道,在这场道德审判里,没有人逍遥法外。”
周宝歌起身告辞,裹紧大衣出门,门框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像在呼喊谁回头看看一样。
从席焕出现的那一秒开始,她就在拼命地向他展示自己的狼狈,她的生活有多么无序和悲惨,背井离乡,形单影只,到如今家破人亡。本来这一切与他无关,是周家人自己的业障,只是想到能让他心里的怨愤稍微消解一些,周宝歌总是愿意的,愿意撕开伤口给他安慰。这里面有多少成分是在赎罪,又夹带着多少爱意,周宝歌不清楚,也不愿意去想了。
她只知道,她无望的生活终于走到头了。
席焕给她的最后一个报应,就是离开她。
08尾声
周宝歌走了。
席焕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当初他在鱼尾街最粗壮的那棵梧桐树后面小心翼翼地藏匿着,看着不远处的女孩鬓角别着白花,神情麻木,笔直的脊背弯下去时他就知道,过往的一切就像落叶,通通交给了风。
当他再也没有恨的理由时,他便也再没有留在她身边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