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小贷公司打电话,您需要贷款吗?思思义正辞严地说,不好意思,我不需要,然后还举着电话,对方反倒语塞了——此时本是双方挂电话环节,可是思思还在等他们的下一句。
从我们见面开始,思思就一直在跟各种人聊微信。在北京,她被禁止使用手机,现在,手机就像长在她手上,一刻也放不下来。此前听说我要来,她连发了20条语音,还要与我微信视频,连通后,无非是没话找些话:吃了吗,几点睡觉,你家热不热?那次见面我有一个任务,是作为“儿童希望”的志愿者,带思思去深圳见律师,她要起诉夏常河。
男友小陈送我们去车站,这个男人白白胖胖的,年龄是思思的二倍,说话有些口齿含混。他知道思思的过去,也知道这趟去深圳做什么,抱着一种不干预的态度。思思上车后,开始给律师一条一条发语音:“我们上车了”“现在刚开车”“去深圳北站”。
我忍不住提醒她,这么发语音太随便,不尊重人。思思撤回了语音,写上一行字:已经上车,2小时后到深圳,谢谢赖律师。赖伟楠是深圳海涵律师事务所的联合创始人,日常多代理民商诉讼,同时每年兼职为未成年儿童案件做一些公益援助。
在儿童性侵的领域,赖伟楠成立的深圳恒创未成年人公益服务中心,每年代理的案件不超过5个,即便是全程免费的——这几年,人们才刚刚对儿童性侵有概念,哪怕是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真正走到诉讼程序的案子还是屈指可数。
赖律师和同事李鼎,几年里一直在关注思思的案件。这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会面很顺利,赖伟楠花了两个小时时间,一张一张给思思解释委托书的签法。
他叮嘱思思,法律援助是免费的,这次一定要把夏常河是不是孩子父亲的问题解决掉。但要求是,“你不能跟私下里跟他达成协商”。思思突然像个成年人似的,回答很坚决,夏常河还在开幼儿园,不能再让他坑人了。赖律师突然念叨了一句,他肯定不适合去做记者,以前遇到思思这样的事情,自己总代入情感,很难走得出来,这两年才好些。
可是思思还没到18岁,这个案子必须由父母做委托人。想到思思父母此前的反复态度,办公室陷入一阵沉默。
不帮父母干活,将来自己怎样应对生活?要有一个感恩的心。
夏常河。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时,思思一家还在湖南乡下。
他那时自称来自深圳,50岁,是一家幼儿园的园长。他提出把思思和婴儿“小琪琪”接到深圳去。他说自己也是一家央媒中学生频道深圳站的副站长,要教思思文化课,把她培养成大学生。
但父亲张口报了个数:80万。这笔钱拿来养活思思一家,甚至包括思思的爷爷奶奶,再建个房子。父亲盘算,如果园长有养活思思这个胆量,就能应下这80万。园长一听说这个数字,当天就走了。他给思思母亲留下了一张名片,正反面一长串头衔里,挤着他的名字:夏常河。
思思一家到了北京之后,母亲偶尔还跟夏常河保持联系。起初,母亲只是在换手机号码时,跟深圳的“夏老师”知会一声,后来演变成每次吵架都找他诉苦。深圳的夏老师脾气好,有文化,总是劝她家和万事兴。
因此,当思思父亲烧伤住院,急需医药费时,母亲得到了深圳夏常河的承诺:手术费没问题,他去募款,明天他就飞到北京来。
第二天,夏常河没有来,他说自家亲戚出车祸死了,刚好当天开庭,就把机票退掉了。最后,方舟学校的家长们凑齐了思思父亲几十万的手术费。夏常河听说后,再没提过钱的事。
与此同时,“儿童希望”的社工突然发现了另一件蹊跷的事:思思在QQ上跟一个名叫“肖长河”的网友来来回回叫老公老婆。比如:“老公你什么时候娶我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或者,“老婆你还担心我不娶你吗?”
再往下翻,“肖长河”发了一张自拍,是一个成年男人身着黄色内裤,生殖器是**状态。
“肖长河”在QQ上自称很富有,身家几百万,有车,还有幢别墅。他给思思发了几张黑白照片,让思思叫他“老公”。后来回想,思思也无法确定那是不是“夏常河”,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她觉得还挺帅的。
但母亲知道,所谓的“肖长河”就是她经常联系的夏常河。
在这对母女眼里,夏常河自塑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他善良、门路多,曾经收养过二十几个中小学学历、家境贫寒的孩子,培养他们去了国税局上班,有的还当上了邮储银行副行长。夏常河许诺,他能把思思培养成一个“超人”——思思以后一定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拿到成人高考毕业证。
2014年7月,在又一次和丈夫争吵后,母亲带着思思去了深圳,投奔夏常河。
母女俩失去了消息之后,父亲拖着病体徒步一上午,从医院挪动回家。在楼下,一位志愿者告诉他,楼上的饭菜都没收拾,衣服还泡在盆里,到处乱七八糟,但人已经不见了。
思思父亲站在大马路上,情绪崩溃,”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4.
三年后,2017年夏天,我在深圳第一次见到了夏常河。他穿黑色西装,粉红色衬衣,绛红色条纹领带,指甲修得很干净。他大约一米七高,微微驼背,西装垫肩撑大了他的身形,一双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
夏常河的幼儿园在深圳的城中村。街道狭窄,门牌号混乱,幼儿园唯一的标识是杂货铺外的墙上,一张破旧的毛笔手写广告:天才幼儿园,正在报名。
“天才幼儿园”是个四室一厅。6个学生,其中2个是老师自己的孩子,房子是租的,狭小,吵闹,墙面脏成了灰色。54岁的园长夏常河整日坐在房间里上网。起初他以为我是家长来考察,连忙倒水招呼我坐下。听到我是为思思而来,他的笑容马上变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