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你应该是在闲暇之时,想寻些消遣,于是随手拿起了此书吧?
若不愿浪费时间的话,还是尽早将它放回去吧,毕竟这本书的作者——这么说可真怪——对写书实在不在行,非要说的话,就只剩以往做魔法使时,记录过些儿流水账般的实验数据罢了,对于书里的那些有趣儿,我是半点不懂的。况且我所要写的,也是一些黑白色的琐碎回忆,若阿远所说的,叫“纪实文学”,一段曾经众所周知、如今却鲜有记载的历史。在阿远前来寻我之前,我本以为这段历史将随数代人的逝去而销于尘土,我也已放下所谓的过往,本想拒绝,奈何阿远执意不肯——只要扯上历史,她们御阿礼就永不会妥协,也许阿求有所踯躅,毕竟身在其中,但阿远便没了这样的顾虑……
希望阁下对我这些烦琐的言语多多担待,如若不适,还是请先行离去吧。我曾想让阿远替我代笔,这样写出来的故事不至于那么乏味,但阿远却道“这本书的一切都必须是你亲笔所写”,实在是有些过分严苛了……
如今要我回忆那些往事的话,那些经历其实就像浆糊似的,在我脑袋里融成一团,我说不清哪件事究竟是在哪一时刻发生的,仿佛只有一天,又仿佛是永久。但有一点我不会忘,一切的起因——那次所谓的水星逆行。帕秋莉在许久前曾向我提及此事,她的瞻星台准确预见到了水星逆行的起始、及结束的日期,可那时我并未放到心上,只觉得,有必要大惊小怪吗?这便是我与纯粹魔女的不同了。我喜欢天文,并非为了占星,只是偏爱宇宙未知的模样。
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好奇心,我一边找想借的书,一边听她说话。
“水星,也被称作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的信使之神,负责信息的传递和交流。在星象学中,水逆会影响记忆、沟通、交通……让诸多事宜进展受阻,使人情绪低落。而大多数人,则把这一现象看作是被厄神附身……”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她问:“魔理沙,你觉得魔法是什么?”
“魔法就是魔法呀。”我有点诧异,“和河童在研究的科技,是差不多的东西。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那魔力呢?”
“某种在天地间游离的奇特能量吧……怎么了?”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被你称之为魔力潮汐的现象吗?我说过,在外边的世界,我从来遇到过这种奇特现象——毫无预兆的魔力亢进与衰弱。我正在研究这个。”
“结果如何?”
“我觉得可能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在影响魔力的流动。”
现在,我回忆起帕秋莉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总是她谈论魔法时那副亢奋的模样——这可与她平时那富有知性的模样大相径庭。也因此,后来我听闻她背叛魔法使一族时,才会那么难以置信。在她的眼中,魔法应该是比生命价值更高的存在。
但也并不是难以理解……就在她预言的那一天,水星逆行。
魔法,消失了。
更确切地说,是魔力消失了——蕴藏在生物身体内的,游离在天地间的,在某一个临界点,完全消失了。并非突然而成,而是温水煮青蛙般的。早就水逆数天前,我就感到魔力似乎有所衰减,但我自然地以为那是魔力潮汐,也许有些不安与焦躁,但那都是因为熬制魔法药剂时又出现了失误。我就是这样安逸地迎来了审判日。
那段时间,我还是少数活跃在村庄的魔法使之一。因此,我也是最早遭到祸害的。我未等天明就已起床,或许正兴致勃勃地等待水逆的开始,才刚换下睡衣。而就是这时,民兵们破门而入,粗鲁地咒骂着我的一切,比如早已与我断绝关系的祖上许多代,这时我注意到了人群中脸色十分难看的我的生父。我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偷盗、不孝……最主要的还是所谓的叛族罪,也就是说我身为人类,却学习魔法,妄图转变为魔法使。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魔法使的战争。
我从一名魔法使,变成了毫无抵抗之力的俘虏,被民兵押送着离开了屋子。我听到后方传来泼溅液体的声音,然后便是雄起的火焰——他们烧了我的屋子。我仍记得火焰燃烧咯吱咯吱的声音,如虫子濒死前发出的尖叫,刀子般剐着我的双耳。三两声或大或小的轰鸣,将民兵们被震懵了,大叫着“魔女”之类的词,在我身上鞭挞了几下。我向他们解释,这其实源自实验室里那几瓶高温易炸的化学药剂,但不知怎么引燃了更多的怒火,我被抽翻在地,陷入腐软的烂泥中,那些腥臭的气味恶狠狠地钻进鼻中,所到之处,气管和肺都猛烈地痉挛起来。意识被搅成了一团。我想起了香霖堂里那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香霖花了老大工夫、请教了许多人,才弄懂了它该如何开启……结果只出现了一大片白色雪花,嗞嗞恼人地乱响。他狠狠地敲了它的大脑壳几下,发出砰砰的令人疼痛难忍的声响,最后哔的一下,只留下了一团朦胧的色块,随着我的意识缓缓消散。
那时我以为我死了——在那时死去,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惜我没死。再睁开眼后,我就已到了罪民区,位于人间之里最西侧的一块极其荒芜的土地。我曾听爱丽丝说,隐居在魔法之森中的魔法使其实数量不少,她还算年轻,因而偶尔会走出森林活动,他们却是年复一年地待在实验室里,暗不见天日。那时,我以为至多也只有几十上百人,却没想到如今眼前这些如同在虫巢中密麻窜行的家伙,全都是魔法使。或者说曾经是。面容苍白,身材瘦削——这是书文里常见的对魔法使的描述,然现实里并非如此。脸色苍白,是闭门不出而缺乏阳光,但魔法使是有能力在屋里创造阳光的;身材瘦削,是因为营养不良,但施展了“舍食”魔法的魔法使们,以魔力循环调养身体,也并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我目光所见的他们,衣着优雅——假如忽略破损的布料、和沾在衣服上的泥水及血液;神情高傲——即便带着清晰可见的疲惫,时常对轻微的声响惊惧而起;井然有序——应有上千计了吧?经历如此噩耗,却也始终未曾失去秩序。在此时此地,结识这些我未曾谋面的同胞们。我实在不知该是荣幸、还是悲哀。大概是兼而有之。
这块土地,就是我们未来的处所。民兵在这里铺了一些草席——但显然他们对魔法使的数量估计有误,因为一张草席是睡不了三个魔法使的。非常幸运的是,我的两位室友中的一位,是我的旧友——矢田寺成美,由地藏修成的魔法使。原来只要是魔法使,他们就准备赶尽杀绝。我询问她所犯的罪名。
她说:“没有。”
她只是生为魔法使,所以被带来了这里而已。她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唯一丢失的是她那顶斗笠。我还记得斗笠上所写的是:
迷故三界城,悟故十方空。本来无东西,何处有南北?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点药草,磨成碎末敷在了我的伤口处,又撕下了裙子的布料,为我包扎伤口。最后取下了自己的披巾,沾上水,替我擦拭身上的血迹。红色的披巾,染上了已褪得暗红的血液,没多大变化,只是上头的字被遮住了。上面所写的是:
毕竟成佛。
另一名室友,是位神色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绅士地将草席让给了两位少女,自己靠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远处不知在思考什么。我占着二分之一的草席,望着夜空的繁星,目测那颗逆行的水星,如今到达了何处。成美在我身旁盘坐着休憩,而我想起了帕秋莉、爱丽丝,还想起了命莲寺的主持……她们也在这儿吗?我想去寻找她们,但力所不逮。我沉沉地睡去了,尔后似乎在下一秒,就锣声震醒。天色已是微亮,男人的尸体被远远地吊挂在高处,迎着初升的旭日。他身上有着好几处狰狞的巨大创口,裸露出肌肉与骨骼,以及空荡荡的腹肚,滴落的血液在他脚下凝结成滩,变成浓烈而刺眼的黑色。
他逃走了,但并非死于民兵之手。他逃到了森林里,不知是被野兽、还是妖怪,撕咬而死,他的惨叫声传出了许远,但民兵们也只来得及收回他的尸体。魔法使们远远地围住了他的尸体,没有人敢接近。我没有去观察其他魔法使的脸色,而是想起了在香霖那里看过的一本小说,讲述的是幻想乡之外的一种异类僵尸,非常弱小,数量却异常恐怖。我说,我的魔炮一发就可以剿灭无数这种“丧尸”,书里的人类实在太窝囊了。香霖听了,反驳道,他们恐惧的不是丧尸。我问,那是什么?香霖说,是未来的自己。
我才想起丧尸都是人变的。可究竟现在谁才是丧尸?
这是水星逆行的第一天。
我们失去了魔法使的力量。连原本所居住的那片森林,也已容不下我们。一具尸体被高挂而起,从这一天开始,始终随着日月沉浮的不断往复,在某一天化为了枯骨。
身旁,成美缓缓合起手掌,默念送渡灵魂的祈文。
二
或是为了阻止第二个魔法使被咬死,民兵在西边的土地上钉上了一排木桩,用粗麻绳连接起来,接着在木桩的内外洒上了木蒺藜。我觉得这约一米高的防护措施,应该只在心理震慑上有些许效果。后来他们似乎也认识到了这点,加派了人来巡逻。白天五人,晚上九人。朝九晚五。还免去了当天的农务,算是份美差。即便他们每天只是在吞酒聊荤,物色看得入眼的魔法使来做些他们认为好笑的动作。但总之,没人再逃走了。
在罪民区,我们每个人都有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既然在捕捉时没有下杀手,那么就必然对我们有所需求。就现在看来,他们打算让我们开垦荒地。对这一点我有些不太明白,魔法使们虽然知识渊博,但大多不精于体力活动,关于农活、建房之类的事情更是一窍不通,我估算着,如果那些监督我们工作、巡逻的民兵,能替代我们工作的话,事情能变得有效率许多。而不是整天拿着鞭子踱来踱去,以欺凌获取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