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的融化可以绘成最为别致的花边。音琦举着手机谩骂着,用一些粗俗甚至不堪入耳的言语。
行人路过时都不约而同的用略带鄙夷地目光看着戴着大大金色金属耳环、穿着奇异服装却顶着一张15岁面庞的音琦。
音琦猛地摁下挂机键,然后蹲在台阶上闲了下来,她描了很黑的眼线,使得她原本阴郁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见底。她的短发被修剪成很漂亮的形状,流畅的轮廓有着明显的被修饰过的痕迹。
这时浅浅跑了过来,她跑过的地方留下一串白色的脚印。雪没有被踏脏,只是委屈地凹陷下去。
音琦音琦,你还好吧?
浅浅穿着白色的夹袄,栗色的长发在风中漂亮地飞舞着。
音琦站起来,她的脖子的右侧纹了一只小小的蝴蝶,青色的。她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浅浅一把抱住音琦。
音琦音琦,没事了……
*
浅浅是音琦在这座城市里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对这个世界有着同样的厌恶。音琦喜欢黑色的夏天,浅浅喜欢白色的冬天。
10岁的那年,音琦经历了一场车祸。她只记得路上结了很滑的冰,还有刺耳的刹车声和漫长的黑暗。
她是从那以后变得残缺,变得沉默,变成了,失去双亲的孩子。
浅浅和音琦的相遇,发生在14岁的秋天,她们一起被困在公寓的电梯里,黑暗中她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怕吗?
不怕。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交谈。
那时浅浅还没学会挺狂野的音乐,音琦的脖子上也还没有出现青色的蝴蝶。
*
音琦和浅浅坐在麦当劳里,安静地没有交谈。音琦吮着咖啡,很烫,不加奶,不加糖。
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去打架了。
浅浅这样说着。音琦喜欢纯的浓咖啡,因为她喜欢这种喝浅浅头发一样的颜色,有一种深沉的温暖的感觉。
浅浅,我们为什么活着。
为了有一天可以死掉。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死掉呢。
因为我们不能一直活着。
浅浅,不要死。
好。
*
音琦捧着咖啡,浅浅吃着薯条。她们几乎不说话,只是从下午的两点钟开始,坐到六点钟。
又是一阵寒冷的冬天的风吹进来,天已经黑了。他从外面走进来,穿着黑色的大衣,经过音琦和浅浅的身边,低着头,他的个子很高。
忧伤的眼睛。
他用小小的眼睛搜索了一番,径直走到音琦和浅浅身边。
不好意思,我在等朋友,你们应该快好了吧?
音琦唰地站起来。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要走了?
他显然是吓到了,但是立刻镇定下来,他用手拽着书包的带子。
你的咖啡已经冷了。
音琦诧异地看着他狭长的眼睛。他明明只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普通学生,充其量不过比她大了几岁。她想冲他发火,像平时一样癫狂。可是他那忧伤的眼睛在钳制她,使她只能缓缓地坐下。
我们可能还要再坐一会儿,你在等几个人?
浅浅说。
一个。
男的女的?
女的。
你过来坐吧,这里还有两个空座。
他坐下来,坐在浅浅身边。音琦坐在浅浅对面打量着他,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们就这样坐着。没有交谈,只有咖啡和薯条,只有音琦金灿灿的耳环和浅浅白色夹袄的一尘不染。每一次门被推开,音琦都能听见风经过耳廓的声响,看见他黯淡的双眼微微抬起,从手指尖传来咖啡又一次降低的温度。
七点已经过去,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你失恋了。
浅浅说。
他看着浅浅,平静地苦笑。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那个让他等待的女孩不会来,他们知道,音琦,浅浅,他。他们坐在这里等待,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看似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游戏。
*
冬雪融化着,试图绘出雅致的花边。
圣诞节悬在时间的轮上悄然转近,墨绿色的松树被色彩明丽的饰物包裹,有的甚至被捆上列阵般规律闪烁的一串串小灯。人们欣赏着它华丽的摸样,却一个个都在忽视它遭受的捆绑。
九点十分,音琦和苏衍把浅浅送回家。浅浅白色的夹袄在雪夜里显得柔和美好,她是那么漂亮,是那样一个安稳的孩子。
你们真的太不一样了。
苏衍说。
音琦站在雪地里微微颤抖,她是那么惧怕这样的说法,仿佛会因此失掉这世界上唯一的依靠。那会使她想起跟浅浅走在一起时遭受的眼神。她知道她们之间的天壤之别,孤儿,千金大小姐。
但她们都是寂寞的坚强的不怕黑的孩子,同样地被忽略,一个因为站得太高,一个因为堕得太低,她们在两极招手。
*
从那以后我就认识了苏衍,我从来不屑与模范生为伍的,可是苏衍是个例外。他的父亲开了一家很大的花店,每次去找他的时候,他都捧着一本很大的书在看,坐在雏菊花旁边,他喜欢雏菊,野雏菊,从郊外采来,不卖。
我不知道春天是从何时开始的。看见苏衍就可以一瞬间忘记刚刚经历地一番纷扰,他干净的忧郁仿佛可以沉淀出一种连绵的冲刷。
音琦啊音琦,女孩子是不可以在脸上带伤的。
苏衍的声音是透明的。
*
苏衍的名字高高地悬在那里,音琦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蚂蚁,渺小而无力,她知道有差距,但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那个瞬间她仿佛又回到第一次看成绩单时的惊心动魄,她和浅浅的名字分居两极。
后来,许多老师找浅浅谈话,劝她离开音琦。
分数只是分数而已啊,它不足以成为交朋友的标准,我只是喜欢音琦而已。
浅浅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是如她的名字一般的浅浅的微笑。
音琦看着苏衍的名字高高地悬在榜单的顶端,脑海里出现的是雏菊丛中大书下清瘦的身影,雏菊瓣一般干净透澈的声音,灰尘从屋的各个角落涌出,漫湿眼前夸张的人群的脸。
刹车声,冰,疼痛,鲜血。
浅浅插着耳机长在一旁听着粗制滥造的朋克,轰鸣声将她与音琦隔成两个世界,音琦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失去无名指的左手。
*
我的那些兄弟们都是自叹没有明天的颓败,同时喜欢名牌,酒气和汗味外加烟味永远包围他们的身体。他们有的很有钱,有同样颓败的父母。
我也很有钱,我有一栋别墅,有无所公寓,其中三个有小小的阁楼。
我住在浅浅家那栋的阁楼里,很小很阴暗,金色的银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各种奇异的摆设,幽蓝的顶灯,窗台上红色的仙人球茂盛地抽出刺芽。我穿劣质的张扬妖冶的衣服,用劣质的廉价的化妆品,描深色眼线,抹浓眼影。
每晚卸妆,穿白色的棉布睡袍,用白色的轻被子裹着自己。
你这个明净的孩子,为什么要用污浊保护自己呢?
浅浅抚摸我的头发,她喜欢这样说。
我有钱,我自己的,但是我不愿意碰它。
*
音琦和浅浅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浅浅摘下耳机,眼睛明亮地闪烁。
何西把头埋得很低。吉他的金属弦被拨动,在灯下闪烁着诡异的线状的光。汗漫湿了他的衬衫,嘈杂的音乐不断灌入音琦的双耳——她不喜欢。
曲罢,前浅浅摇动着音琦的肩膀说,音琦音琦,那个人,主音吉他,他是谁?
他是何西,他们的乐队叫做赤脚。
浅浅跑上台去,白色的棉布裙子上黑色的小蝴蝶灿烂地漂浮,栗色的长发在人群中鼓动,风灌进她的衣领,星照着她的眼睛。
何西何西,我爱你。
浅浅跑上舞台,把一个捧花放在何西手上。
何西盯着她,眼中没有波澜,他扔下捧花,左手握着吉他,右手揽过浅浅的腰。
他吻了她。
音琦木讷地注视着台上发生的一切,尖叫与谩骂代替了嘈杂的音乐灌入她的双耳——她不喜欢。
*
音琦啊音琦,女孩子是不可以在脸上带伤的。
苏衍的声音柔软,又很脆,慢慢地落下,却还是碎了。
音琦像以往的每个休息日的下午一样来到雏菊丛中听苏衍说这句话。苏衍捧着大书,身后是白色的雏菊。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书。
请你停下。
何西的眼中写着轻蔑,他穿着灰蓝色的衬衫,金色的头发软软地垂在耳边,他很瘦,有棱角,分明,牛仔裤上布满清晰地划痕,很旧。
音琦伸出一只手拦住他,注视着他身后的路,用她认为的最尖锐的声音说,请你停下。
何西推开她的手臂,吉他狠狠地撞中她的肩膀。音琦回过头,看见一片锐利的背影。
音琦绕过苏衍看着白色的雏菊,泛着凋零的气息,没有水汽。只有这里可以酿出最为柔和的纯净,没有嘈杂的音乐,没有奢靡的金属弦,只有苏衍,清澈的苏衍。
*
浅浅,你会受伤的。
这是祝福,还是诅咒?
陈述一个事实。
谢谢。
*
音琦,你知道吗?你和浅浅最相同的地方就是你们坚决的表里不一,你看似坚强其实脆弱,她才是最锋利的刀。
在那之后很久,苏衍说了这句话。我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
*
浅浅和河西在一起,她偶尔在深夜回来,身上带着酒气,爬上音琦的阁楼,她们挤在小小的床上,浅浅的胳膊磕着音琦腰间与臂上的瘀伤。
浅浅闭着眼睛,眉头微锁,插着耳机,从里面泻出刺耳的哀鸣,音琦俯身过去嗅了她的唇。
浅浅,你吸烟了?
轰鸣的音乐,将她们的世界隔绝。浅浅没有回答,音琦缩成一团,颤抖。
浅浅,你不可以变成我。
浅浅,可不可以不爱他。
浅浅……
*
我们都还只有15岁啊,我们都还在念初三,我们的学长苏衍正在准备高考。
我喜欢的夏天来了,伴着我喜欢的黑色。
去苏衍家的店买了一支百合,用透明的玻璃花瓶盛着,放在窗台上让风浸透它,疏松的蕊纷纷散落,有一点奢华的香气,很像浅浅。
在这种时候,浅浅一定伏在何西的肩上,耳朵里塞着沉重的奏鸣,均匀地呼吸,何西一定在脸上挂着桀骜的神情,头发软软地垂在耳边。
我第一次认识到浅浅不是我所了解的纯净,她和苏衍不同。
浅浅的叛逆是深刻的,而我的,只是闪躲。
我只是自我骄纵的脆弱,浅浅才是孤傲。
*
灰色的云布满了天空,风停止穿行,雨不落。
何西锐利的身影,音琦所熟悉的,他揽过浅浅的腰的手,放在那个人的腰上,那个女孩的侧脸有着浅浅般的明亮,她的头发深黑而纠缠,一袭星河一般动荡。
何西拥着她,吻她。
音琦伸出手,抓住一条缎带的一角,她听见清脆的撕裂的声音,刺耳的刹车声穿透了鼓膜,云在这一刻激烈地冲击。
音琦看见浅浅踏在雪上雪不脏,音琦听见浅浅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说不怕,音琦嗅见浅浅唇上的烟息酒气,音琦看见浅浅的名字写在成绩单顶,音琦听见从浅浅耳中溢出的轰鸣。
夏季的黑如火花枯萎,燃烧的纸蜷缩成乌黑,一切如劣质的织物般混在一起,揉成一团,撕裂。
百合微微颤抖着凋零,洁白的肢臂拧成枯黄的蜡蕊。
*
我以为我抓住了她,可是她还是离开了。浅浅裙摆的蕾丝缎带握在我的手中,我的失去无名指的左手。浅浅躺在地上,嘴角涌起模糊的微笑,我走过去,摘下她塞在耳朵里的耳机,戴上,刺耳的吼叫。血染红了浅浅白色的连衣裙。
浅浅,我们为什么活着。
为了有一天可以死掉。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死掉呢?
因为我们不能一直活着。
浅浅,不要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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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办理的转学手续,去另一座城市,住另一间阁楼,窗台上中满雏菊,白色的窗帘,没有红色的仙人球,没有幽蓝的顶灯。
头发已经长得垂在腰间,我穿在蓝色的连衣裙,不化妆,考很高的成绩。
我在QQ上对苏衍说,如果你没有爱上浅浅,如果浅浅没有爱上何西,让你等待的那个女孩没有报复,是不是我就不用经历残缺?
苏衍说,音琦,你知道吗?你和浅浅最相同的地方,就是你们坚决地表里不一,你看似坚强其实脆弱,她才是最锋利的刀。
其实在那以后,我脱去污浊的伪装,因为意识到最后的保护也已经失去,因为再也没有浅浅,浅浅的浅浅的笑意。
我关上电脑,我是注定的残缺,什么都不能拥有。就像那枚失去了的无名指,被长发掩住的青蝴蝶,那苍白的陨落的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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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只是在那个迷离的年代赤脚,以为这才是纯粹地奔跑,后来一切都成了荒芜的泥淖,才发觉忽略了沙石可以刺伤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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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谢谢你,谢谢你的离去,让我认清一切只是个局,我已经不再用污浊保护自己了,像你说的做一个明净的孩子,浅浅,苏衍说,你是百合花,我是雏菊花,你说是吗?
浅浅,浅浅。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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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琦音琦,那个人,主音吉他,他是谁?
他是何西,他们的乐队叫做赤脚。
<END>
本文楚洛子写于高中二年级,以此来纪念那些斑驳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