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好么？】
不知是谁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这声音轻轻试探，仿佛要叫醒某个睡梦中的人，却又怕打搅了这万籁俱寂的环境。
【不是说好了，要私奔的么？】
模模糊糊地，罗筱发觉自己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她低下头，注视着夜下穿梭如潮的人海，以及与天上那抹月色格格不入的路灯。宛若失色的枫叶般枯槁的光线充盈着她的双眼，灯红酒绿的城市，在向月光宣示自己那引以为傲的浮躁。
窗子镌刻着屋内的画面，亦如窥探世界的神明的眼眸。罗筱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泛着雾珠的玻璃窗将她的面孔渲染得朦胧缥缈。她辨出了镜中所描绘的轮廓，依旧如往常那般惹她生厌。
【不是说好了，一起叛逆的么？】
......
“罗筱同学，快要到你上台了。”
一只大手在眼前晃动，让罗筱的思维由虚幻回归到现实。她认得这只手的主人，是学生会组织部部长刘肇庆，一位深受老师青睐的学生。
罗筱点头，起身从木椅上站起，一阵强烈的晕眩感冲上脑顶，差点将她摔回座椅。她回想起自己昨晚都干了什么，好像又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某个记不起名字的网吧包了宿——不对，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情。昨晚我是在家里度过的，有老妈用皮带抽大腿留下的红印作证。
“感谢校团委指导老师，崔金淼崔老师的精彩演讲！......”
夹带着微弱电颤音的声音穿过幕布传入罗筱的耳里，她知道说话的人是她的前任男友许耀。因为口才好，所以每次学校开表彰大会都选他当主持人。然而在罗筱看来，让一个连“R”和“2”的读音都讲不清的大舌头做主持，除了给学校招黑之外没别的好处。
“接下来，进行大会第五项，请高一组本次期末考总成绩年级前三的学生上台颁奖。”
按照学校的惯例，每逢期末考试结束，都会举行一场给全校学生老师看的期末成绩表彰大会，校领导们认为这种给好学生们装B的活动可以激发学生们的学习动力。罗筱始终觉得学校策划部门的老师们年轻时铝吃多了。
“哈，真羡慕你呢罗筱同学，从刚入学到现在成绩一直那么好。”
刘肇庆走上前一拍罗筱的肩膀，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这次期末考刘肇庆连年级前十都没进，根本没有上台的机会。倒是罗筱，同上学期期末的表彰大会一样，以年级第一的成绩登上台。
刘肇庆这一动作叫罗筱感觉莫名的厌恶，不过出于人与人间的基本尊重，她还是勉强扬了一下嘴角。
罗筱将垂在耳边的黑色长发夹到耳后，拉开幕布走上讲台。同上半年一样，会议厅里坐满了人。罗筱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她班里同学的，他们中的一些人向她投来羡慕的神色，还有一些人则满脸都写着不屑，仿佛在说“哼，不就是个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
所有人，都在给自己下定义。
皱着眉头走上讲台的最中央，坐在嘉宾席老师们的微笑以及在耳边嗡嗡响的颁奖进行曲让罗筱心烦意乱，她甚至有点懊悔，期末考试答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少做几道大题...
罗筱知道，自己无论在谁的眼里都是完美的存在：完美的学业成绩，完美的身材外表。远房的亲人家属拿她与自己的孩子做对比，同校的学生拿她做要超越的目标。她就好像一块立在山峰之巅的里程碑，脚下是无数渺小的登山者。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下定义给她，好学生、努力家、天才......这些词汇似乎从罗筱出生起便于她划上了等号。
礼仪社的女孩们身着端庄的黑色礼裙走到罗筱面前，将托盘里的奖状递给她。罗筱面无表情地接过女孩手里的红皮本子，端正地举在胸前，好让那些站在会厅最后的校记者们拍照，然后把今天表彰大会的内容写进校报里。
“进行大会第六项，有请高一组本次期末考年级成绩排名第一的罗筱同学代表全校学生致辞。”
颁发完奖状，许耀拿着主持稿重新走回台上。S形的走路姿势叫罗筱忍不住偷笑两声，她记不起自己当初是怎么答应他的表白的了。
这是第几次代表全校学生致辞来着？罗筱已经记不得了。除去每学期一次的期末表彰大会，罗筱这一年又参加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校级会议。这个讲台或许还残留着罗筱上学期留下的脚印，除了老师和清洁工以外，与它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自己。
罗筱接过许耀递来的麦克风，熟练地拿出藏在校服口袋里的演讲稿，印象中这稿子是她在本该睡午觉的自习课上写的，歪扭扭的水笔字好像前天晚上趴在网吧电脑前呼呼大睡的自己。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下午好。我很荣幸能够代表全校的同学们致辞.......】
罗筱扫视自己写下的文字，她仿佛瞧见了隐藏在这些文字下的难以言表的不甘，宛若倾倒在高脚杯里的啤酒，雪白的泡沫滑过晶莹剔透的杯壁滴落到地上。
何为人生？
小时候写作文，每每给出有关老师的题目，罗筱都会下意识地写出【老师就好比辛勤的园丁】。她被这句花言巧语从小学欺骗到了高中，直至今日，她才猛然发觉：
园丁是做什么的？
修枝剪叶，将树木裁剪成各式各样的形状，或方或圆亦或是心形，总之，所有的这些图案，都必须与人类的审美相贴合。
怎样抽枝，怎样生叶，也许自打出生起，成长的路线便已被规划完毕。
人生，难道就只是在几个固定的选项里进退维谷？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下午好。我......”
我是何物？
是镜中的倒影？还是活在剪刀下的树？
“我......”
如果是真正的我，此刻又想对台下的人说些什么？
【我TM连学都不想上！下次派学生代表别来烦我！】
短短的一行话在会厅中来回荡漾，传入在场的每一位老师，每一位学生的耳朵里。
老师们惊异的眼神，学生们私下的议论声，以及校长老头一手遮脸一手骚头的滑稽动作，所有的画面无不映在罗双的眼眸中。
......
“我很荣幸能够代表全校的同学们致辞。”
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而已。
罗筱叹了口气，念起那串永恒不变的文字来。
......
一如既往的五点放学，一如既往地迎来暑假第一个下午。
回想起刚刚圆满结束的表彰大会，罗筱有些后怕。若那个时候自己真的一时冲动把那些话讲了出去，这群正处更年期高峰的老教师们怕是又要请罗筱家长到学校来数落一顿。其实罗筱不怎么怕找家长，只是做学生做惯了，这个词不知不觉在她脑子里都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害怕成为了一种学生特有的本能。
【妈，今天不回家了。】
罗筱掏出书包里藏了很久的手机，涂了蓝色指甲油的手指盖敲击软键盘，那声音如同用木槌击打风琴的簧片。指甲油是罗筱在学校女厕所里涂好的，还未干透，隐隐散出刺鼻的味道。
“还不回家？！你还敢不回家？！昨天为什么打你？！不清楚吗？！是不是还想挨一顿皮鞭？！”
结果消息发出的下一刻，老妈的怒吼声就铺天盖地地从电话里传来。三秒钟后罗筱挂断电话，旁边的人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罗筱默默地将通话音量调小。
之后老妈那边又连打来几个电话，罗筱直接将手机关机，乘上一辆自己从未坐过的公交车，轰鸣的车轮将她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黄昏下落的城市都是一个模样，五彩斑斓的霓虹加之缠绵不绝的车声。
罗筱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儿，她只想着远离身边所有的人和那座熟悉的城市，还有住在别人世界里的自我。
接下来去做什么？
罗筱第一时间想到了上网，但又一盘算，也没什么太想打的游戏。被深蓝黑夜淹没的灯火叫她想起该吃饭了，于是罗筱顺应了自己身体的基本需求，走进一家餐馆里。
“蛋炒饭。”
刺眼的电灯吊在零星有蚊虫的棚顶，将地上灰迹斑斑的白瓷砖照得油光可鉴。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罗筱和坐在一旁休息的厨师小哥，她也不看那小哥一眼便随便点了盘蛋炒饭。
一盘抄饭呈上，罗筱皱着眉头将炒焦了的鸡蛋碎挑出来——她讨厌一切焦了的食物——吃着盘子里散发着木须清香的饭粒，罗筱斟酌起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来；游戏不想打，手机关机了不能玩，桌球俱乐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就她一个人，去了那里就只能找陌生人拼桌打。罗筱以前遇到过那种打不中球就满肚子牢骚的人，这在某种意义上叫她产生了心理阴影。
吃过了饭，罗筱制定好了自己的深夜规程：在街上随便找家旅店住下。她什么也不想干，网游和台球都提不起她的兴趣，睡觉对她来讲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一共七元。”
厨师小哥讨要费用的声音传入罗筱的耳朵，她把手伸向自口袋，想将口袋里褶成不知什么鬼样的钞票取出来然后递给厨师小哥，但——嗯？我的钱呢？
罗筱愣了一下，她记得校服上衣只有左右两个口袋，裙子是没有兜的——今天全校开表彰大会，罗双勉强穿上了校服——然而现在这两个口袋都是空的。
没带钱？
罗双意识到了个麻烦的问题。她只好将手机开机查了一下微信：0.35元，扩大二十倍的话刚好够付钱的。
“怎么，没带钱？”
此时的厨师小哥褪去了自己占满油星的白围裙，露出藏在围裙下的格子衬衫。罗筱的视线向上平移到小哥的脖颈以下，她想不到他的衬衫居然干净得像刚从服装店里拿出来似的，明明在厨房里干的都是些脏累活。
“没带钱就给你家长打电话要呗小妹妹，微信支付宝都行的。”
苏月潇瞥了一眼低头找钱的罗筱，虽看不清她的正脸，但从校服就可以判断她是湖城二中的学生。他自己就在湖城二中上学，高考过后打算重读的他假期过得可很不愉快，除了每日必做的读书任务之外，还要经营老爹遗留给他的餐馆。
又叫家长？
家长这两字叫罗筱一阵不爽，仿佛家长两字生来就是与学生挂钩的，自以为是的年长的人总是拿家长来威胁她，就好像她很怕这个一样。
“家长那种东西我才没有。”
罗筱赌气似地嘀咕道，她想起昨晚被老妈皮鞭抽大腿留下的红疤——家长是用来管孩子的，那女人又管不住我，所以当然就不是我家长咯。
这个新奇的想法叫罗筱感到一阵好笑，一连笑了几声她才发觉屋子里不只她一人，赶紧将挂在脸上的笑憋了回去。
看着眼前这位吟吟作笑的少女，苏月朗的嘴角也跟着上扬了一下，他知道罗筱在撒谎，没有家长？湖城二中学费那么高，没家长哪儿来的钱进那所学校？眼前的这位同校小学妹分明就是不想给她父母打电话。
瞒着家里人偷出来玩？又是一个叛逆的丫头呢...苏月潇猜测着，轻哼了一声。
